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雪成烬





  
  休息过一晚上之后,两人的精力都已充沛了不少,所以对这变化也并未多放在心上,走一步是一步。
  行途中,禁凌叶忽地想起了什么,问道:“封大哥,照现在看来,我们那些所谓的同伴们,都已经聚集起来了?”
  封无痕不知她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想了想,即道:“你、我、阿雪、柳先生——我在幻境中看到的是这几个人。”
  禁凌叶道:“这么说来也巧,我在幻境中,正遇上匀烨带着茱儿离开的那一刻——虽然容貌上有些差别,但那双眼睛,一看便知是卡索尔了。”
  封无痕一惊,“哦?他也是?”对于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封无痕向来都是讳莫如深的。他转而又问道:“那么……那个茱儿又是谁?似乎她与卡索尔前世就有着一段感情纠葛?”
  禁凌叶淡淡一笑,“你说还能有谁?”
  封无痕颔首道:“能牵动身为一方霸主的卡索尔、与之结下血契、几乎搅动了半个彝国的人……也只有玫瑰夫人、冷汐昀了。说起来,当初,其实就是她以修罗令为代价,作为交换的条件,让我到这里来为她找这法杖的。”
  禁凌叶神色微微一变,蹙眉道:“她要这东西做什么?”
  封无痕沉吟道:“我们不妨先来推算一下,大家各自的想法——
  “我当初并不明白冷汐昀究竟想要做什么,现在却是猜到了:这法杖留在碧落山的地宫里,原本好好的,根本不会有什么差池,她现下突然想要拿去,定是想将其毁灭了。而卡索尔的步调想来应同她一致——以他的胸襟和城府,也断不会相信什么无稽之谈的命运。所以,他们两人应该与我们一样,并不想遵照那七千年前的誓言来行事,甚至是铁了心地要逆转命运。”
  禁凌叶接口道:“以阿雪现在的心智,比之卡索尔,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自也不必多说。那么柳先生呢?我比较关心他的想法。”
  封无痕叹了口气,“柳先生怕是最为难的了。我们几个,对前世根本谈不上有什么印象,要为着那几句莫名其妙的誓言而将人间变成修罗场,自是不现实的。因为在我们的潜意识中,自己早已是平凡的人了。而柳先生不一样,这么多年来,身为先知的他,恐怕从未有过忘记那个誓愿的瞬间。”
  禁凌叶沉吟道:“你的意思是,柳先生他想遵从那个誓愿?”
  “不,”封无痕摇了摇头,“柳先生怀有兼济天下之心,不然的话,为何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那般厌恶战争与杀伐呢?”
  禁凌叶疑然道:“但是前阵子,他不是突然成了大胤的国师,为天子出谋划策吗?难道,不是为了下一步的战乱?”
  封无痕淡淡一笑,“小叶子,有句话叫‘拿起屠刀,立地成佛’。要想这个人世真正地安定下来,目下所能依靠的,也就只有战争 
 107、七 前缘 。。。 
 
 
  。诸侯之间的战乱,名不正则言不顺,而天子伐诸侯之战,是为正义之战。柳先生之所以选择了皇上,大概就是想要名正言顺地以最快的速度平定天下战乱吧?他这么做,难道不是在帮助世人吗?”
  “可是,”禁凌叶眉间疑虑更深,“你不是说,他从未忘记过当初的那个誓言吗?那他现在这么做,岂不是事与愿违?”
  封无痕沉思道:“我猜,他大概是想以另一种方式,来达成那个族类复兴的预言。”
  禁凌叶喃喃道:“另一种方式?”
  封无痕叹了口气,“我也只是随意猜测罢了,毕竟现在……还没有真正到那一刻呢。”他顿了顿,又忽然想起另一个问题:“你说,我们同伴之中的最后一个人,会是谁呢?——那个人,似乎是叫倾颜。”
  禁凌叶眉色一滞,面上露出不解之色:“说来也怪,我在幻境中见过那个女子,还是两次——但是,我两次看见她,却都是不一样的面容。”
  “哦?”
  “嗯。”禁凌叶点了点头,确定地说道,“都是非常陌生的脸孔。”
  封无痕沉思了一瞬,忽地露出一丝【炫】恍【书】然【网】的笑容来,“原来如此……众生万象,千般变化,而世上能够将诸多色相的千变万化集于一张脸上的,也只有狐族了。”
  禁凌叶一愣,“啊?”
  封无痕正欲回答她,却骤听天地间传来一阵天地崩塌似的訇然响声,再垂头看去,却见身旁河道倏地崩裂,二人脚底原本好好的道路竟陡然裂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将前后方的路瞬间隔开。
  封无痕心中惊觉,蓦地厉喝一声:“快走!”话音未甫,猛地推了禁凌叶一把,将她推离了裂缝的边缘,自己即待提气跃起,怎料头顶却忽然坠落下无数巨石,轰然砸在他身上。封无痕此刻身在半空,无处借力,未及避开那阵石雨,猛然间便随着那些巨石的重力而坠入身下那道裂开的巨壑之中。
  就听这时,头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般的恸呼声:“封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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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八 同生 。。。 
 
 
  “封大哥!”
  禁凌叶眼见他将要堕入那条深不见底的深壑,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大惊之下,忙飞身上前,手腕运力,倏地抛出袖间藏置的一袭白索,栓上了封无痕的腰。
  “抓紧!”她大叫一声,整个身子却因为骤然俯冲的力量而向前倾倒。
  大地还在震颤,这个才刚形成不过片刻的巨大裂口,此际已然变成了一道悬崖,黑沉沉望不见底。封无痕此刻整个人已经离开了地面,全凭禁凌叶用白索死死栓住了他的腰,才勉强没有掉下去。
  这条白索乃是天蚕丝制成,材质极为柔韧,即便索端系住封无痕这样一个百余斤重的男子,也未生出一丝裂隙。然而禁凌叶内功修为并不强,除五行法术及隔空取物之术外,也并未学过凌虚载物这种极为高深的术法;又兼身为女子的她,膂力本就薄弱,在这地动山摇的震荡中,根本无法将封无痕拉扯上来。于是二人只得一上一下,在这大地的裂口旁僵峙着。
  禁凌叶的大半个身子此时已前倾着探出了裂口边缘,看似已坚持不了多久。她咬了咬唇,极力稳住下滑的趋势,施力的同时,但听身下的石子哗啦啦地朝着崖下滚去。
  在整座山脉强烈的震荡之中,封无痕眼见大地边缘、禁凌叶的身子已摇摇欲坠,欲要借力提气、飞身纵上这道深崖,怎奈这地动山摇之中,全身功力像是被禁锢了一般,一身轻身功夫怎样也无法施展出来;他待要拔剑斩断那白索,减轻禁凌叶的压力,奈何双臂却被缚住——由于自身的坠势,越是用力挣脱,那白索便缠绕得越是紧固,将他双臂勒得一阵剧痛。
  急切之下,他不由脱口厉叱道:“快松手!”见禁凌叶不肯动作,他脸色一沉道:“这地震来得好些古怪,将山脉的灵气震得全都乱了,眼下我俩的功力遭这地域的禁锢施展不出,你若再不松手,最终只会被我牵累,坠入这深崖下,一个都活不成!”
  然而,禁凌叶仍不答话,只是摇了摇头,但是眼神中的坚决之意,已经很清楚地表达出来:即便是同他一起掉入这万丈深渊,她也绝不会放手。
  感觉到手上的力量正随着封无痕沉重的身体一分分往下坠去,她依旧没有要放开手的意思——既然都已经为着他而来了,又有什么理由,再抛下他而去。
  这一刻的山风,仿佛是在极近极近的地方喧嚣着,那样清晰、那样缓慢地漫过她的心肺;这一刻,她的眼耳口鼻中,似乎只余下这样温柔绵长的声音。即便是面对这即将到来的死亡,她心底的恐惧却在一点点消散——因为对面的那个人,是这般切近地在看着自己。她先是看到他眼中的悲伤和焦虑,即又看到那眸子深处的无奈与疼惜……够了,这样就够了。
  在此之前,她不是没有设想过会遇见这样的情形,而当这一切真正到来的时候,她却惊觉自己竟没有一丝一毫预想中的害怕与恐惧——只因为,他和她在一起,从此碧落黄泉,两无相惧。
  感觉到封无痕仍在试图挣脱那袭白索的束缚,她手腕一沉,再度运力前拉,身体又向前方探出了几许,足底碎石簌簌滚落。
  便听封无痕在底下大声喝道:“放手!快放手!”
  然而,她凄然一笑,决然道:“要死、一起死。”
  断崖之下,封无痕逆着狂风仰起脸,瞥见她鬓发碎乱地在风中飞扬,双眸清明如玉,透出微微湛蓝色的光泽——那样的眼神,还是如初见时一般:清澈而恬静,在这声色迷离的浮世里,宛如梦幻。
  那双紧紧抓着白索的手,细弱的骨,弯成了十个白玉般的小结,抓得那样牢固,佛再也不愿放开。多少年前,也是这一双手,比这时候更小,蛮不讲理地夺过了他手中的酒坛子,语声清甜地指着他,“你一个小孩子家家,学人喝什么酒?何况还是这么烈的!”
  她劝他喝酒误事,自己却总要一醉方休;他笑她酒入愁肠愁更愁,她却道你没试过如何知道。于是那个晚上,他在永安城的大街上醉得不醒人事,被她拖到封府大门口,第二日被父亲家法伺候。
  ……那个画面,似乎已经很古老很古老了,如同被埋在地底下渐渐遗忘的酒,哪一天从破败的老树桠下挖出来,却漫起一阵比昔年更加浓烈而温厚的香。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那么久了,只是过往的记忆依旧深深地藏在那两个孩子的脑海里,一直也不愿离去。多么庆幸,过往的一切都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烟消云散、化成飞灰,还能让他们在这样生死交接的电光火石间,将那过往一点一滴的美好,飞快地记起。
  那些年,她衣袂青青,小小的身影在举步间像只轻快的蝴蝶。
  那些年,她言笑晏晏,在门阀士族林立的帝都辗转隐藏身份。
  她在他的眼中,一天天长成了现在的模样,仿如初夏的清晨,在荷塘里的煦风中摇曳的菡萏,在不知不觉间绽放。
  漫漫岁月,浸渍过那些美好而冗长的年岁,浸渍过永安城辉煌而古老的街道,浸渍过少年们青涩的眉梢与眼角。
  隐藏在记忆归墟中的画面,原来可以在一瞬间同时浮现于脑海。
  
  在咫尺之间的距离里、在周围昏天暗地的震动与轰鸣声里,他静静凝看着她——记忆中那个曲裙摇曳的小姑娘,原来不知何时,竟已长成了眼前这样一个清丽柔媚的女子。在过去的年岁里,他一直觉得自己是那样地熟悉着她,熟悉到从来都不用去想,她原本是这个样子的。而这一霎的光景,他却仿佛又是第一次认识她,认识到她这样的一份任性与固执、果敢与担当。
  “小叶子……”他忍不住轻轻地唤了她一声,然这一声太轻,不知她有否听见、不知是不是话音一出口,就淹没在了周围狂舞的风声与地动山摇的裂响声里。
  禁凌叶却仿佛听见了他这声呼唤,一个浅浅的笑纹在她嘴边轻扬起来。那笑容仿佛在说:这一次,我再也不会放手了。
  封无痕看到她展颜露出的这一笑,心中所有的顾虑都顿时雪逝冰消了:既然如此,既然如此……那就在一起罢——不管生与死。
  当禁凌叶的膂力终于再也无法承负白索下端的重力时,她蓦然发了狠,整个身子连着白索一同纵跃而下!
  在虚空之中,封无痕猛力一收腰间白索,顿时将禁凌叶的纤腰揽入怀中,死死地抱紧了,在她耳畔柔声道,“别怕。”
  “嗯。”身下便是无底深渊,黑沉而冰冷。禁凌叶被他抱住,服帖地枕着他的胸口,感觉到他的体温渗透出衣衫、紧贴着自己的面颊。她柔柔地一笑,声音轻而坚决:“我不怕。”
  疾速的下坠之中,风声猎猎过耳,撕刮着二人的耳膜。
  就在两人以为此番必死无疑的一刹那,却骤然感觉到自己的双脚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一般。紧接着,一股强大的上升力量将他们狠命地向上拽去。
  “这是怎么回事!”身在虚空中的禁凌叶震惊地问。
  封无痕还来不及答话,两人已经重重地摔在了临近悬崖的石道上。而方才缠绕住他们双脚的,竟然是一条粗大的藤蔓。
  这时,整座山上,持续了一盏茶时分的剧烈震动终于逐渐减缓了。
  封无痕与禁凌叶相携立稳身形后,蓦地感觉到背后有人,二人一齐转过身去,却见一个身着青布衣裳的年轻人正站在他们身后,想来应是方才出手相救之人。
  这个年轻人容貌看似极为平常,中等身材,长着一张平淡无奇的脸,此刻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而禁凌叶在第一眼见到他那张脸的一刻,便觉后背一阵发麻,登时惊骇地叫了一声。
  “怎么了?”封无痕细细打量着面前这位安安静静的年轻人,转向禁凌叶问道:“你们认识?”
  禁凌叶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