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雪成烬
禁凌家传至这一代,已然子息微薄,禁凌宏德一生就只有这么一对儿女。外间有传言说:北靖国这位世子幼时曾身患顽疾,与母妃隔绝在幽寂的冷宫之内,后被国师添朝袭将智慧封存起来,方才得以长大。便是因此,这位禁凌家唯一的世子,在心智上的成长尤为缓慢,是以这么多年来,北靖国始终无意于争霸天下,甚至更在十年前,将世子送往帝都、以此证明北靖国对胤天子的忠诚;以表禁凌家族沿袭历代先祖体制、安居一隅的决心。
而禁凌宏德未曾料到的是:自己这一对儿女间的感情竟如此深厚——就在禁凌雪被送离北靖国的当天,年仅八岁的禁凌叶亦留下一封辞别的书信,随即便一身侍女装扮、紧跟着前方的车队而去。
北靖国王都天虞距帝都永安的路程并不算遥远,然而这十年间,父女二人却始终未再有缘见上一面,身为父亲和一国国主的他,也只能从亲信偶尔传回的密报中得知:世子的贴身侍女“霜烨”甚识察言观色、说话深虑得体、做事沉着果断,深得世子信任,在帝都皓煊馆为他打理着府邸内的一应大小事务。
霜烨,霜烨……霜雪相随啊!
每当听到儿女的消息时,这位北靖国君王总是会难以抑制地去怀疑,当初自己的做法是否错了。
就如此刻,看着眼前眉间忧愁深锁的女儿,这位年迈的君王突然哑声问道:“叶儿啊,这些年来,你们恨过我吗?……或许,自从你们的母妃去世后,你们就开始恨我了吧?”
然而,禁凌叶却并未回答父亲的问话,目光只静静注视着殿前的一根金漆大柱,眸中神光颤动离合,透出某种深沉的哀戚,“当初,母妃就是撞死在那根大柱上的……因为她不是中陆人,所以你们都容不下她,说她是祸国妖物……”
她哀恸的语声轻颤不息:“父王……这些事,阿雪忘记了,我却是全部记得的——
“那时候,我和阿雪,就站在大殿门口……我们亲眼看着、看着阿雪……在过度的惊吓之后,第一次‘发病’——那样的力量——隐藏在他身体里的……那种杀戮力量,真像是……一个九幽地狱里的魔鬼啊……”
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吐出这个深埋在心底里的字眼,少女原本一直很沉重的心竟忽然间轻了许多。
此时此刻,她的眼前仿佛又再度浮现出当日的情景:那个仅有七岁的孩子,目光直勾勾地看着母亲的鲜血从金漆大柱上流泻下来、看着大殿内北靖国身居高位的那些臣子们冷漠的眼神、看着对他素来不闻不问的父王眼下依然无动于衷的旁观之举……那个孩子眼瞳中的蓝光愈渐浓烈,浑身痉挛着、从姐姐弱小的怀抱中挣脱出来——
孩子的瞳仁是幽深的蓝色,瞳孔中央依稀泛动着令人望而却步的妖冶血光,冰冷而诡异地扫过大殿内的每一个人——那双素来纯澈无辜的眼眸在那一刻,变成了最为锋利无匹的杀人武器!
霎时间,整个文华殿内血光冲天!
但是……
“但是父王……”北靖国的公主颤声低喃着,“他是我唯一的弟弟啊!是我彻心彻肺疼爱了十多年的亲人啊……”
她至今仍记得,当杀戮者昏迷、一切灾难都平息之后,阿雪被侍卫们合力关押在那座守卫森严的天牢内——在那个连日光都无法透入的阴暗角落里,那个七岁的孩子被五条沉重粗大的铁索死死捆缚在冰冷潮湿的牢狱墙壁上。
然而,七岁的孩子却没有声音,只是无声地低垂着头,合目休息——那神态,安静得一如那七来年的每一日时光。
她举着灯烛走近,看见孩子清秀白皙的脸庞上沾满了凝固的鲜血——那样陈和安宁的眉眼神情下,似乎唯有那些殷然的血迹,是那场可怖的杀戮中留下的唯一印记。
“阿雪,阿雪……你痛吗?”她举起丝帕,为他小心翼翼拭净了那些血迹,手掌轻轻抚摸着那个孩子孱弱的手腕上、被那些比他身体还要沉重的铁索捆勒出的怵目伤痕——那些伤痕宛如血蛇般、密密交缠在他伶仃的腕骨上……此情此景,让她的声音都禁不住颤抖起来,泪水顺着她玉润的面颊如珠线般滚落。
听见这个熟悉温柔的声音,那个年仅七岁的、被那些大臣们斥为“妖魔”的孩子缓缓睁开眼来,眸子里血光已然褪尽,恢复为清透无染的一片湛蓝——宛若宁静的天空,犹似澄碧的海水。
“姐姐……”他虚弱地抬起双眼,凝视着咫尺处、自己最亲密依赖的亲人,湛蓝色眼波颤动了许久,龟裂的嘴唇忽地轻轻扯开一缕微弱的笑意——那个笑容是那样的苍白而又哀伤,让人忍不住揪心怜惜。
然而,他的声音却清淡如一痕吹落海面的柔风:“姐姐,你,能不能……”
“你说,你要姐姐做什么,姐姐都答应你……”她抚摸着弟弟的头,语声已然颤抖得不能自已——从那一刻起,她便已在心中暗自下定了决心:即便这个孩子哀求她带自己脱离这间生不如死的牢狱,她也必将不惜拼着一死,助他逃脱!
然而,那个孩子却只是喃喃问道:“能不能,永远不要离开我……姐姐?”那一刻,这个七岁的孩子微透迷惘的目光,竟纯净犹如九天之上不染片翳的浮云。
她心中一阵刺痛,哽咽地承诺道:“阿雪乖……姐姐、姐姐永远不会离开你的!”
她低下头去,手臂忽地一紧,将这个唯一的弟弟深深搂入了自己温暖的怀中,一字一句、殷殷承诺:“即使——天下所有人都不要阿雪了,姐姐也会守着你——永远、永远守护着你。”
少女的思绪被回忆的潮水冲卷着、不知游离去了何处。然而,便在这时,身后广殿的大门突然无风自动,缓缓地阖上,阻挡住了外面的阳光,整个文华殿内顿时变成一片漆黑。
“噗、噗……”
细微的声响中,大殿两侧的烛火由里而外渐次亮起,高墙上映照出明灭的灯影,斑驳而阴森。
大殿门后的阴影中,不知何时,无声地走入了一个黑袍裹身、看不清面容的人——说是“走”,其实根本看不清他“走”的样子,倒像是从虚空中静静地飘浮而来一般、悄无声息。
就听一个温和而苍老的声音陡然在漆黑的大殿之中响起——虽明知那个声音是由那个黑袍之人所发出的,然而,却令人无法循着那个声音找到发声之处的方位,那个声音倒像是从极其杳漠的天边传来的一般。
“那个被我延迟了宿命的孩子啊……终究,是要再次苏醒过来了吗?”
听见这个声音,禁凌叶蓦地脱口惊呼:“老师!”
在这个群雄争霸的乱世中,北靖国之所以能够安安稳稳地存活至今,其实,有很大的一部分原因,应当归功于那个北靖国宫廷幕后的国师——他有一个极为奇特的名字:添朝袭。
在整个北靖国内,没有人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来、他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但是,在他到达北靖国王都启寰城的那一日,诸国的星象师们,几乎在同一时间测算出——有天人降临北靖国。华襄国甚至曾为了窥探虚实,派出五十名斥候,暗中前往启寰城王宫内探查,结果竟无一人生还。此消息传出后,诸国国君为之震慑,从此,在这个诸国争霸的乱世之局里,便再也没有一个国君敢妄自侵犯北靖。
“丫头也回来了啊……这么多年了,竟然还是一点也不像个巫女呢,呵……”就听他自语般低声喃喃,笑声竟是莫辨男女。
便见一枚玉石戒指在添朝袭面前的虚空中缓缓升起,托子上镶嵌的宝石闪烁着某种幽蓝诡异的光芒,仿佛不属于此世。
“这枚‘幽冥戒’,终于要寻回他的主人了,呵呵……叶儿,就由你,指引它、前去寻访它的宿命吧。”
那枚奇特的戒指向着禁凌叶所在的方向缓缓漂浮而去,她不由下意识地伸出手,凌空接住了那枚冰冷异常的宝石戒指——然而,戒指才方一入她手,宝石上的蓝光便立即消失,看去竟已同寻常的蓝宝石一般无异。
她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一幕奇景,过了好一刻后,方缓过神来,惊讶地抬眸注视着那黑袍之人,失声道:“老师,那么,军队的事……”
然而,国师添朝袭却没有回答学生此刻深埋于心的忧虑,只是缓缓抬起头——那飘渺的目光仿佛正透过木质金漆的穹顶,看到了隐没在白昼日光里、那些明亮闪烁的星辰。
就听添朝袭缓缓叹息,低沉苍老的语声不辨喜忧,缓缓道出一番令人费解的话:“‘破军’的力量啊……一旦觉醒,那是任何军队,都无法比拟的。”
他忽然模糊地一笑:“哦……‘武曲’也已来到此世了吗?看来我那个‘傻徒弟’,果然是真心诚意,要与为师在这乱世之中来一场博弈呢……呵呵,主人来了,难怪‘血月弓’最近都不安分了呢……这腐朽的胤王朝啊,早该终结了,就连诸侯们的霸业,在七星的闪耀下、都会瞬间崩倾……”
他飘渺的语音和身影渐渐模糊、消散在虚空中。在大殿的门再度缓缓开启的同一瞬间,四壁的烛火倏然熄灭——在大殿被黑暗彻底笼罩之前,殿门外的光线已霍然涌照而来,文华殿内顿时又再度变得明亮复初。
空气中游离了无数微漠细小的纎尘,在人视线无法辨察的虚空里沉浮游曳。这温煦的阳光融照得人浑身舒畅,禁凌叶微微眯着眼睛、适应了这阵光线后,内心却猝然升腾起一种莫名而强烈的欲望——
重返阳光之土……
带领我们的族类,回到那片有阳光照射的土地上!
生机……杀戮……
她不由自主地俯□去,轻轻按住自己涨痛得几乎快要裂开的头颅,心绪一时间竟再也难以平复:
那是——那是什么样的号召啊?如同生生世世铭刻在她的骨肉灵魂中、融化在每一寸血脉里的咒语,不管几千几万年过去、不管(炫)经(书)历(网)过多少次的轮回、不论多么努力地想要忘却……哪怕,身体里只剩下最后一滴血,这个声音都要继续沸腾!
13
13、四 刺杀(上) 。。。
五日之约,冷汐昀却花了整整三天的时间,在禁凌雪的营帐里休息。这三日里,除了禁凌雪外,再没有人敢踏入这间营帐。
军营是禁止女人出入的,这里自然也没有女性的衣物。然而在她来此第二日,禁凌雪便趁着天还未亮就出发,在十几名士兵的一路尾随看守下,远赴几十里外的集市上,为她买来了一大堆衣物:从上衣下裙到靴袜腰带、披风发饰,无不一应包罗,甚至每样采买了好几套,以供换洗——只是,那些外裳的颜色一应皆是绯红色的,颜色深艳而妖冶,似血、如霞。
在七千年后的那个世界,冷汐昀最常穿的衣着颜色,也几乎全是这种近似于绯红的玫瑰色……而这个看似不解风情、痴懵鲁钝的世子,竟会懂得她的喜好。冷汐昀盯着自己从七千年后的世界穿来的、那件几乎已脏污得分辨不出颜色的外衣,不觉无声苦笑。
不仅买齐了她在这个时代生活所必备的衣物鞋袜,这位北靖国世子更细致妥帖地照顾周应她的一切饮食住宿、及医药护理。
有时候,冷汐昀有些失神地注视着这个少年世子安宁静默的背影,会觉得他并不似一个“孩子”,而像一个……早已漠然世情的尘外之人:因为透彻,而得淡漠、而得超脱。
面对着这个仅比自己年小一岁的世子,即便冷漠如冷汐昀,竟也渐渐不忍伤害。
这位北靖国世子每日里都忙着为她端茶送药,对于军中突然加强的戒备,反而漠不关心。在每个夜晚,他都要等到冷汐昀沉入梦乡后,才放心地在她床榻边、那袭铺在地上的被褥里躺下休息。
有时候,这位心性愚钝的少年世子心中亦不禁会感到有些疑惑:为什么,他会莫名地、如此在意这个突然从天外降临的女子呢?
是因为这位“冷姐姐”与自己亲姐姐同龄的缘故吗?似乎……不完全是如此。
这位冷姐姐,身份如此神秘、令整个军营的将士们都为之好奇。她自立刚毅、果断而有主见,即便是已堪独当一面的姐姐,在某些方面,似乎也不如她沉着坚勇。而这位冷姐姐,看去又似是身上藏着很多“故事”的人——即便是她对自己绽颜微笑之际,她的目光依然而是空远疏离的,仿佛神思游离去了天外,对此世间的一切都漠然无衷……
唉……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样一个清淡高远如雪山仙子的姑娘,会是背负了野心和杀戮、而来此世之人。
如今,也只能祈祷她平安无事……无论如何,他都要好好看住她,万万不能让她去青昂城刺杀襄穆、为自己犯险。
“冷姐姐,该喝药了……”然而,在冷汐昀来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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