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雪成烬

　　虽然顺利进入了这座学府，然而这座由贵族豪绅一手缔造、充斥了政客与富商子女的高级学府，又怎会从真正意义上接受这样一个毫无背景、衣着寒碜的孤女？
　　老师们歧视她、从未正眼看过她；同学们排挤她、在背后嘲笑她……甚至连和她一同被分配到这所学校的、那个同为孤儿院出身的同班男生，也由于她成绩处处比他优异，而在背后造谣、抹黑她。
　　——对于一个时年仅有六岁的孩子而言，那是一段多么压抑而憋屈的岁月啊？
　　然而，在这个人情淡薄如纸的环境里，却有一个宛如五月阳光般的男生，闯入她的生活，照亮了她那段困顿而迷惘的晦暗长路——
　　那些倥偬如萍的岁月里，这个男生时常给予她温柔细致的帮助——从生活用品、到学习用具、及至生活中的一点一滴微小的细节……都是那样无所不至地照顾周应。
　　
　　“汐昀，你在这里，过得好吗？”——那是在她脱离孤儿院的生活、被一户有钱人家领养的一年后，在许文彬的多次请求之下，她终于推诿不过，便领他去自己的新住处“参观”。然而，望着那个四周充斥着呛人的烟味与酒气的狭小房间，贵族少年便不由眉心微蹙，关切地探问她的生活近况。
　　然而，她却是想也未想，便淡淡答道，“有什么好不好的？他们虽是黑道首脑，在这个时局动荡的年代，仍不断倾轧政府的银钱、倾轧前线赖以抗战的生存食粮。可是，他们毕竟给了我一个可供安身的屋檐……这间屋子外面如何混乱喧闹与我无关，他们在这行上手段如何也与我无关，至少，他们还愿叫我一声‘女儿’；给我三餐温饱，让我不需要在孤儿院里吃那些孩子们抢剩下的残羹冷饭……”
　　“汐昀……”她话音才落，便听身后传来一声喑哑的叹息，那叹息声里似夹杂了几许难以言喻的苦涩。在她回过神时，那个十四岁的少年已蓦地在身后紧紧圈住了她的身子。
　　寒冬的夜晚，有不知从何处涌进的冷风，吹入这间没有暖气的房间。不知是否因为觉得寒冷的缘故，那个被他圈禁在怀中的身躯瑟瑟颤抖起来，仿佛一片迟暮的枯叶，随着那个怀抱的温度不断升腾、而抖索得愈加厉害。
　　情意初动的男女，最难克制的，便是这种青春的萌动。
　　贵族少年一分分地俯□，缓缓含住了她丰柔的唇瓣——那便是她的初吻，在十四岁的圣诞之夜、在毫无气氛的情境之下，交付给了那个同龄的贵族少年。
　　——那一幕仿佛变成了慢动作，深深铭刻在她的脑海里，带着当日灼烫的温度，深深、深深地灼烧在灵魂深处。让她每每在想起之时，心绪便会如潮水般激烈沸腾。
　　
　　然而，温馨的时光总是那样的短暂、匆匆而逝，让人根本无暇沉溺，回忆的胶片便疾速向前恣肆奔腾，将镜头拉向了那黑暗的旋流中……
　　那些血腥的、狰狞的画面，从她记忆里犹如电光般迅速掠过，最终……将回忆的影像，定格在了那一日——
　　法庭外，咫尺间的两人对峙而立，空气中仿佛有看不见的张力阻隔在二人面前，静滞中的矛盾和激烈的火焰一触即发。
　　她的表情淡漠而平静，眸中那雪亮冰寒的目光，似在告诉这位相识多年的“前男友”，自己已立定了某种决意，再不会因为任何事、任何人而改变分毫。
　　而他目光颤动，一时间，愤怒、怜惜、悲恸、茫然、惋痛……种种激烈而压抑的神色，从他乌澄双眸里交替闪过。然而，这种种神色最终都沉淀了下去，凝结为一种情绪——
　　一种沉沉的彷徨与无助。
　　——那个贵族少年在她迈入法庭大门的前一刻、用力拉住了她的手臂，语音沉痛，似乎含着强烈的不解与质问：“汐昀，你可想清楚了？——你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头之路了！”
　　“我知道。”她面无表情地抿唇答道。
　　“你为什么……都不先顾及一下我呢？”他声音颤抖得厉害，显得无助而又无望。
　　然而，她却只是以冰冷的笑容回应他满含质问与不甘的目光，薄薄的朱唇间一字字逸出平静的嘲讽：“许少爷，我想您应该早就清楚：作为一个孤女，我从来都配不上你。而我，更加不会为了你，放弃裁决那我憎恶入骨的凶徒的机会！
　　“身为许家的长公子，若是许大少爷您抵受不住社会舆论的话，最好请与我划清界限——从此，我们两不相干！”她几乎是一口气毫不停歇地丢下这样一番冷酷决绝的话语，清冽的声音听不出一丝起伏，嘴角甚至微微挑起一个淡漠的笑意，目光冷峭，“我自问从未敢痴心妄想、高攀你许家；所以，也请许少爷你——早日看清楚现实，停止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吧！”
　　“你……”似未料到她竟会对自己的痴心挽劝作出这样一番尖锐的回复，少时心高气盛的他当场怔住。
　　只是这么一滞之下，她已转身迈入了法院的大门。
　　“汐昀，我不会放弃你！无论外间舆论如何，我都会等你——一直等下去！”
　　在她身后重重闭合的大门外，少年的话语声犹如一道惊天闷雷，沉沉地、永远地……响彻在她心底。
　　然而……不行了……她已非完璧之身。她终究未能守住她曾在心里默默许下的“那个”诺言——她的初夜，已被那个禽兽不如的、妄被唤为“父亲”的男人，用最暴虐残忍的手段夺去！
　　所以，她要报复——不惜隐忍、不惜用尽近乎卑鄙的手段，也要搜集他的所有罪证、从而告发他——让他为攫夺她的贞洁而付出最酷烈的代价！
　　
　　那宛如胶片般的回忆影像中的狰狞血色在缓缓淡去，逐渐变得冷硬、光洁，仿佛一卷被冰冷流年洗磨净了所有暖色的、菱角分明的塑料标本，在回忆的思潮里泛动着清冷的微光……
　　那是……十六岁、还是十七岁时的往事啊？
　　在特种兵培训部队的女生宿舍楼下，那个贵族少年茕然独伫于滂沱大雨中。在四下哗然的雨声里，他殷切的声音却是那样的清晰入耳；凄凄雨幕中，他茕迷身形遥看去竟如天边那黯淡日轮泻下的淡淡柔光，倾洒了一路，执著地静静于自己归途中等待、守望。
　　他的呼唤声很快便吸引来诸多同学的注意。
　　那个贵族少年在楼下切声唤道：“汐昀，请你下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然而，她却没有作出任何回应，只是默默让自己的后背紧紧抵着寝室冰冷的房门，在室友们惊诧或不解的目光下，拼命地高仰起脸，让眸中弥漫的水雾缓缓蒸发殆尽……
　　他说过，沧海桑田，他都会一直等着她。她知道，他一向是个很有耐性的人。
　　但是，雨是那样的大啊，他一个娇生惯养的贵族少年，应该支撑不了多久吧？——最终，除了选择离开外，他已别无它法。
　　然而，楼下不知是谁突然发出了一声惊呼，她倚在门后的身子不由微微一震。她屏住呼吸按捺了一刻，然而，楼下那喧杂的惊哗声却是交叠响起，伴随着杂乱模糊的议论声，竟渐渐湮没了滂沱大雨声……
　　她终于再也忍耐不住，霍地推开门望出去，就见那个在楼下等了她三日三夜的少年虚弱的身体终于再支撑不住，在雨泞里晕死了过去。
　　污浊苍黄的泥水冲刷着那昏倒在地的贵族少年苍白俊秀的面庞——她站在楼上，依稀能从那少年清俊眉宇间的皱痕里，看出某种深眷的情思、与痴缠的柔情……
　　那一刻，眸里压抑的水汽终于化作泪水，从眼眶内汹涌而出。
　　那个少年最终被送往附近医院急救，而此事令他原本就对冷汐昀殊无好感的家人，从此更加敌视这个孤女，提前将爱子送去了南海另一头的奥克坦丁斯列合众国南方的布尼加斯州。
　　——这，便是她逼他作出的抉择。
　　
　　昔日回忆滂洋如潮，汹涌纷沓而来、兜头湮没了她惝恍如梦的思绪——最终，在回忆之海的尽头，她恍惚间忽似又看到了那片尘烟漠闵的黄沙、以及……在苍茫沙海之中、胡杨树底，那一对紧紧相拥的少男少女……还有，她依稀能在时空的彼岸听见，他们那半张开的唇间、模糊吐出的喁喁低语……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如果伴随我们童年时的那些梦境都是真的，汐昀——那么，在这个世界毁灭之前，在宿命的触角还没有伸过来之前——”
　　那一日，他温柔的声音湮没在呼啸过耳的沙风中、与轻微而急促的喘息声里，他轻轻抬手解下她束发的丝带，将剩余的话语柔柔地沁入了她的唇舌间。
　　“在那之前，让我们好好爱一场吧……然后，各自回归到属于我们的命运轨迹里。”
　　——那，不过只是数日前的情境，然而此际回忆起来，却遥远得仿佛已隔离了漫长的一生。
　　文彬啊文彬，莫非早在那个时候，你就已预感到、今日将会发生的这一切？
　　若然，命运的巨爪注定将我们生生拆散——而在那之前，你已了偿了我此生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心愿——让我成为你的妻子……
　　可是啊可是……我没有料到的是，这个愿望的实现，竟是要以我们从此分隔两个时空为代价——就如天上那参宿与商宿，此升彼落，永无重逢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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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姐姐……”轻柔的语声中，有人在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溟濛月影下，少年白衣似雪，在黯黑里柔柔飘拂，整个人浑如一束微光、化入这浓稠得散不开的夜色里。
　　冷汐昀回眸之际，不由被眼前景象惊住——这一幕……竟是依稀熟悉，犹如……在某个前世里存留下的幻影。
　　——那个北靖国世子，此际正小心翼翼地倾□来，在身后轻拍着她的肩膀，清澈目光如似暗夜中的两点湛蓝晶澈的琉璃。
　　“冷姐姐，你没事吧？”
　　惊怔只是短短的一瞬，冷汐昀旋即轻轻摇了摇头，下意识地推开他的手，径自从地上爬起身。
　　禁凌雪尤自有些不放心地看了一眼她苍白的脸色。他迟疑片刻后，终于缓声又问：“既然你都已经没事了，那……我们就先回去吧？”
　　“回去？”听见这个词，不知缘何，冷汐昀竟似有些心神不宁，茫然脱口问道，“回哪里去？”
　　“回……”禁凌雪略想了一瞬，双颐边不知怎地、便悄然泛起了两脉粉霞，幸而被头顶那森翳幽篁掩去了他此际的尴尬。但见他咬了咬唇，轻声问道：“如蒙冷姐姐不弃的话……不如，先回我住处——帝都皓煊馆，休息几天……你看可以吗？我会安排侍女们好生照顾你的……之后、之后无论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你。”
　　然而，冷汐昀并未立刻回答他这番恳诚的提议。她微抬双眸，若有所思地望定他，眸底闪烁着疑问与隐约的试探：“他……柳先生，怎会突然卜算出我的危险？而你和封少将，怎会同他在一起呢？”
　　“唔……”禁凌雪微微吞吐了一下，老实答道：“因为封大哥告诉了我，冷姐姐已独自一人启程、赶至青昴城行刺离国国君的消息……唔，我怕你会有危险；又自知无用，怕我救不了你、反倒拖累了你……所以，我便央求封大哥带我快马加鞭、连夜赶至帝都，来寻柳先生了……”
　　冷汐昀一直不语，只面色淡然地听着他这番自述，冷彻如雪的眼底时而有亮光一闪即隐，似在心底默默探究审度——面前这位胤末北靖国世子，这副无辜皮囊下的真实面目。
　　就听禁凌雪略顿了一顿，低垂着头，缓声续道：“然后……柳先生卜知你将遇劫难　
　18、六　潜流（上）　。。。　
　
　
　　，便立刻施展‘神行遁影’之术，将我和封大哥一并带往青昴城……其实，其实能够顺利救回冷姐姐，都全是柳先生和封大哥的功劳……我、我真的没有做什么的。”
　　少年的声音越说越低，头也越垂越低，秀丽的面庞几乎要全部埋入了身后的暗翳里，融化为竹篁间一抹永被世人忽略的阴影……
　　——其实，这个少年一直以来便是如此吧？虽贵为一国世子，自幼便被人养尊处优、谨言慎行地供奉着；然却被同龄的王族孩子、帝都官员们鄙弃排挤着，被下人们阳奉阴违地畏惧并疏离着……在他的生命里，似乎唯有封大哥、柳先生……以及那位，在世人眼里，莫测神秘、然又不知真实踪迹下落的“姐姐”，是真心善待于他、并悉心呵护于他……
　　




19

19、六　潜流（下）　。。。　
　
　
　　冷汐昀沉默地凝视着这个犹如孩子般的北靖国世子，眸中神色渐渐转柔，她轻叹一口气，缓声道：“……世子，谢谢你。”
　　禁凌雪微微一怔，仿佛难以窒息那三个字会由这个性情孤漠的冷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