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雪成烬

　　虽然绫夜姬的话被嘉仁打断，但是话已出口，禁凌叶一想便已知晓缘由。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嘉仁，“殿下，你……”
　　嘉仁微微一笑，“我久病之躯，也不见得能有什么好转，封将军年少有为，救他是应该。我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要带你过去吗？”
　　禁凌叶虽然急着想见封无痕，但是她知道嘉仁行动不便，眼下又是这样的情况，迟迟没有说出那个“好”字。
　　嘉仁却已然自行站起来，“走吧。”他撑着拐杖，在绫夜姬的搀扶下走在前面。
　　禁凌叶跟上，在另一侧扶住了嘉仁，“小心，慢慢走。”
　　嘉仁含笑着对她点点头。
　　未走几步，绫夜姬忽然停了下来。
　　禁凌叶问：“怎么了？”
　　转头才发现绫夜姬的眼眸变成了诡异的幽蓝色，如两团幽冥火焰，熊熊燃烧着，她启口道：“殿下，圣城已经降临，我族复兴在即，请随属下去见圣女吧。”
　　嘉仁的神色一紧，他现在才发现，身边这个一直忠心耿耿的人，竟然被人摄了心魄。
　　他挺身挡在禁凌叶前面，“若是我不愿意呢？”
　　“那属下只有得罪了。”她身体一旋，手起刀落，凌厉的刀锋，深深刺入禁凌叶的左肩。
　　禁凌叶尚来不及反击，第二刀已然迫近。
　　嘉仁忽然接着手中拐杖之力，猛地向前一撞，那刀刃偏转了方向，朝着嘉仁的胸口扎进去。
　　鲜红的血液染红了刀刃，嘉仁本就苍白的脸色此刻更是不见一丝血色。他的双眼却并未离开绫夜姬半分，见她神色中刹那间露出了一丝清明，忽的袖中暗器连发，将她射杀于跟前。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禁凌叶反应过来只是，看见绫夜姬匍匐在地上，竟然是笑看着嘉仁，她的眼神中有哀伤、有后悔、有感激、甚至释然，但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恨。
　　嘉仁淡淡道：“绫夜姬，我解不了你身上的摄心术，只能杀了你。”
　　绫夜姬含笑，毫无怨言。
　　风在耳旁呼啸而过，宛如那不可追溯的流年。
　　二人一路仿佛默契般地，均皆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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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无痕做了一场梦。
　　漫天飞雪之中，一架无人背扛的肩舆在风雪中缓缓飘来，那情形说不出的诡异。
　　在肩舆落地的一刻，他看着安然端坐于肩舆内的女子在紫帷纱幕上投下的妙曼之姿。封无痕紧紧地屏住呼吸，怔怔看着那个异域女子抬起一双光洁如脂的纤纤玉手，掀下那遮住他视线的紫色罗帷，露出一张直欲将人的魂魄都勾进去似的妖冶脸庞。
　　紫帷掀起的一刻，周遭静谧得仿如时间突然凝滞。
　　就见那位美丽的紫圣女子倾身自肩舆下的箱子里捧起一只宽约五寸、长余七寸的紫檀镶镙钿火焰纹乌盒，盒盖上嵌了一枚拇指大小的日月形金绿猫眼石，在柔煦的晨光下粲然生华。猫眼石上一泓游走不定的莹白晶光，宛若一滴凝涸在湖波中的珠泪。
　　便见那紫圣女随即翩然转回身，迎着他的目光，轻柔的紫色纱袍拂过一地嫣红花瓣与细碎雪抹，施施然走向他，妖异的深碧色瞳眸中仿佛暗盈了一丝笑意。
　　她那一头柔顺的金色长发犹如日光下大海金色的浪波，炫得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然而她艳丽的容姿却更加让人移不开目光。她樱唇轻启之际，额前那一勾新月仿如第三只眼，一股邪魅气息逼涌而来，压迫住注视她的目光。
　　梦境骤然被一阵呼喊声打破。
　　封无痕茫然睁开眼，就见那青衣女子正站在她面前，静静凝视着她，目光中盈满了温柔与担忧。
　　“小叶子……我没事。”他对她微微一笑，拖着虚弱的身体站起来，“现在很危险，你是怎么找来的？”
　　禁凌叶看向身旁的嘉仁，见他的呼吸似是极为微弱，急道：“嘉仁殿下，你怎么样？”
　　怎么样？还能怎么样？嘉仁在心中暗叹，刚才那一路，已然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好在，终是将她送到了封无痕面前。
　　“我们来做一个约定好不好？”嘉仁看着面前的两个人，笑着问。
　　禁凌叶点点头。
　　封无痕道：“殿下请说。”
　　“一个甲子之后，我们再见。”虚弱的话语在风中颤巍巍地传入他们耳中。
　　封无痕和禁凌叶俱是一怔。
　　“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然而嘉仁已再听不清她最后的话语，就觉黑暗的潮水覆顶而来，迅速吞噬了他的意识。
　　这条再怎么也无法挽回他的性命，他也只有选择以这样的方式和最心爱的人告别。他以阿修罗族皇室之血发誓，一甲子之后，他将会在这片神州大地上转世。
　　来世再见。
　　禁凌叶眼看着嘉仁在自己身边一点点消失，那身体先是变得越来越薄，最后竟然一阵风似的散了去。她宛然未觉，在原地保持着原来扶着他的动作。
　　封无痕微微怔了一刻，随即缓行上前，拉过禁凌叶的手。
　　他似是想说什么，然而，千般话语，终究只化作一抹浅淡的叹息，逸出唇间：“别怕。”
　　禁凌叶静静一笑，像是一朵流云正缓缓漾行过天际，汇映在她冰澈湛蓝的双眸里，晶澈闪烁，看去宛如一面通透的琉璃，洁净得让人不忍触摸；又仿佛宁静广博的天穹，将那些青梅岁月，倥偬流年，过往一幕幕，从头逐一映照。
　　封无痕望着这双眸子，竟有一刹的失神。
　　二人一语未出，四眸无言对望，一些已成烟云的惊鸿片影自二人眼前一一掠过。
　　封无痕盘绕双腿，趺跌而坐。禁凌叶明白过来，以同样的姿势坐在她对面。他们要为嘉仁的灵魂超度，让他不要经受炼狱之苦。
　　二人四掌相抵，缕缕真气自封无痕颈后透出。禁凌叶凝气于掌心，一团若有若无的白色光华在她头顶隐约汇聚。
　　那是灵光。修习术法者，在灵力达至一定境界之时，施术之人头顶便会呈现出这种灵光。
　　封无痕不由得想起很多年前相似的场景，那个时候禁凌叶头顶的这团灵光还十分淡薄。在她初次见到柳千寒之时，柳千寒便曾对她说过：她是一个十分有修习术法天赋的孩子。然而由于常年为俗尘之事烦扰，无时间专心修习先生所传授的术法，以至于这些年来，灵力一直停滞不前。
　　封无痕很少见到她难过的样子，所以偶尔这个少女脸上那种痴嗔、迷离的忧伤仿佛一枚针，深深扎入了他心里，带出某种沉钝的疼痛——某种从未曾有过的心痛。
　　末了，他轻轻跪□，拉住了雪地中的少女的胳膊，在她耳边柔声劝道：“还要去找阿雪他们，不能再耗时间了，我们走吧。”
　　禁凌叶在他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茫然地转过身，向着北方方向走去。
　　然而，她仿佛虚脱了一般，双腿毫无力气，恍惚中，被一块小石子一绊，双膝一沉，便猝然向雪地上栽跌去。
　　封无痕连忙担忧地将她扶住。看了一眼她此刻苍白的脸色，轻轻叹出一口气，终于在她身前躬□去，向她递出手来：“把手给我，我背你。”
　　禁凌叶无意识地伸出手，被封无痕一把拽到自己肩上。她只觉身子一沉，已被封无痕背起，缓缓向前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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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说封无痕和禁凌叶见到的是人间地狱，那么在柳千寒这边，这是万魔同降。在那一刻，他们的的确确听到了来自碧落山顶的哭泣之声，黄泉河流翻涌不定，无数黑色的灵魂从水中出来，在人世疯狂地报复那漫长的囚禁。
　　柳千寒展开一个结界，将冷汐昀与禁凌雪护住。
　　这仿佛是一个暗无边际的深冬的寒夜，积雪在泥地上堆积了足有盈尺深。一痕不知从何处来的幽光凝泻在绯衣少女的长发间，映照得她鬓发如霜。
　　在这个冬雪天的寒冷夜晚，雪地上的每一寸，都在雪色中历历清晰映现。
　　那个绯衣少女第一次在惊变中表现得这样安静，她手中捧着一粒粒檀木佛珠，茫然跪在雪地中。她将佛珠紧紧贴住自己胸口，似是满足、又似是伤感地轻轻叹了一口气。
　　禁凌雪站在她身后沉默不语，不明白她究竟为何会如此在意这些檀木佛珠……过往的一切也仿佛这浓重的夜色，浓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冷汐昀的裘裳不知何时掉落了，禁凌雪便看着这个衣衫单薄的少女跪在雪地中，用十指一寸寸地在雪里抠掘，用双膝缓缓向前挪动……一寸寸搜索，摸到了一颗一模一样的佛珠。
　　禁凌雪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将火红的大衣披在她身上顶去些许风雪，而冷汐昀放佛什么都不知道一样，继续重复着那个艰难而简单的动作。
　　那双手红肿溃烂得不成形状，然而冷汐昀却仿佛毫无觉察一般，久久跪在雪地中，清丽的脸上写满了悲伤与眷恋，然而眼中却无一滴泪痕。
　　直到一阵刺骨的不适感骤然贯穿了她的骨髓，她的整个身体都发出一阵难耐的战栗——这种感觉是如此的强烈而熟悉，似乎是在提醒着她，此际所见所感，皆为虚像，要将她从那个美好的迷梦之中生生拉扯出来。
　　禁凌雪一双轩眉微微蹙起，眸子里仿佛凝郁了一丝深不见底的痛楚。他微微阖上双眼，仿佛不忍再看，又仿佛是为了逃避某段回忆。
　　那些黑色的灵魂在柳千寒的法术下寸寸瓦解，凄厉的声音充斥着它们的耳膜，禁凌雪发觉柳千寒的面色越来越难看，唇边轻轻滑落一缕无声的叹息，亦黯然垂下了双眼。
　　倾尽自己所有力量，与万魔同归于尽。这是柳千寒的想法，因为以他现在的能力，想要在击退这些四灵之后全身而退，绝对是不可能的事情。
　　当冷汐昀终于从层层回忆中脱身出来，和禁凌雪一起冲出结界之时，柳千寒已精力耗尽。
　　他倒在地上恍惚间，半梦半醒之间仿佛又见到她。笑靥仍如当年，温婉清甜，宛如清晨天边初泛起的曙光。
　　柳千寒半睁着的眼皮极为沉重，看不出眼前的事物，身体亦无法松动半分。然而，心中某根尘封已久的弦却仿佛被手指弹拨了一下，发出一声清澈的弦音，在寂静的空气里缭绕不散。一种奇异的感觉自心底悄然蔓出，飘荡不定地浮沉。
　　然而，不待他将那阵感觉捕捉分明，便听见自己脑颅内传来嗡嗡的响音。某种说不出的恐惧由心底一分分渗起。然而丝丝透骨的冷意中，无数记忆也仿佛排山倒海般汹涌而出，似要吞噬他的神智。
　　似是再也无法承受那些潮水般汹涌的回忆的重负，那根瞬间被拨响的弦仿佛蓦然间发出断裂的响音，将他的意识重新引向那片混沌虚无中。
　　冷汐昀走上去将他抱入自己的怀中，没有丝毫犹豫。
　　柳千寒的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但是冷汐昀看着他的眼睛，只觉得其中蕴含着无尽的悲喜，让她怔怔然不知何物和从。
　　“你……你不要死。”许久，她说出这句话来。
　　柳千寒翕张了一下干裂的嘴，唇角竟如撕裂般的痛，已不能说出一个字来。他缓缓地动了动手，将一个东西交到冷汐昀手里，冷汐昀低头看去，见是一个木雕的观音，那　
　114、十三　人间地狱　。。。　
　
　
　　木雕上竟赫然是她的模样。
　　“汐昀……”他的声音微不可闻，一声叹息似的，融化在风中。
　　“你不要死，听到没有？啊？”冷汐昀喃喃重复着，感觉到柳千寒的身体冷得仿佛一块冰块。
　　“柳千寒，你听到我说话没有，我说你不可以死，你醒过来吧。”
　　“柳千寒，我再也不说让你不高兴的话了，你别这样。”
　　“柳千寒，为什么要在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好不容易让我明白过来的时候离开？”
　　她听到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一寸寸、一声声，竟是柳千寒的身体在她怀中龟裂。
　　冷汐昀僵硬了手脚，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躯体化为了万千碎片。
　　她想哭，但是没有眼泪，周身被寒风冻得没有一丝温度，仿佛下一次就会像柳千寒这样裂开来。
　　“柳先生！”
　　听到身后一声高呼，是封无痕背着禁凌叶赶来了。
　　禁凌雪看到禁凌叶伏在封无痕背上，以为她受了什么重伤，急着跑上去，“姐姐，你怎么了！”
　　禁凌叶低低一笑，“你倒是还认我这个姐姐？我没事。”她转眼四顾，发现只有禁凌雪和冷汐昀两个人，便问道：“柳先生呢？”
　　“他……他死了。”禁凌雪将刚才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冷汐昀觉得眼前越来越黑，在视觉完全被黑暗吞噬之前，她仿佛听到什么地方传来的脚步声正向着这个方向逼近。她不去管那是谁，便在她还能清晰听辨自己微弱的心跳声之际，却忽然感觉到一阵外来的奇异力量在她身体里翻滚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