倾雪成烬
先前说话的那人顿时一缩脖子,不敢再作一声。
他们这十多人已在平昌宫外看守了好多天,据闻若是上头没有传话下来,他们便得一直这样守下去。他们这些守卫自然知道这里面关押的人是谁,也知道那个新继任的少年国主是多么的不顾伦常,竟然将自己的亲生父亲这样幽禁起来。
这个地方平日鲜有人至,里面关押的那个年老的国主也绝对没有可能自己逃出去,于是这些侍卫们便不由放松了戒备,更是令这个地方处处显透出一种荒败与松懈之感。
然而今晨,却有个穿着一袭朴素青衣的女子独自骑着马行来。他们见她沉默着下马、缓缓走近,每走一步都踏着极其沉稳的步子,而正是这样一种缓慢,却让人迎面感觉到无形的压力。
这女子正是北靖国华翎公主,禁凌叶。然而华翎公主流离在外多年,这些侍卫们并未见过她,因此都不识得她。那侍卫长警惕地盯着慢慢走近的禁凌叶,粗声喝道:“你是什么人!这地方不能随意靠近,识相的就快些走开。”
然而,那女子却没有理会他,径自往宫门口行去。那侍卫长待要上前拦阻,就见一物迎头飞来,他蓦地伸手接住,却见是一枚金色的小令——那,正是国主御赐的通行金牌!
见到国主的令牌,这些侍卫们都不敢再加阻拦,自觉地低头让开一条道来。
禁凌叶头也不回地昂首走入宫门——甫一踏入这座平昌宫,便觉寒气顿生。
荒木衰草,长长短短地纵横布满了整条路,几乎已分辨不清原来的小径;墙苑上处处显出剥落的痕迹,也不知是多少年没有翻新过了。
一想到父王住在这样的地方,禁凌叶心中就悲愤交加。
正茫然不知该向何而去之际,蓦地听到东北方一间屋子里传出隐隐约约的咳嗽声,她慌忙紧张地奔了过去,急呼道:“父王!”
砖瓦残旧的屋前、那扇木门的锁已遍布锈迹,被她轻而易举就推开。禁凌叶快步走进去,但见光线昏暗的室内,一个满头银发、容颜憔悴的老者穿着极其朴素单薄的衣衫,正艰难地伏在一张覆满尘灰的简陋木床上,抬手去够桌上那一杯水。
禁凌叶顿时回想起,上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一国之主,长发大半还是乌黑的,一双眼睛虽有些浑浊,但绝不似现在这样模糊不清。
禁凌叶鼻尖一酸,立即冲上前将茶杯递了给他,即又一手将他扶起,让他在床头靠好,颤声道:“父王,对不起,叶儿……来晚了。”
听见这个熟悉的声音,禁凌宏德的手臂蓦地一颤,似乎没有料到能够再见到这个女儿,登时激动地抓住她的手腕,“是叶儿吗?叶儿回来了啊?来……快让父王好好看看……”他浑浊的老眼中绽出一丝光亮,凝目打量着面前这个已近双十之年的娉婷女子,语气责备中带着某种宠溺的味道:“你母妃说你一大清早就出去骑马,不小心从马上摔下来了,可有伤到哪儿了?来,父王这就去叫御医来看看。”
禁凌叶目光一滞,两行清泪顺着她秀丽的脸颊滑落下来,“父王……”
她记得,那还是自己七岁的时候,边疆的将领进贡了两匹珍贵的幼龄塞北宝马,她第二日就吵着要骑,结果那天早上露水重,幼马脚步也不稳,没走两步就连人带马一起摔下去了。其实由于她人小体轻,又随国师添朝袭学过功夫,因此伤得并不重,不过脚上擦破了点皮,说疼也不疼,而她仗着父王疼她,非要皱着鼻子大哭,哭到后来父王免了她一个月的课业,让她偷偷高兴了许久。
那些年,是她这倥偬颠簸的一生中,最单纯、也最珍贵的回忆。她记得那些年里,她牵着父亲的手,在天华殿的回廊上奔跑嬉戏着,身后是年幼的弟弟,在母妃怀中喃喃学语,一家四口,在欲雪的傍晚,坐在凤宣殿的正殿里,喝着暖暖的香醇。
原来,当人老去的时候,新的事情记不住,而过往沉淀的记忆,却会越发清晰地在脑海中一遍遍重现。
此刻的禁凌宏德仿佛孩子似的,固执地守着心中那一段最美好的记忆。
禁凌叶好久才止住了眼泪,倾□去,轻轻抱住父王的肩膀,哽咽道:“父王,是叶儿不好,当初只想着阿雪一个人入质帝都会受人欺凌,却没有顾及到父王会不会孤独……我真的想不到,如今会变成这番模样……十多年了,阿雪终于长大了,父王却老了……”
“叶儿……”年老的君王不知有否听进去女儿的请罪,只是呢喃着女儿的乳名,老眼中却有泪珠蜿蜒流淌,一滴滴浸湿了身下破旧的床褥。
禁凌叶抬袖为父王拭干了浊泪,自己目中泪滴却潸潸落下,“叶儿……叶儿不孝,此次是来向您辞行的。”她的声音顿了顿,“阿雪或许恨着您,但是叶儿不恨……我知道父王向来疼我,所以……所以请原谅女儿这最后一次的不孝吧——离开北靖国的这么多年来,我没有任性过一次,但是……这一次,我不得不任性,因为……因为我怕我这次不去找他,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此刻,禁凌宏德的神智虽然已有些痴癫,但也听出禁凌叶要走的意思。他抬起浑浊的双眼,愣愣地问道:“乖女儿,你刚刚说……你要去哪儿?”
禁凌叶擦了擦眼泪,给了他一个安慰的笑容:“女儿说,女儿这就要去找寻自己的幸福了,不论结局如何,父王……都请您、不要为我难过。”
禁凌宏德听到“幸福”二字,垂暮的脸上皱纹绽开,露出了一个深远的笑容,“那很好……很好。”
禁凌叶帮他理了理鬓边的华发,黯然道:“这里现在连个下人也没有,父王一个人也未免太冷清了些。我会尽量说服阿雪,求他把您接回宫去,颐养天年。他虽然变成了现在这样,却终究……我知道,他不是个真正冷心无情之人。”
禁凌宏德恍恍惚惚地点着头,不知听懂了女儿的话没有,脸上笑容宛若孩童。
禁凌叶跪□,恭恭敬敬地伏首叩拜了三下,轻声道:“父王,叶儿这就……别了。”
言毕缓缓起身,最后深深凝望了禁凌宏德一眼,便即推门离去。
无人看见,这位北靖国唯一的公主随风洒落的泪珠;也无人看见,在她身后那间空洞而简陋的屋子里,那位北靖国老国主唇边滑落的、一声悠远的叹息。
********************
翌日清晨,禁凌叶一身青衣,乘着爱马紫电骝,飞步奔出了天虞城。而被阴云笼罩的天幕下、高耸的城楼之上,一身红袍的少年君王披着一袭雪一般洁白的披风,遥遥凝望着她渐去渐远的身影,眸子里神色飘忽。
终于……要去找他了吗?我的姐姐。
无论结果如何,你都如此义无反顾——一如,当年待我一般。
我终究未答应你最后的请求——将父王接回宫中、颐养天年,只望你莫要怨我恨我。如今的我,就如从前的你一般,同样是……身不由己……
只是,从今日起,你终于自由了——我亲爱的姐姐,安心去追寻自己的梦想和幸福吧……
封大哥是个好人,必会好好珍惜你。即便……自此你我姐弟二人将天人永隔,你永远是我在这个世间上最敬、最爱、最思念的亲人。
你,依然有为之奋不顾身的理由。而我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送别禁凌叶离开后,新任的北靖国国君摈退了随从,独自缓缓步下城楼,返回王宫。
漠然经过一路上对他叩首问安的侍卫及宫人,他径自来到凤宣殿——那是那个绯衣女子临时的住处。
自那日得知她怀上身孕后,禁凌雪已有多日未曾来过这里,却也未有过将那个女子逐出王宫的意图。
今日,或许是送别了王姐,心情有些萧索寂寥的缘故,他茫然地游荡在宫中,不知不觉,再度来到了这里。
然而,当他一步跨入凤宣殿,却赫然看见一众跪列在阶前的宫人。
他心蓦地一跳,厉声叱问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就听那为首的宫女颤声答道,“君上息怒!王妃她、她……从今早起,便不见了!”
“什么?”禁凌雪勃然作色,来不及训斥这些宫人,急急传来宫中侍卫,怒然下令道:“你们即刻搜索整个王宫,务必要给我找到她的下落!”
“是,君上!”齐整的应答声里,靴声橐橐,侍卫们持枪握刀,四散而去。
禁凌雪的脸色一如今日笼罩着天虞城的天色一般阴晴不定。他抬眸望着欲雨的天空,唇边滑落一个自嘲的笑意:冷汐昀啊冷汐昀,原来你我之间唯一的结局,只能是……错过。
101
101、五 决裂(上) 。。。
一个月后的清晨,彝国王都泰息翡。
这日,看守王城的侍卫们远远便见一骑汗血宝马自远方飞驰而来。
伏在马背上的是一个披着黑斗篷的女子,黑斗篷遮住了她的面容,然而那一袭艳烈如血的绯衣,似乎已成为这城中人众皆知的某个身份的标志。
“来者何人?”尽管已猜出了来人的身份,然而守城的侍卫长依旧不敢怠慢,循例大声问询来人身份。
然而,马背上的女子却没有答话,只是蓦然勒住缰绳,揭开斗篷,缓缓仰起脸,望着面前那座巍然高耸的城门。
那一刻,守城的所有侍卫都看清了她的面目。
他们不敢怠慢,当即动身往宫内,将玫瑰夫人归来的消息禀报国主卡索尔。
卡索尔闻讯赶至时,但见那绯衣女子正凝眸望住自己,目光中神色复杂——从那眼神里,卡索尔便已猜悉到她这些日子以来经受的苦难。
他不欲责备她什么,只是纵马上前,定定看了她。良久,发出一声叹息:“无论如何,你回来了便好。”
冷汐昀唇角浮起一个凄苦的笑意,轻轻点了点头后,便任由卡索尔握住她的马缰,带她返回寐园。
不知是不是由于自己背叛在先的缘故,此次再回到泰息翡,她明显察觉到卡索尔待她的态度冷淡了许多。然而卡索尔仍会在处理繁忙的政务之余、抽空来到寐园看望她,而冷汐昀待他的态度不冷不热,似乎往昔二人那些枕边的喁喁私话、那些朝云暮雨的记忆,已成为不可重来的昨日。
直至冷汐昀返回泰息翡的第五日深夜,卡索尔缓带轻袍,来到她的寝居,却见紫檀木桌上的晚膳与宵夜冷汐昀都是一口未动,不由叫来宫人,责问一番,方才知道,自从此次返回泰息翡后,冷汐昀已有多日胃口寡淡,每餐只吃两口,便道没了食欲,吩咐宫人将饭菜撤下。
这些日子卡索尔一直未曾同冷汐昀进餐,而宫人们久居深宫、每日察颜阅色惯了,见卡索尔许久未留宿于寐园,必是以为玫瑰夫人已遭国主冷落,对这位主子服侍得也愈加懒惫起来,甚至已至三更时分,仍连晚膳都未撤走。
卡索尔不动声色地叫来了侍卫,将寐园的宫人们全数责罚了三十大板,旋又走近冷汐昀床榻前,见她面色苍白,容颜极是憔悴,不由俯身近前,放柔了声问:“汐昀,你病了吗?怎么脸色差成这样?”
然而,冷汐昀却是沉默地摇了摇头,旋即侧了个身,向里卧着,似乎不想看他。
这让卡索尔有些受挫,忙唤来太医,为冷汐昀诊脉。
那太医悉心诊断了许久后,终于将手放下,抚须沉吟。
“怎么样?”卡索尔见他面有犹豫之色,不由得急声催问。
便见那太医缓缓站起身,右手平胸,深深俯首,行了一个庄肃的西域礼节,沉声答道:“回禀殿下,玫瑰夫人她……不是病了,而是……有喜了。”
“什么?”卡索尔蓦然一惊,呆怔了半晌后,将目光移向背向他、侧卧榻间的绯衣女子,有些魂不守舍般地喃喃:“是谁的……孩子?”
半晌的沉默,时空犹如在此刻凝滞。
良久之后,就听锦绣丝帐的床帏间传来一阵狂然大笑声,仿佛某种不屑的讥嘲。
那笑声越来越大,听在卡索尔耳中,却犹觉苦涩尖锐。
那太医被这阵猝然的笑声惊住,须臾后才终于缓过神来,忙叩首劝说道:“殿下,玫瑰夫人的身孕,已有三个月了。”
三个月,也就是九月……九月,她一直都在泰息翡养伤。
也就是说……
那一刻,卡索尔不动声色的面容之下、那青筋暴突的拳头泄露了他心中涌过的惊涛骇浪。
他铁青着面色,一字一句地问,声音听不出是喜是忧:“你确定,真的是三个月?”
那太医沉容答道:“殿下,老臣看诊数十载矣,从未出过半丝差错。”
“本王知道了,你退下吧。”卡索尔有些疲惫地挥了挥手,待房门沉沉合上后,他转首看向床榻上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