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雪成烬
不必多作介绍,帝都这一带的百姓们也都能一眼认出——这位白衣少年和他身旁这位喜穿藕荷色青裳的少女,便是赫赫有名的北靖国世子禁凌雪、与他的侍女“霜烨”。
她此刻正宠溺地看着这个唯一的同胞弟弟,柔然微笑道:“世子看看喜欢哪一个,霜儿给你买下来。”
“……这个像封大哥。”禁凌雪手执几个面人反复比较了一下,终于印找恍Γ鸪銎渲幸桓鲂∶嫒宋赵谑掷铮从稚焓秩ツ闷鹆硪桓觯岸粤怂憧础飧龃┣嗳沟墓煤苣锵衲隳兀“⒀┮涯愫头獯蟾绶旁谝黄穑忝怯涝抖寂阕虐⒀貌缓茫俊?br />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此刻,无论是坐在他们头顶的酒楼窗口前、独自饮酒的封无痕,还是那位此时就伴在禁凌世子身旁、化名“霜烨”的北靖国年轻公主,面色都不自禁地微微一变。
尽管此时眼眸低垂的她,自然不可能察觉到自己的存在,然而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竟仿佛看见:在那迷昧夜色里、明灭的灯光下,那个衣袂青青的少女,腮畔悄然浮起的两脉粉霞。
那一刻,在那样的寂夜、清风、寒月、孤影、灯色、思潮下,即便犹疑是幻觉,封无痕也不禁看得痴了。
就见那青衣少女轻轻嗫嚅了一下嘴角,神色颇为尴尬地看了看弟弟,又看了一眼那个满脸堆笑的卖面人的小贩,终于一脸沮丧地妥协道:“好吧好吧,要这两个。”旋即又忍不住,轻轻嘟囔着,对弟弟抱怨了一句:“真是怕了你了,我的小祖宗!”
对那小贩付过银子后,禁凌雪终于满足地轻轻说了声:“谢谢。”他这一声亲昵的耳语,让禁凌叶方才故意装出的一副恶狠狠的怨恨表情终于再也维持不下去,犹如春风化冰般一瞬间融释。
似乎多年的相处下来,早已与这位唯一的亲人心意相通,白衣世子向她绽露出一个安柔宁静的浅浅笑容、以表达他的感激,令禁凌叶的眸光也渐渐柔软了下去,眼底盈起一丝笑意,如月华般在她眉目间流转。
但见白衣世子旋即将那两只面人一左一右握在手中,乖觉地跟随着姐姐利索而坚定的步伐,继续向前行去。二人的身形很快便再度没入奔流往复的人群中。
而封无痕始终淡然微笑着,凝望着这对姐弟间表露无遗的脉脉温情和逐渐远去的模糊背影,却并无分毫挽留的意图,唯有唇角无声地掠过一缕似有若无的笑意,仿如这段在寂寂红尘中、罕见的姐弟真情的唯一见证者。
天穹中,一轮明月空清,十一月的月华无声地垂照四野。
34
34、十二 夜故人(上) 。。。
两月之后。修罗令大会召开的三日前。
月之十二。日暮时分,帝都皇城,世子府皓煊馆。
由于禁凌雪是以质子之身留在帝都,虽然此举昔年乃出自其父禁凌宏德本愿,然而毕竟是入质之身,他的去留牵涉到某些攸关社稷的政治利益,因此帝都不得不对其严加看管——不光世子府皓煊馆内,驻守了从禁宫里调出的百余禁卫军轮流监守外,帝王虽下令禁凌世子平日可在帝都皇城与外郭城内自由出入,然而一旦世子出府,身后便将有禁军中的高手暗中沿路跟随,秘密监视这位入质世子的一切行动。
然而此刻,皓煊馆的庭院里,却显得格外清雅空旷。除了几个自北靖国跟随而来的侍从婢女外,就唯有禁凌姐弟二人,闲坐在小亭内——每日,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们能够得以避开那些暗中如影随形的眼睛。
此际,一只红尾白鸽缓缓停落在雕栏上,扑簌簌拍动了几下翅膀,一对漆黑的眼珠鼓鼓地盯着立在雕栏边的女子。
“姐姐,赤尾又飞回来了呢。”白衣世子脸上露出一抹宁静恬柔的笑意来,轻轻捧过那只鸽子,在掌心抚摸着它的头,喃喃道,“似乎每次看到它飞回来,姐姐都会很高兴呢。”
禁凌叶却没有回答弟弟的话,只是若有所思地接过那只信鸽,取下它脚上用银丝绑着的那张小纸条,却迟迟未拆开。
“姐姐,你不看信吗?”禁凌雪有些诧异,疑然转过头来。
禁凌叶却翠眉微颦,朝弟弟使去一个眼色,示意他轻声一些。她转头警惕地看了一眼周围的环境,随即压轻声道:“阿雪,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能在这里叫我‘姐姐’!万一被人听到了的话,我们都会有麻烦的。”
禁凌雪闻言不禁腆颜一笑,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认真点头应道:“嗯,是阿雪轻忽了,阿雪这次一定记住了,下次会留意的……”
他顿了顿,不知突然想起了什么,缓缓将目光移向旁处,眼底仍噙着依稀的微弱笑意,只是那双湛蓝色眸子里却闪烁着某种迷昧不清的光亮:“外面的人都说,姐姐是要嫁给当今天子的……是不是,姐姐?”
禁凌叶闻言目光微微一变,旋即转过身看着他白衣飘摇的背影,似乎未听见他的问语一般,径自转过了话题:“阿雪,你想回家吗?”
“回家?”禁凌雪有些迷惘地喃喃重复姐姐的问话。
便听禁凌叶轻轻叹了口气,蹙眉道:“想我北靖国,对澹台皇室一向忠心耿耿……然而这次的平野之战,他们实在太过分了——父王不过因为没有及时调派军队支援,竟导致你身陷险境、差些丧命……阿雪——”她蓦地转过身来,望着弟弟纯澈微蓝的眼眸,轻轻地问道,“阿雪,你……是不是也对他很失望?”
然而,禁凌雪却仍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眉目间神色清澄淡然如雪:“父王心里怎么想的,阿雪是不知道;但是,阿雪相信姐姐……因为——因为在这个世间上,阿雪最相信的人,就是姐姐……”少年世子的声音虽轻,却每一字每一句,都透出某种异常坚定、不可动摇的执著。
身后的女子心中不禁微微动容,手臂顿时一颤——
此际的少年世子并没有看见——被禁凌叶默然握于掌中的一枚蓝宝石戒指,此刻正泛起了微漠的光泽,仿佛这枚戒指正在迫切地寻找能够释放它力量的主人。然而,禁凌叶却骤然将它紧紧握入掌心,戒上那种诡秘的幽蓝色光芒倏忽即逝。
——那位黑衣的师长啊,他,是希望能够借助这枚神戒、召唤起阿雪被封印的那种力量吗?那时候,那时候……他固然不会再如今日这般愚钝,可是……那时的阿雪,又将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她不敢做这个尝试。
禁凌叶背转过身去之时,已悄然敛尽了眼底的那阵犹豫之色。她缓缓展开掌中那张细薄的纸条——只见雪白的云母笺上,密密写着一行古淡萧散、灵逸清奇的小楷:
“世事多繁杂,既不能顺心随行,何不如遇之则安?”
没有落款,然而她心下似乎已然对这封信笺的主人了如明镜——十年的书信往来,虽一直未见其真貌,然而公子储月的美名,世间早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禁凌叶徐步走至亭下案边,握起一支蝇头小狼毫,拈笔斟酌了一刻后,终于缓缓提笔写道:“诸多烦忧,人皆有之。今回国之意已决,望君珍重。”
她顿住笔,默默思忖了片刻,遂又拾笔补上:“公子明镜之人,奈何画地为牢。福兮祸兮、岂有天意?”
她用那根传信的银线小心地将云母笺卷成纸条、重新绑上鸽子的脚,遂凝视着它的眼睛,有些感叹地道:“赤尾啊赤尾,这十年来,真是辛苦你了。战事很快便又要兴起了吧?你一路小心……此次回去,就不要再出来了,以后好好留在你主人身边吧。”
语罢,她举起双手,看着那只红尾白鸽在自己掌心里一跃而起,扑腾着翅膀、向南方疾速掠去,渐渐模糊成暮色下一个小小的红点。
“阿雪,收拾行李,我们要回家了。”转身之际,她已收敛了方才停留在脸上的恍惚神情,看着身后的弟弟,低声吩咐道。
禁凌雪却依旧愣愣地看着她,眉目间闪烁着不解与困惑:“回家?姐姐是指回北靖国吗?可是……可是我的身份,不是不能够随意出城的吗?”
“傻孩子!”听着他这番天真之言,禁凌叶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我们和皇室的盟约已经破坏了——此时若不走,只恐将会招致杀身之祸。你不是还有封大哥给的令牌吗?——那个令牌护送我们出城,应当不成问题。”
怎知,禁凌雪听言却垂下了头,不敢看她,小声嘀咕道:“那个令牌,我……我已经给汐昀了。”
“……”听见这个令人无奈又失望的答案,禁凌叶不由叹息着摇了摇头,真想狠狠敲一下这个笨弟弟的脑袋。然而她终究还是忍住了,缓步上前,爱怜地摸了摸弟弟的头,柔声劝道:“乖,没事的哈——我们顶多再想想别的办法嘛……上次去离国救那个姑娘时,我们不也顺利出去了么?”
“那是因为,有封大哥在啊……”禁凌雪讷讷地嘀咕着。
“……”禁凌叶闻言俏容一白,此际才想起这个重要的问题,顿时失语,怔在了那里。
“我看啊,什么法子也不用想了,你们就坐我的马车走好了!由本将军亲自护送你们出城!”便在两姊弟为了出城之事而头大无措之际,就听一个清朗的男子声音在身后响起——禁凌姊弟闻声顿时回首望去,但见新被圣上任命为殿前大将军的封无痕,此刻正腰悬佩剑,缓步向他们走来。
禁凌雪见是他,登时喜上眉梢,唤了一声,“封大哥!”
封无痕目光略含几许戏谑地看向这位北靖国世子,揶揄道:“想不到,我们的阿雪也会有今天啊?——为了个只有过一面之缘的姑娘,竟连身家性命都不要了……哎呀呀呀,真是比霜儿强多了啊!”
禁凌叶闻言,一边收拾着桌上刚用过的笔墨,一边抬首调笑道:“我说,这不是殿前将军封大公子吗?才一迁升,就忙着欺负我们主仆来了?”
“呃,在我面前,你还掩饰个什么呢?你看你自己,有像个奴婢的样子吗?”就见封无痕大大咧咧地随手拿起几案上的几块花状糕点扔进嘴里,一边不忘啧啧赞道,“嗯嗯……好吃!霜儿的剑法的确是差劲,可这做菜的手艺啊,果真还是高人一等的……”他边说边又塞了几块进嘴,“要不是你快走了,我倒真是想在将军府门口,用禁凌世子贴身丫鬟‘霜烨’的名字挂个招牌——我想啊,一定会生意兴隆、财源滚滚!”
禁凌叶顿时放下手里忙活的物事,兜头给了他一个爆栗,“整日就光知道跟我贫嘴,哪里有个大将军的样子!”
封无痕此刻大概光顾着吃点心,竟没有躲过这迎头劈来的一记,活生生给挨了一下。但见他顿时一手捧着被敲痛的头、另一手却还不愿放下那碟糕点,那模样看去实在滑稽极了。
只听他含着满嘴的点心,含混不清地嘟囔着,“霜儿丫头,你太没人情味儿了!平日里对谁都是温情脉脉、恰到好处的,怎么见着了我,就喜欢动手动脚?我大将军的头,也是你能随便打的?”
“呵?大将军?别以为我不知道,我们家阿雪的头,你可没少打过呢!”她冷笑着讥诮了一句,猝不及防地从他手里夺过那只糕点盘子,“我今天还真就小气了!”
“我那是疼爱阿雪,才会摸摸他的头嘛……难不成,你也是一样?”然而,此话方出口,大概也是突然意识到这句话有些不大妥当,封无痕急忙刹住了口,转而轻咳一声,面望姊弟二人,正色说道:“事不宜迟,你们快些去收拾东西、准备准备吧,一会儿还要去柳先生那里告别……明日一早,我便送你们出城。”
趁着禁凌叶失神的刹那,他又往盘子里抓了几块糕点含入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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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帝都永安城城郊的竹林内,风雾迷茫,月影稀疏。
竹海深处,一间由碧竹与干草搭建而成的庐屋里,此刻正闪烁着一盏暖黄色的灯火,光影一挫一挫,幽明离合。而在明灭的烛光之下,一男子青衫寥落,正静静独坐在竹屋内间的一席竹簟上,凝神注视着身前书案上一盘已下至一半的残局。
“柳先生。”一阵轻柔的足声缓缓朝庐屋方向行近,在深夜里听去格外清晰。
柳千寒听见有客来访,也不抬头,只淡然笑道:“早知你们姐弟今夜定会前来,我已在此备好了酒水,不知叶儿可有雅兴,坐下陪我共饮几杯?”
禁凌叶听言在他对面的竹簟上屈膝坐下,看了眼棋盘,嫣然一笑:“原来柳先生这位大名鼎鼎的‘先知’,竟没卜算出,如今叶儿已经不喝酒了吗?”
柳千寒信手放下一枚黑子,仍旧不抬眸,径自淡淡道:“或许因为,在我这只‘老妖怪’的眼里,‘霜儿姑娘’仍旧永远是当年那个贪杯的小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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