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雪成烬
而他噩梦之中所见过的那些景象,究竟又是怎样的呢……他已记不清了,只是每每醒来之后,梦魇中一切虽已被尽数遗忘,然而却有一种巨大的恐惧,在他心中蔓延、无边无际地滋长……
禁凌雪胡乱地想着这些天马行空的心事,那张洁净如雪的脸上渐渐透出一丝怅憾之色来。
便在他神思惝恍之际,依稀之间,竟仿佛听见一个熟悉的女音飘入面前的窗牖,传进他耳中——那个令他日夜牵念的清凌凌的声音里,此际透出略微的哽咽和沙哑,语声颤抖,似乎在求救——仿佛这个声音的主人,此刻正遭遇了某种极为重大的危险。
“救命……”那个声音益发虚弱,似乎已渐渐力竭。
禁凌雪心蓦地一颤:那是……她的声音!
他顾不得揣疑什么,几乎是想也未想的,便推开窗牖,手按窗台、一跃而下。
窗牖下,少年的双足踏落在雪地里,只觉一片绵软冰凉。天地间被如盘月光与万里雪色覆盖,竟是明如白昼。
呼吸着冷冽的空气、混合着霜雪的洁净气息,禁凌雪的神智骤然便是一清。
然而,待思绪稍稍清醒后,一个莫大的疑窦却顿时浮上心田——
十五的冬雪夜里,四周是如此的寂静,连雪粒坠落在房檐上轻微的簌簌声都是那般的清晰可闻;而冷风割面的声响更是扩大了无数倍,宛如夜鬼的啸鸣,刮砸着他的肌肤,隐约生疼。
在这样静寂至诡异的气氛里,他的心禁不住咯噔一跳,一个念头犹若警示般涌入脑海:莫非,方才那个声音,只不过是他的幻听?
“救命……救命……”
当真是幻听吗?可是为何,那个声音却又如此真切、如此的急迫,宛如直接传入了他的意识深处?
少年的心益发惶恐忧虑起来,终于不再去探究真假,只全凭着心中那份不安的预觉,犹如受到某种秘魔之力的驱使般,飞速朝前奔去。
那声音是由东南方向传来的。此时四更已过,看门的侍卫早已就寝了,作为一座郊野的驿馆,此处的防卫并不森严,因此禁凌雪很快便一径来到了围墙前,解下自己的腰带、缠上树梢,沿着围墙根部攀援而上,终于翻身越过围墙,溜出了这座驿馆。
驿馆外,细碎雪花仍旧茫茫地落着,似是无止境。
驿馆东南方是一片密林,在夜色下看去,只觉幽郁森森,暗影憧憧,顿令人有种心怵的诡异之感。
然而,他却顾不得理会这些——无论前方多么危险,这位北靖国的少年世子此刻心中只有一念:冷姐姐如今很可能受了危险,正在等着他营救!
他凭着记忆,循着那声音的源头找去,终于在深入密林不过五十步远的一株大树下,找到了那个他日夜牵惦的绯衣女子。
然而,她此刻却似乎受了极重的伤,娇软的身躯无力地蜷曲着,倚靠在一株大树下,似已奄奄一息——透过垂落密林间的斑驳月光,可以清晰看见,那绯衣女子身下大滩的血渍,洇染了她的红妆,洇没了她纤柔的身体。
禁凌雪愣然一惊,似是被眼前这般景象骇住了心神,半晌无法动作、也无法言语,只是呆怔在原地僵然伫立。
好半晌后,才终于听见那个绯衣女子唇边滑落一缕微若轻尘的呻吟。禁凌雪心蓦地便是一颤——就听那个熟悉的声音此刻衰弱已极,她的双眼勉力睁开了一线,朝他望来——
似乎那重伤下迷朦的目光已看见了他的身影,然而却一时未敢确定,她的唇间滑出一声孱弱的叹息:“雪,是你吗?”
雪。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唤他。在此前,她对他的态度一直都是那般客气,如常人一般唤着他“禁凌世子”——周全的礼数下,写满那毫不掩饰的生疏距离。
然而,这声在她重伤衰弱之际轻柔温软的呼唤,却让他心中不自禁地一痛——那种感觉,竟似极了他在平野战场、两军交斗之际,初遇这个女子的一刻——
那时,她清丽面庞也是如此的苍白,漆黑双眸里透着无望般的死寂,穿着沾满风尘的绯色奇异装着,然那气质却是如此的纯洁超逸,犹如一朵在风沙下挣扎、却不染尘埃的洁白菡萏——那张衰弱至极的面孔,令懵懂的少年世子心中猛然一阵刺痛,禁不住便心生怜意,不惜拼着性命、挺身为她截住了那柄怒闸而来的战刀。
宿命的邂逅,只此一瞬之际。然这个女子的身影,却占满了他此后日日夜夜的梦。
他情不自禁地向着她走近,倾□去,轻轻拍了拍那个绯衣女子的肩膀。
——此刻,那个绯衣女子的目光终于明亮起来,脸上写满了某种深切的忧伤,平素所有的矜持冷漠都从她面庞上了无痕迹地褪去。那一瞬,禁凌雪恍惚间竟然觉得,那双冰澈的眸子里仿佛含了脉脉的光辉,莹亮如初雪。
禁凌雪声音有些发涩,无措地问:“冷姐姐,你还好吗?”
他的手下意识地探上她的胸口,却触摸到一大片冰凉的血,不禁微微一颤。
“雪……”那个声音异常虚弱,似是拼了命一般、扯住他的手臂,断续吐字道,“我,我恐怕……挨不过天亮了。”
“不……”禁凌雪何曾遇上过这种情况?急迫而又不知所措之下,只是抬手为她堵住从胸际的衣衫里渗漫出的鲜血——然而,那伤口不知生在何处,鲜血竟是发了疯般、无止尽地从他掌心溢涌而出。
禁凌雪感觉自己的心似乎都在颤抖,顿时无法自抑地流下泪来,哽咽着道:“冷姐姐,告诉我、怎样才能救你?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
似乎感觉得到咫尺处的人脉息在渐渐低弱下去,他思绪一片混乱,终于再也顾不得姐姐自幼教养的男女有别的礼数,几乎只是出于一种保护般的本能,将这个奄奄一息的女子合臂揽入了怀中,紧紧拥住。
白衣的世子紧紧合住双眼,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反复默祷,仿佛在通过某种意念挽留她逐渐消逝的生命;又仿佛在倾尽自己所有的温暖,给予她呵护。
似乎是他执著的意念真的产生了某种神奇的力量,他感觉到怀中女子的气息渐渐变得有力起来——心跳声是那样的清晰可闻,隔着几层衣衫,便在咫尺。
禁凌雪忍不再度哑声问道:“冷姐姐,告诉我……如何才能救回你?还有,那些人……是谁?”他的喉头梗塞了一下,继而又道,“还有,他……那位彝国国主,怎会撇下你一人遇难受伤,却对你不理不顾?”
“呵,即便已是他的人,又如何呢?我的心……从不在他处。”弥留之中,少女的目光空茫地盯着被繁密的枝桠割碎的冷月光,眸色迷离,语声轻喃,犹若梦呓:“只是,我爱的人,却……咳咳……”
“冷姐姐,别再说话了。”禁凌雪心中忧急,终于不敢再追问下去,却依旧执拗地重复道,“冷姐姐,告诉我,怎样才能救你?”说话间,他的眼角渐渐溢出泪来,“我不想死、不想你死啊!”
“雪,”冷汐昀终于收回目光,视线落向对面,凝视着这位少年世子的脸庞,唇角忽地泛起一丝笑意来,轻轻抬起手,抚摸着他的面颊,“真是个傻孩子呢……没经过世俗的磨砺与污染,或许,傻,也是你的福气吧。”
她语音温柔,然而语气里却似有所憾。禁凌雪黯然垂泪,低下了头去:“冷姐姐,我不要你死……”
“为什么呢?”曈昽的月光下,那个女子仍旧浅浅微笑着,喃喃问他。
那是她从未在自己面前表现过一次的温柔。禁凌雪心中动容,忍不住脱口将深埋于心底的那个愿望倾诉出来——
“因为,我希望能够常常看到冷姐姐啊!不论……不论在你心里,有没有我的名字,不论你眼里有没有我这个人……只要看到你幸福、看到你能幸福……所以,我不能让你死啊!”
急迫之下,这位痴懵世子显得有些语无伦次。然而,冷汐昀却是苦笑了起来,脸上透出几许茫昧之色。半晌后,方听她有些失神地喃喃低语:“是吗?这就是……作为一个孩子,你的‘爱’吗?”
一语未了,她又连续咳嗽了几声,咯出血来。
“冷姐姐……”禁凌雪不知该如何是好,一时间只觉心乱如麻,不断喃喃唤着她的名字。
终于,片刻后,待她咳声平甫后,终于拂袖拭去唇边血渍,脸上浮起一丝哀伤来,语音飘忽:
“如果救回我,需要牺牲你自己的性命的话……你,也甘愿吗?”
“我……我愿意!”几乎未假思索一般,他脱口便答。然而,话音方落,连他自己心里也是暗暗一惊:为何,自己会这般不顾一切呢?
冷汐昀却是笑了起来,那个难得看不见分毫警惕与防备之心的温暖笑容,让禁凌雪心中蓦地一轻。但听她缓了声道:“骗你的呢,你不用害怕……”
她顿了顿,目光忽然变得有些奇特,注视着这个少年世子,眼神却是复杂得看不见底,“雪,你可知道,在你体内,藏有着某种极为强大的力量——足以威撼神魔的力量!”
禁凌雪闻言惕然一惊,心里咯噔跳了一下——瞬间,一阵刺骨的幽寒毫无预兆地袭遍了他全身。
然而,那个绯衣女子却缄口不再说下去。停顿了片刻后,就听她终于轻叹一声,缓言道:“雪,你姐姐教过你如何助人运功疗伤吗?”
禁凌雪怔怔地点头道:“吐纳之法与点穴功夫,封大哥都曾教过我,只不过……”他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去,“
41、十五 殊途(下) 。。。
只是,我脑子不好使,不知那些人体穴位的分布,如今还记得几成。”
“无妨。”冷汐昀虚弱地抬起头来,将手掌轻轻按上他的手背,微笑问道,“百会穴,总是知道吧?”
“知道,在这里。”禁凌雪点头答应着,旋将手轻轻按上了她的顶心。
冷汐昀点了一下头,即又叹了口气,轻声嘱咐道:“那么,你现在凝聚心神,尝试着吐纳运功,将真气渡入我的百会穴吧。”
禁凌雪点了点头,重新抬起手掌,将掌心抚上冷汐昀头顶的百会穴,却依旧有些紧张,踌躇道:“只是这样……真的可以吗?我从未尝试过帮人疗伤,但我见封大哥以前为姐姐……”
“你相信我便是。”冷汐昀淡淡交待这了一句,便不再多解释一个字,沉色阖上了双眼。
禁凌雪迟疑了一下,终于依法照做。
幽林深处,轻云蔽月,风声呼啸过耳,林海间暗翳婆娑。
作者有话要说:又七天没更了,抱歉了读者们。含紫现实中在打官司……如今不想再追究下去、舍本逐末了。
42
42、十六 风起(上) 。。。
此夜,禁凌叶孤身离开了驿馆,在通向封丞史府的玄武大街上徐步缓行。
这里的一景一物,都与当年依稀相似。甚至连同那些飘进绸伞下的飞雪的温度;连同她唇边呵出的每一朵白色气雾;甚至连同绣鞋印落在雪地里、那轻柔的声音……
“阿雪,你喜欢哪只灯?我帮你赢来。”那年上元之夜,她同弟弟行走在亮如白昼的永安城朱阳大街上,街道两旁华灯错列,灿蔚迷目。
那个年仅十岁的孩子游目扫顾着两侧道旁悬挂的各色雕工精致的灯笼,懵懂干净的脸上含着一抹温淡宁静的笑意,手指着某只在风中飘摇的灯笼,稚声道:“姐姐,我要那个兔子形状的!”
那面相和善的摊主闻言微笑着,解下了那只灯笼,指着那灯笼上贴的灯谜纸,道:“这位姑娘,只要猜中这上面的字谜,这只灯就归你了。”
她垂眸看了一眼那张灯谜纸,但见上面只写了三个字:“画中人。”
十岁的世子歪着头看了那张灯谜纸一眼,旋即讶然问道:“画中人?猜什么呢?”
就听那摊主笑了笑,答道:“一个字。”
四方形为画,中间一个人。她心灵倏然一动,脱口便道:“是个‘囚’字。”
那卖灯笼的摊主还未及回话,顿时便听身后一个声音朗朗笑道:“不对不对!画中为一个‘田’字,这谜底应当是个‘佃’字。”
她愕然转过身去,便见那个十三岁的贵族少年在寒冷的冬季里身披一袭紫貂裘裳,却依旧怀抱着那把寸不离身的古剑,唇边含着一抹戏谑的笑意,瞅住她:“哎呀哎呀,某人既然技不如人,那么,这只灯笼可就归我啦!”说罢便厚着脸皮毫不客气地朝摊主伸出手去。
那摊主依旧温善地微笑着,双手递上灯笼,轻声交待道:“这位公子真是聪明,今夜这只灯笼就归您啦,您可拿好了。”
她见状顿时面现不悦之容,冷冷瞪了那少年一眼。旋即扯住弟弟的胳膊,便转身道:“世子,我们走。”
——这位自称剑圣门徒的少年,真是常常气得她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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