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雪成烬
柳千寒信手放下一枚黑子,仍旧不抬眸,径自淡淡道:“或许因为,在我这只‘老妖怪’的眼里,‘霜儿姑娘’仍旧永远是当年那个贪杯的小丫头。”
这“老妖怪”三字被他如此淡然随意地道出,禁凌叶脸色却不禁微微一红——这还是自己当年少不更事,第一次看见这个有着双十容华、与山中老人般苍凉眼眸的男子时,她信口为他起的绰号。
怎料这么多年过去,他竟还未忘记自己当初年少无知时的那句戏言。她更加未曾料到——如今这么多年过去,先生的容貌,却依然犹如她初见之时一般,十数年未见分毫衰老。
难道,他当真是一只已修炼千载的“老妖怪”不成?还是如外界所讹传的那般,此人已通过某种妖邪之术、修成了不死之身?
烛光沉浮,映照着对面男子那张宛若冰般清冷、玉般温润的面容,还有那双似乎永远波澜不惊的、清涵空澈的眸子……以及,那犹如仙人般清逸潇散的气质,让她怎生也无法将眼前之人与妖魔邪祟一类联系于一处啊!
相反,每每在面对这位神秘的男子之时,禁凌叶甚至常会有种错觉:仿佛多望他一眼,便是对这位神明的渎犯。
似乎为了掩饰自己方才失神之际的尴尬一般,她慌忙咋舌道:“嗯,以前是曾有贪杯的毛病……不过知道醉酒误事后,叶儿现今早已改了。”
明灭跃动的烛影下,柳千寒的神色依旧淡淡的,似乎并没有觉察到这个少女方才微妙芜杂的心思。他抬眸瞥了一眼一直在旁僵然站着、未曾开口说过半句话的白衣世子,沉容问道:“阿雪最近身体还好吧?”
“多谢柳先生这些年的照顾,阿雪已经没有再犯病了。”禁凌雪不舍地望着这位青衣先知,喃喃道,“姐姐说,我们此趟是来向柳先生道别的,以后……可能就再也见不到先生了……”他语中混杂着叹息与眷恋之意,听禁凌叶不禁站起身来,轻轻握住了弟弟柔弱的肩膀。
柳千寒闻言却是微微一笑,示意他到自己面前来。
禁凌雪会意走到他面前站定,便见青衣的先知轻轻拍了拍少年单薄的肩膀,宽慰道:“阿雪已经快十八岁了吧?……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以后要好好照顾你的姐姐啊……这次回北靖国,前途怕是将会遇到很多挫折呢……”
他顿了顿,注视着他,微笑着柔声道:“阿雪啊,再过没两年,便到行加冠之礼的年纪了呢,从此阿雪就要拿起刀剑,成长为一个保家卫国的男子汉大丈夫了呦!”
然而,禁凌雪却有些淡漠地摇了摇头,目光痴惘却坚定地说道:“阿雪不要保家卫国、做什么男子汉大丈夫,阿雪只希望守护阿雪最在意的几个人,便心满意足了……”说话间,他转过脸望向身旁的禁凌叶,脸上有着挚诚之意,一字一句道,“姐姐自幼起,一直照顾、保护了阿雪十八年,如今阿雪长大了,便轮到我用柳先生与封大哥教我的那些武功,来照顾姐姐、保护她永不再受人欺凌!”
这句一字一句轻柔而出的承诺,却重如泰山,重若……千钧。禁凌叶动容地紧紧握住了弟弟的手,眼中渐渐泛起星星泪光,柔声劝慰道:“是啊,我们阿雪最乖了……但是要学会那些保护人的武功,其实很困难的。所以,姐姐希望阿雪不要勉强自己——我和封大哥、柳先生……我们都希望你过得简单快乐就好。”
禁凌雪像个孩子般乖乖地点了点头,眸子里渐渐盈起一脉温暖的笑意:“我都知道的,姐姐。我与姐姐在永安城生活的这十年来,要不是多亏了柳先生与封大哥的照顾,我们姐弟二人,都不知会变成什么样了呢……”他停顿了一下,语气转而变得黯然下去,“可是,如今我们却要走了,可能……可能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柳千寒脸上一直透着温和的笑意,静静看着这个孩子,也出声劝道:“阿雪不要难过,我们一定还会再相见的。”说话之际,他缓缓转
34、十二 夜故人(上) 。。。
首,目光望向窗外那斑驳迷离的月影,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时候的阿雪呢,或许,已经‘长大’了罢……”
禁凌叶听言神色微微一变,眼底有某种光亮轻轻颤动了一下。
35
35、十二 夜故人(下) 。。。
今夜的月色出奇明亮,璧月澄照下,整条朱阳大道看去竟犹如铺染了一层水银一般,幽静而清冷。
这是永安城内最繁华的街道,也是来往帝都的巨贾商贩们的必经之地,市列珠玑,户盈罗绮。诸色人等于此云集、人流纷繁浩杂,两侧的酒楼歌坊更是夜夜灯火不息,无论庙堂权臣、还是江湖游者,只要手里有钱,都能在这里找到最好的美酒和歌女。虽然近年来,大胤边关百姓人人自危,然而在遥远的帝都里的富商百姓、王孙贵胄们,仍旧耽溺于安乐之中,平稳度日——毕竟边关那些鲜血与战火,距离他们,实在太遥远了。
眼下已是深夜,朱阳大街进入了一天之中最安静的时候。此刻万家灯火都已熄灭,欢歌酒宴的人们也都已沉入了梦乡,整条大街上行人寥寥,即便是巡夜的官兵也难得见。
然而,在这样空旷冷清的街道上,此时,却有三个人并肩行走着,影子被月光拖得很长、投射在青砖石大道上。
走在最中间的,是一位身着紫貂裘氅的少年,一头纯金色长发犹如海浪般在夜风里飘拂。而两个少女一左一右、并行在他身侧。左边那少女一袭绯衣,身形清窈,气质冷漠而疏离,沉静得几乎将要融入于夜色之中;而另一个少女黄衣如云,轻盈飘渺得仿佛月上的仙子。
那个黄衣少女此刻正垂头看地,似乎在想着心事。
“灵纱,怎么了?”紫袍少年突然幽幽开口,抬眸凝视着身侧黄衣少女,一蓝一黑的奇特眼瞳在夜色中更显妖谲诡秘。
“……”就见古月灵纱抿了抿唇,似乎欲言又止。
紫袍少年亦不再追问,脸色却显得格外阴沉:这个叫作古月灵纱的少女、从前日月神宫里自称“凌波仙子”的火曜使,自从他奉教主之命、离开大光明宫后,便一直跟随在他身侧,多年来忠心效力于他,甚至为了他而不惜背叛教主,在离都青昂城时,更不惜为了他、而与曾为同伴的月曜使敌对……对他之忠心,可见一斑——他本没有任何理由怀疑她的,不是么?
可是……这么多年来,他对这个原为大光明宫火曜使的少女,仍旧几乎一无所知——她的来历、身份、以及……她跟随在自己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
这个精善于幻容之术的少女曾对他说,她是擎苍海另一头的浮国人——紫眸黑发,深黑的长发里透着微微的幽蓝色,那的确是浮国人的容貌特征;可是,既是如此,她却为何不帮助她的国君,而要听命服从于自己呢?
而她亦曾告诉过自己,关于她的师承——她说,她是那位避居于帝都城郊竹林多年、却早已名扬于天下的先知,柳千寒的弟子,她的剑法、幻术以及占星之术,尽皆受传于柳千寒。
然而,既精于剑术、又阅遍天下名家剑法的他,又怎会看不出,她剑招之奥妙精奇、神乎其技处——那是被喻为天下剑术之北斗的天山天玄门门下弟子,才能通晓的精妙剑法啊!
而那位名为柳千寒的先知,不过一介修道练法之人,怎能传授予她如此精湛纯熟的剑艺?
……这一切的一切,都由不得他不去怀疑。
两月之前,他与冷汐昀刚返回彝国国都泰息翡不过数日,便获悉来自帝都的消息——自胤太祖烈武帝驾崩后、失踪了数百年的修罗令竟然重现于世,而势力日渐衰微的皇室竟敢散布消息于天下:定于两个月后,在帝都天仪台召开展令大会,邀约诸国派出代表前来帝都,凭借武力竞夺修罗令!
呵,这位耽溺于女色多年的胤天子啊,他究竟是如何作想的?莫非他当真天真地以为,今日的帝都之内,还真会有如此才能超卓之士、可为他稳保住那枚令天下诸侯为之垂涎的修罗令吗?
嗬……真是好狂妄的帝王啊,无怪乎大胤王朝会在他手里颓败至此了!
今趟他偕同灵纱与汐昀,千里迢迢赶至帝都,此行目的,也无非是为了争夺那枚象征帝王权势、甚至天命所归的修罗令而已——当年胤太祖烈武帝得修罗令而夺得天下,今朝这枚修罗令倘若落入他之手,不知天下局势又将会如何变化呢?
他正自愕然失神之际,突听身旁的黄衣少女略带迟疑地问道:“殿下,我们此行的目的既然只为夺取修罗令,却为何还要去拜访……他呢?”她的语气里透出几许犹豫,“殿下您别忘了,他……他如今可是大胤的国师啊!”
卡索尔唇角滑落一缕不屑的讥诮,冷然道,“国师又如何?也不见他当真为那个腐朽的朝廷做出过什么政绩……”
他语音淡然,然而口吻里却透出某种坚定的自信:“他到底是个人,只要是人,就必有所贪、有所恋、有所求、有所执——只要是人,就一定有他的软弱。”
“殿下,您,是希望他能够脱离皇室、转而为您效力吗?”古月灵纱眉梢揽愁,语音随着一缕叹息滑落唇边,“可是……我想以他的性格,定必是不肯答应殿下的。”
卡索尔不动声色地一笑,语气漫不经心:“哦?看不出,他对澹台皇室竟有如此忠心?”
古月灵纱却黯然垂眸道:“我也不懂,他三年前便拒绝了胤天子的好意,如今却又应允做他的国师,究竟有何用意。但是……我清楚他的性格——他是个十分固执的人,一旦做下决定之事,便无人可以改逆他心意。”
然而,卡索尔沉吟了一瞬,却仿似未信一般,依旧淡淡笑道:“怎么,你不敢见你师父么?还是……不敢让你师父见我呢?”
古月灵纱闻言身子一僵,飞快地抬眸瞥了他一眼,眸光颤荡,眼里神色复杂莫辨。
卡索尔识时地顿住语声,目光却倏然冷了下去,若有所思地审视着身旁这个少女。
在他犀利而冰冷的目光之下,古月灵纱顿时垂下头去,未再出一语。
冷汐昀对二人这番短促的争执置若罔闻,仍旧自顾自前行,眉宇间有着某种沉思的表情。
“汐昀,你在想什么?”快要接近那片竹林之时,卡索尔突然轻声问出这样一句。
然而,绯衣少女却是一言不发,径自面色漠然地向前走着,仿佛并未听见他的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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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间碧竹绵延十数里,竹叶间筛洒下细碎的月影,在潇潇夜风中变幻着形貌。
碧篁深处的那间庐屋,便是被传为天下第一“先知”的柳先生的居处。
在距那庐屋的几十步外,冷汐昀陡然停下了脚步,遥遥凝视着明昧的灯光下、在竹窗上投照下的那抹萧疏的淡青色身影。
夜风揉乱了她鬓边的长发,纤柔的发丝与衣袂缠绵在一起,仿佛一个年代久远的吻,带着某种杳漠却熟悉的气息,一瞬间竟微微漾乱了她那颗久已平静如冰石的心。
此刻的她,甚至并未察觉到,在她身侧,那个金发的少年王者也随她而顿下脚步,侧首凝视着她,默然不语。
然而,不同于她此刻眸中的微妙离合,金发王者此际的眼神是瞬息千变的,目光缓缓停落在庐屋轩窗前,那抹萧疏的青影上——那一刻,这位王者的眸子里,仿佛有寒火一倏而逝。
静默之中,头顶的竹叶突然发出一声微弱的轻响,仿佛是夜风不经意间改变了流向。
卡索尔唇际渐渐逸出一抹淡定的笑意,也不抬头,便径自幽幽说道:“既然阁下也是来此拜候柳先生的朋友,何必畏畏缩缩,不肯现身一见?”
便听夜风里传来一个清朗的男子笑声:“你怎知我不是一路跟随你至此?”
“哈哈……”卡索尔却是霍然张狂大笑起来,仰首望向头顶的竹林,“能够跟随在我身后多时、还能令我毫无觉察的人,恐怕天下间也找不出几个!”
说话之间,只见紫袍拂动,他的身形已如白云出岫,直腾夜空。
冷汐昀收回飘忽的思绪,抬首望去之时,身侧却已不见了那个紫袍少年的身影。
几乎便在那袭紫色衣袂消失的同一霎间,数道劲风相撞之声犹如金属交鸣般响彻了夜空,竹海在头顶宛如海浪般啸涌奔腾,发出阵阵空幽的鸣吟声,如有龙游其中。
在这般令人怵然生寒的声响里,冷汐昀却只轻轻吸了一口气,默然合住了双眼。须臾后,待头顶那阵尖锐犀利的响声彻底平息之后,她再度抬眸望去,就见面前两道人影正相峙而立。
一人紫袍如魅,在夜风里翩飞飘舞;一人白衣似雪,在月光下舒扬招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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