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雪成烬
“本王知道了,你退下吧。”卡索尔有些疲惫地挥了挥手,待房门沉沉合上后,他转首看向床榻上依旧大笑不止的绯衣女子,面现豫色,迟疑道:“汐昀,我……”
在他犹豫的话音里,冷汐昀终于缓缓转侧过身来,看向他,憔悴的脸上,表情淡漠如霜,仿佛方才那阵凄厉的大笑声不是由她发出的。
卡索尔静默了好一刻,这位平素雷霆铁腕的王者此刻却颇有些踌躇,“汐昀,我……”
“你从来没有想过这一日,是吗?”冷汐昀轻轻瞥了他一眼,唇边的笑意似是而非。
卡索尔蓦然俯□,紧握住她的双臂:“汐昀,我是爱你的——你知道的。”
她单薄的身子在他掌下宛如枯草般轻盈,随着他手臂的用力而晃动,然而她的神色却冷漠如千年玄冰。她的目光凝视着头顶的虚空,淡淡苦笑道:“是的,我知道,你爱我——作为一个女人的我。你只是将我当作你的女人——一个可与你并肩作战、与你分担痛苦、软弱与孤独的女人,却从未想过有这么一天,我会为你生儿育女、成为你的妻子,是吗?”
被她一番驳斥,卡索尔瞬时沉默了下去,良久答不出话来。仿佛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窥穿了他的心意,冷汐昀继续冷笑道:“那枚红宝石戒指——你彝国王室代代传承的宝物,也是假的,是么?我知道你从未真正想过将它给我,你的那些承诺,不过是你利用我的筹码罢了!”
“汐昀啊……”良久后,他只是长长叹息——自从继任彝国之主的这些年来,还从未有人胆敢用如此咄咄逼人的语气,诘问这位威震西域的少年霸主。“随你怎么说吧,有些事,是不得不为之;而有些事,则是情非得已——我一直以为,你会理解我的。”
“理解,我当然理解。”冷汐昀唇角那抹笑容此际看去似是讽刺,又似是自嘲,“我当然理解你,为了什么,要从你父王手中夺得这个王位;为了什么,要与我结下那‘同生血契’;为了什么,要四处征战、弄得民不聊生;又是为了什么,要与那位北靖国公主联姻!”
“……”卡索尔沉默了片刻,态度陡然冷淡了下去。他缓缓站起身,手指轻轻叩击着冷汐昀床头的花架,目光飘忽,“你都已经知道了?”
冷汐昀目光依然直视着头顶丝帐上垂挂的玉钩,语音淡漠:“整个北靖国与整个彝国的百姓都已知道此事,千里迢迢从北靖国逃回的我,沿途又怎会毫无所闻呢?”
“呵……好一句‘千里迢迢从北靖国逃回’!”似乎抓到了她话中的把柄,卡索尔的语声渐渐凌厉起来,“你身为我彝国的玫瑰夫人,却与禁凌雪那小子暧昧苟合!你助他逃脱之事,我尚且不追究,你却先来质问起我了?那你与禁凌雪苟合的那笔帐,我又该如何算起?”
“呵……卡索尔啊卡索尔,这些冠冕堂皇的罪名,便是你迎娶那位北靖国公主的借口吗?”冷汐昀终于转过脸,深深看了他一眼,眸中笑容深沉难解:“你我早已结下血契,我究竟有否背叛你、背叛我们的盟约,你难道还会察觉不到吗?但是你对我的承诺呢?——怕是遥遥无期吧?”
卡索尔顿时语窒。素来口齿伶俐的他,此刻在自己的女人面前,竟是无言以对。
是的,他知道的……他一直知道,她为何宁愿用血契和自己的身体为代价、为他冒险潜入虎狼之地,协助他成就霸业。
他知道,那座城堡……那个七千年前,便已沉潜在万里沙海之下的神秘古老的王国,寄宿了她怎样的情感与执念。
所以,哪怕那是他对她不可更改的承诺,他依旧无法全心助她实现。
因为他知道,当这个承诺兑现的一日,她必会冒着血契破裂的生命危险,也要离开他!
此时此刻,没有人看见这位西域雄主内心的挣扎与愧疚——他琢磨着冷汐昀的话语,心中暗自感叹道:汐昀啊汐昀,虽然你对那个人执念如此,但这么久以来,我从未听见素来冷静的你,如此疯狂的大笑声……你是在为我吃醋吗?汐昀。
又是良久良久,床帐内似乎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罢了。其实你未曾负我什么,我们之间,没有谁欠了谁、谁负了谁,一切都是你情我愿。而我肚子里的骨肉,不过是一场意外,殿下您无须太过介怀……请您走吧,殿下,我需要休息了。”
一语罢,她便再度转侧过身子,背向着他,身形再也不动。片刻后,呼吸逐渐沉稳,似是已熟睡去。
卡索尔凝视着她的背影,在房中静默地站了许久,终于长长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离开寐园的一路之上,无人窥见,这位少年暴君的内心(炫)经(书)历(网)了一番怎样的天人交战——
他爱她吗?彼此相互需要相互理解,是否算是爱呢?若不是爱,缘何会这般在意;若是爱,却为何无法相互包容?
他仅仅是将她当作一个留宿的女人吗?他从未想过让她成为自己的妻子吗?……不,不是没有想过,他确定在锦西城的香山小筑、他将那枚彝国王室历代传承的红宝石戒指戴上她左手中指的那一刻,他是真心地想要一辈子拥有这个女人,让她成为自己的妻子、彝国王后的继承人。
彝国的王后、他卡索尔的妻子……这个天下,或许也只有这个坚强果敢、艳丽如玫瑰的女战士有这个资格。
然而,然而……为何在寐园日日厮守的那个秋天,他始终犹豫着、未将那枚戒指亲手套上她的指间呢?
他在等待着什么?究竟是等待自己真正了解这个来自异时空的女人呢、还是在等待……等待着某个机会——如此次,禁凌雪提出联姻之事、洽谈两国友好合约的机会?
他也希望他可以无情至此。只是为何……心底里,仍有那么强烈的挣扎和……痛苦?
返回寝宫的西域之主神色恍惚地坐在案前,面对着堆满桌案的卷宗与文书,手拈笔墨,却是半字也落不下去。
“殿下。”一个轻盈的声音打破了他的沉思。他抬眸望去,但见古月灵纱从门口走近,凝看着他,面色忧急。
卡索尔淡淡看了她一眼,“灵纱,什么事?”
古月灵纱沉声道:“殿下,我方才卜了一卦,卦象显示,殿下近日将遇血光之灾……”
“哦?”卡索尔神色不动,半晌,有些自嘲地笑了起来,“又是这些所谓的天意难违、所谓的宿命之劫……”
“不,殿下。”古月灵纱急忙跪□,劝说道,“我来将卦象告知殿下,便是希望殿下早思趋吉避凶之法……”
“呵,”卡索尔蓦然冷笑起来,“这里是我的王国,我的王宫便是我的家园。我在自己家里,还须寻思什么趋吉避凶之法么?荒谬、可笑!”
“可是,殿下……”古月灵纱有些迟疑地温声劝道,“灵纱卜算出,殿下这一劫,与一个女子有关。”
卡索尔心中一动,随口道:“哦?什么人?”
古月灵纱面色有些难看,沉默了片刻,终于平静地答道:“是冷汐昀。”
听见这个名字,卡索尔本就难看的脸色更是覆上了一层阴影。他皱了皱眉道:“与她何干?”
古月灵纱低垂着头,踌躇道:“怕是……我猜测,会不会是因为你们之间的血契?”
“灵纱!”卡索尔终于面色一变,发泄出积蓄了许久的怒气,“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你是在斥责本王过往的作为吗?”
“灵纱不敢,但是……”古月灵纱轻叹一声,垂眸道,“灵纱还是希望殿下能够顾惜自己身体,尽可能避免一些不必要的灾劫。”
一言罢,她不待卡索尔答话,便径自转身,推门而出。
漆黑的书房内,只余下金发紫袍的王者,在夜色中凝视着那扇半掩的房门,眸子里神色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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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卡索尔是被大殿外传来的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惊醒的。他坐起身,还未及开口责问门口的侍卫,便听外面的侍卫急切地高呼道:“殿下!不好了!”
“什么事?”卡索尔微微蹙起双眉。
就听跪立在大殿外的侍卫答道:“玫瑰夫人她、她……”
卡索尔心中突地一跳,不待那些侍卫将话说完,便霍地披衣下床,推门而出,向着寐园疾奔而去。
当他迅步奔至冷汐昀房中时,只见太医正隔着帷幔,为病卧于榻间的女子诊脉。
卡索尔此际面孔紧绷,一蓝一黑的眼瞳中眸光变幻不定,房内众宫女尽皆各自屏紧了呼吸,敛襟行礼。
太医闻听动静,连忙从床榻间转侧过头,愣了一愣后,蓦地伏地跪拜下去,颤声道:“殿下。”
“她怎样了?”卡索尔的声音并不大,然而满室诸人均皆觉出他极力压抑的语声下、那一丝极难辨察出的颤抖。
“回禀殿下,夫人她……无大碍。”那太医面色灰白,颤颤低应道,生怕答错一字,便会惹得这个素来性格阴晴不定的少年国主怒气爆发。
“我是问你,她肚子里的孩子,如今怎样?”冰冷的话语从齿缝间一字字迸出,令人背脊顿起寒意。
那太医心中暗自连连苦叹,磕头如捣蒜:“孩子……没了,请殿下……节哀。”
片刻的静窒,大殿中的空气陡然沉郁如冰封千年的雪山。如此惨剧,听得满室诸人尽皆心中战栗,然而,身为当事者的卡索尔的脸上却仿似毫无情绪。所有人只听见他平静而空洞的话音:“究竟,出了什么事?”
然而,那老太医哭丧着脸,却是半字也不敢应答。
仿佛从他难言的神情中明白了什么,卡索尔轻叹一声,“是么?我知道了。”
原以为以这位少年暴君平日的脾气,此时定会降罚于寐园内的所有宫人,岂料那个性情乖戾的君王只是漠然拂袖道:“尔等都退下吧。”
102
102、五 决裂(中) 。。。
诸人心中一松,连忙唯唯告退。
卡索尔缓步行至冷汐昀的床侧,微微俯低身,为病卧榻中的女子掖紧了被褥。
幽静的寝室里,唯有清晨的凉风习习吹过。他突然抬手轻抚过榻中人的秀颊,幽幽开口:“汐昀,何苦如此作践自己?”
随他话音落,榻中似是睡去的女子此际竟缓缓睁开了眼,苍白唇角轻轻扯出一缕似笑非笑的弧:“这样的结果,莫非不正是殿下您所期望的?”
卡索尔黯然苦笑道:“汐昀,你明知我昨日并不是这个意思……”
“但这个孩子的存在,的确已阻挠了您伟大宏远的实现,不是么?”冷汐昀定定注视他,笑容凄静,薄唇间吐出的每一字,都宛如利刃般直剖他心底痛处:“既然您只是想要我做您的女人,又何必承诺娶我为妻?”
卡索尔迟迟没有答话,只是轻轻闭合了双眼,继而缓缓睁开,凝视着榻中人,眸子里似含了一丝难解的痛涩:“汐昀,我们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不要再跟我互相伤害了,好吗?”
“呵呵呵呵……”大病之后,冷汐昀却仿佛全然感觉不到周身的痛楚一般,只是缓缓从榻间支撑起身体,狠狠地瞪着他,继续用言辞挑衅道:“尊贵的卡索尔殿下,我们在一起,难道不只是为了安抚彼此的寂寞与孤独?既是如此,又何来伤害一说?”
卡索尔深深吸了口气,似乎在为了内疚而极力压抑着内心的火气。他俯□,握起她的双手,尽量和缓地说道:“汐昀,过去是我对不起你。请给我一次机会,让我们重新开始,就当作……”他有些痛苦地闭起眼,低声喃喃:“就当为了我们死去的孩子,不要让他白白牺牲……”
然而,冷汐昀却似乎无动于衷,只是抬起双眼,注视着大殿中央高高的穹顶,依旧是那样波澜不兴的语气,淡淡地问:“是否我说‘愿意’,殿下您便不会迎娶那位北靖国公主呢?”
“……哈哈哈哈……”静默了片刻,卡索尔陡然仰头狂笑起来,伸手捏起冷汐昀尖削的下巴,那对一蓝一黑的眼眸深深锁住她的目光,“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再怎样冷漠无情,你终究——也是个女人哪!”
“是的,我是女人。”冷汐昀不置可否地淡淡道:“殿下,您应该知道,任何一个女人,都无法与别的女人共享自己的夫君……殿下,不知您,可否成全我呢?”依旧是那样无懈可击的挑衅笑容,从这张艳丽逼人的脸上找不到任何一丝软弱情绪,然而语意里却似乎透着一分近于乞求的况味。
卡索尔抿紧了薄唇,手指重重地摩擦着她苍白的面颊,沉沉叹息道:“我们都是没有家的孩子……我们在这个世间上,除了彼此之外,已是一无所有……我以为,只要我们能够在一起,那么一切的外人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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