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雪成烬
澹台澈只望了那玉一眼,便淡然笑道:“朕尝闻,北靖国国主素有藏玉之雅癖,这块天山奇玉怕便是他心中至宝了,朕倘若收下,岂非夺人心头所爱?”
“皇上多虑了。国主心中至宝,绝非一块石头所能比拟。”便见赵晋已一拂衣摆,长跪道:“世子离家之时,尚自年幼,而今已是双九少年,虽生性愚钝,却仍是国主心上挚爱。还乞皇上能悯顾鄙国国主年事已高、企盼天伦之宿愿,赦放世子归国,鄙国上下,将永感皇上洪恩!”
39
39、十四 风云际会(下) 。。。
禁凌雪怔怔听着赵晋已的那番话,神色虽依旧痴懵,然而大抵意思却是听得明白了。他突觉手背微湿,低头一看,便见有晶莹的水珠溅落在他手背上,被风吹得生冷。
“姐姐……”他一惊之下,慌忙抬起手,轻轻为禁凌叶拭去眼角残泪。
他忽然间发觉,自己竟已长得比姐姐还高了。少年心中不禁一阵动容,缓缓揽住姐姐的双肩,在她耳旁轻声安慰道:“姐姐不哭,阿雪以后一定乖乖听姐姐和父王的话、好好照顾姐姐,不会再让姐姐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和委屈。”
他声音虽低柔,然而一字一句,都似烙刻在灵魂里的誓言,永生永世,难以忘却、更无法磨灭。
禁凌叶闻言欣慰地反握住他的手,眼底却已是清泪泉涌。良久后,她终于发出哽咽的声音、拭泪道:“姐姐知道阿雪乖……姐姐不哭。”
便听御案后的帝王沉吟良久后,这时终于长长叹了口气,慈声答道:“禁凌父子分隔已有十年之久,倘若朕今日还不同意送世子归国,岂非显得朕太不近人情了?”
一想起那个有些痴懵呆愚的大孩子,他便无奈地苦笑起来。
——此刻的胤天子,大概怎生也不会料到,正是这个现下被他看轻的“大孩子”,在几年之后,成为了颠覆胤王朝的中坚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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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澹台澈命人将那块天山千玉璧抬下藏入金库后,偌大一个天仪台上,一时间四下俱寂,再无人声。
坐于御案后的胤天子游目环扫四方,目光最终凝顿在柳千寒身上。他故意轻咳一声,提高了音量,朗朗说道:“倘若今日,在座再无人敢挑战彝国国主,那么,这枚修罗令就——”
“皇上,臣愿请战,代表皇上和帝都,与卡索尔殿下一会。”帝王华话音未落,即听场下响起一个清冷的男子语音。
诸人循声望去,但见从东首那张九龙御案坐席旁侧里站起一人,青衫宽缓,绝世温雅,正是新晋国师柳千寒。
见被自己寄予厚望的国师终于请命出战,澹台澈唇角不觉微微上扬起一个踌躇满志的笑容,嘴里却淡然道:“素闻国师天人之姿,法力无穷,朕今日有幸亲身观赏到诸国高手台前英姿,实乃为天下第一幸事。然而,彝国国主虽英武了得,但毕竟是凡人之身,还请国师出手之时千万留情,免伤我宗主国与诸侯国间的和气啊!”
便见柳千寒稽首答道:“臣,自会留意。”
比武场中的卡索尔闻声却是长笑道:“小王虽不才,但自问绝非气狭量窄之辈。柳国师大可无需顾忌,尽管放开一斗,否则这场比试有欠公平,小王……于心难安啊!”
说话之际,他已拱手示请柳千寒上台。
柳千寒默然凝视了卡索尔一刻,旋即一言不发,只是微微一振衣袖——瞬息之间,他的身形便已离开了那张坐席,飘至比武场地中央,在卡索尔对面立定,眸色温润如初,定定望着卡索尔。
场下诸人俱皆发出一阵惊叹:不愧是神人一般的天下第一先知!无怪乎,竟连胤天子,也对他尊崇至此了!
在柳千寒清寒的目光注视下,卡索尔眼神阴晴变幻,背脊已微泛出薄汗:
果然不愧是灵纱的师父,这般移形化影之术竟已能使得如此高明,这一局,自己……当真能够战胜吗?
此刻,不光是卡索尔,即便连坐在南面末席上的古月灵纱,也不禁暗自为他捏了一把汗。
冷汐昀声色不动,只凝眸静静注视场中,眼底却已有波澜暗涌。
“殿下,接剑!”随着黄衣少女一声清叱,便见一道青光从她袖底疾掠而出,卡索尔飞身纵起,凌空接住,那道青光瞬时在他掌中凝化为一柄淡青色长剑,其上脉脉青晕流转,犹如水纹般明灭变幻。
这柄,才是他真正擅使、从不轻易示人的宝剑——当年从大光明宫里带出的、镇教三大宝物之一的“千劫”。
“殿下,请。”柳千寒见状只是微微一笑,静容拱手道。
卡索尔眸光莫测地闪烁了一下,却也不多加礼让,足尖一点,身子已然再度擎空飞起。半空中,那柄长剑千劫犹若长龙折动,隐隐裹挟着风雷之声,无边剑气,啸风轰至!
这一式看似平凡,实则诡化千变;他的动作似乎极缓,缓到在座诸人几乎都能看清楚他的每一个动作,然而这些动作却又连贯得如此绵密流畅,沉如夜幕,沉如天命……足令任何人都无法抗拒、也无力抗拒。
当浩瀚无边的剑气怒闸而下之际,整个大地仿佛都为之震颤。
时光犹如瞬息凝定,正月的天空被撕裂开一线,然后一粒飞雪,带着纯净而冰寒的气息,从这时空的罅缝中,轻盈地坠落下来。
飞雪越聚越多,飘落到每个人的脸上。然而众人却仿佛被这一霎间的奇景吸引住了所有视线,只静静屏息凝视着此刻身在比武场中央决斗中的二人。
那霸悍凌厉的剑气犹如狂涛卷涌般浩荡而来,此际已迫至柳千寒眉睫!
柳千寒依旧微阖双目,沉静微笑。
这一招完成,似乎只在一个弹指之间,迅速得令人无从抗拒。然而漠漠光阴,仿佛已在众人身畔无声流走了几千亿年。
这招出自大光明宫的绝技“千劫问”,被卡索尔修炼了整整七年,配以他手中这柄名为“千劫”的长剑使出,或许纵便是那个至高无上的教主,也未必便能接下!
方才万里无云的晴空,遽然间便飘起了大雪。
一朵冰凉晶莹的雪花,盈盈坠落在柳千寒清俊轩挺的眉宇间。
望着这骤然迫至的危机、这足以撼动神威的一剑,他只是缓缓抬起左手食指,轻轻按上了自己的印堂。
他的动作仿佛也极缓极缓,却似乎比卡索尔那一剑之威略快一分。
只是那么一分,便有一团若有若无的白光,在他头顶依稀凝聚。
那一霎间,周围的空气仿佛骤然冷冽了下去。周围十余丈内,天仪台下、远处的重重殿宇上昨日残留的积雪,都似乎在一种看不见的柔煦力量之下、悄然消融;然而,风声却倏地疾劲起来,寒风在众人头顶上空狂怒地嘶啸着,渐渐汇聚成一个硕大的旋流,宛如大海深处最狂怒的漩涡,将周围所有的冰雪与寒气全都吸纳入它那只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去。
便当那个漩涡膨胀至某个极限之际,就见柳千寒轻轻一挥手,那动作宛如分花拂柳般闲适淡然,然而,席间众人只见,此刻的比武台中,二人头顶那只巨大的“眼睛”,蓦地犹如飞珠溅玉般砰然爆散开来!
就见流霜漫天飘绕飞舞,纷纷扬扬,仿佛将这个世界隔绝成了两半——一半是冰天雪地,似乎在天神一个打盹之间,那传说中的极地之北无意中误入此世;而另一半,分明还是正月寒冬,众人却犹觉煦风袭面,气候温暖如春——仿佛时间与空间,就此错乱颠倒,流年自此逆转。
飞雪漫漫,飘洒了卡索尔一身。
待雪雾缓缓散尽后,众人就见,那个紫袍少年眉心轻蹙,痛苦地俯□去,抬手按住了自己胸口某处——有嫣红的鲜血,从他指缝间缓缓滴落,转瞬便湮染了他一袭紫色衣袍,点滴怵目。
“殿下!”古月灵纱见状惕然一惊,忍不住便从席间长身而起。
然而,卡索尔听得她的呼声,却只是虚弱地抬起脸,遥遥地朝那个少女摇了摇头,阻止了她的意图。
——不论如何,古月灵纱与柳千寒毕竟是师徒关系,作为她的上司及同伴,他怎都不可令她身陷两难之境;何况,今日这场决战,必需由他亲自来,为了玉麒麟,也为了……沉思之中,他有些黯淡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了此刻正坐在古月灵纱身旁的那个绯衣少女。
然而,冷汐昀此刻的眸光却并未看向他,只是怔怔地盯着那个青衣男子,仿佛连他衣袂的细微处飘动,也尽数印在她晶亮的双眸里。
那样专注的目光,仿佛无数枚锐利的倒刺,霎时悉数扎入了卡索尔心里。一股强烈的怨愤与不甘凭空生出,支撑着他,缓缓立稳了身形。
方才那招“千劫问”本是绝杀的一式,乃是他拼上性命的一赌,已然耗损了他至少九成真气。眼下,他虽尚能支撑着站稳身形,然实则内力已耗竭殆尽、弱如孺子,即便一个九流的剑客,也能一招致他于死地!
好在……剑术,实则,并非他真正所长。
在围观者种种诧异、轻蔑甚至奚嘲的目光之下,身为彝国国主的金发少年神色从容地缓缓闭合上双眼,继又缓慢地睁开,眼底神光陡然凝聚——
那双象征着夙夜交界之时的眸子里,一瞬间仿佛掠夺了周围的雪色、与天际的日色,放射出某种亮如妖鬼的光辉!
终于使出这招了吗……柳千寒脸容沉静不动,用那双依旧不起丝毫波澜的眸子,与他遥遥对视。
四周空气一时间凝滞如亘古不化的冰山。然而,却有无尽蓬勃森然的杀气,遥遥散发开去,一时间浸漫了整座天仪台。
站在天仪台上的每一个人,此刻都无比深切地感受到、那狂放凛冽的杀气!
然而,几乎已经一盏茶时间过去,站在比武场地中央的那两个人,依旧面色沉静地相峙着,甚至连一根手指头也未曾略动一下!
然而,在这种极致的沉静之中,却暗蕴无尽莫测的杀招,相互冲击、碰撞,仿佛浩瀚的天河,永无止尽地流转变幻,生灭不息;犹若汪洋浩海,恣肆奔腾!
每一个瞬息之间,那无匹强大的杀招,都已在二人意念的驱动下,相互对决了不下千百次!
短短一炷香时间过去,纵使在一旁观战的古月灵纱,脸色业已愈渐灰白下去——在座诸人中,唯有她一人,能够看见虚空中那些无形游走的、夭矫绵密的招式;也只有她一人,如此深切地关心着、此刻场中对敌的二人的安危!
这种静窒持续了不过短短一炷香时间,就见卡索尔蓦然一口血箭飚出,仿佛被无形的剑气击中了一般,踉跄着跪跌□去。
“殿下!”黄衣少女终于再也按捺不住,飘步奔向比武台,然而那个重伤的少年国主此际却蓦地抬起头来,挥手喝止了她——
“灵纱,下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古月灵纱怔怔地看了他一眼,旋即蓦地转首望向柳千寒,那双晶透的紫眸中隐约闪动着某种近似乞求的光。
此刻,柳千寒清虚的眼瞳里也隐有波光颤动,他下意识地转身看了一眼南面坐席上的冷汐昀——
便见那个绯衣少女此刻俏容也褪尽了血色,变得如雪般的苍白,就如——他身前这个金发少年。
——这,就是“血契”的作用吗?从此,你们的一生,必将福祸相依、荣辱与共。
此刻的她,是否,也在承受着与那个少年相同的痛苦呢?
汐昀……柳千寒在心中默念着这个美丽的名字,突然无言地闭起了双眼,那张不沾尘俗的面容上,有某种莫大的悲戚之色,在渐渐沉淀。
然而,便在那一刹那,但听少女清越的嗓音蓦地发出一声惊叱:“师父,小心——!”
那是……灵纱的声音!
柳千寒闻声微微一震,还未及睁开双眼,身形便已在意识的驱策下、迅速飞退而出。
然而,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那一刹那之后,他缓缓垂下双眸,目光凝视在自己的左肩上——那里,已被卡索尔屈合的十指猛力插入,一直贯穿了他的肩头,再由后背透出!
那是卡索尔趁着柳千寒思绪飘忽的间隙里,凝聚最后的力量,拼力施展出的最后一击!
一击而中。
然而,奇异的是,他被卡索尔掌力贯穿的肩头,却没有丝毫的血迹渗出。
莫非这位名扬天下的柳先知,真的是个早已死去多年的人?
封无痕一瞬不瞬地看着这一幕,清俊的脸上已逐渐现出一种惊怒沉痛之色——为自己这个卑鄙如斯的弟弟、更为了与他相交相知多年的柳先生!
而那个绯衣少女口唇微动,几乎是梦游一般,茫然地自从座中长身而起,与那个青衣的先知遥遥相望。
四眸无声对视,仿佛有众人听不见的千言万语静静地在空气里传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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