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雪成烬
——这位自称剑圣门徒的少年,真是常常气得她无话可说。
彼时,他尚不知自己乃是北靖国的华翎公主,只当自己真是好友禁凌雪的贴身侍女……
然而,那夜,她姐弟二人才回到府上,便有不速之客敲响了世子府皓煊馆的大门。
那是封丞史府的管家,提着那只被弟弟一眼看上的、雕工精美的兔子灯笼,在门口朝二人拱手笑道:“我们家公子说,这只灯笼本就是要赢给霜姑娘的。”
她听罢,便是一阵默然。
在这个月冷星凄的冬雪夜里,将那些不可追溯的流年逐一倒数、默记在心头,却驱不散那倒灌满衣衫的寒意,追不回那从指间悄然流逝的秘密。
她即将要返回北靖国了。此后,父王究竟是会依循先祖规例、将她嫁与胤天子为妃,还是顺从于大势、将她送往离国或华襄国和亲……还尚是未知之数。
总之,这一生……便要就此错过了吧?
“……是华翎公主吗?请问您找谁?”思绪正陷入恍惚之际,突听一个男子的声音骤然在耳边响起。
华翎,正是禁凌叶在离开北靖国前的封号。自夺令大会后,禁凌叶乃北靖国华翎公主之身份,早已公示于天下。
禁凌叶闻声蓦地抬起脸,朝前望去,就见一年长男子正站在自己面前,目含一丝探究之色,定定看着自己。而在他头顶,那块书着“封丞史府”四个隶书大字的乌木牌匾,仿佛那青梅岁月定格成的一面路碑,刹那间刺痛了她的眼。
极力平甫下呼吸后,禁凌叶的目光再度落在对面长者的脸上,双颊不由得微微一红——这个人,正是封丞史府里的大管家。
暌违多年,管家那张微布皱纹的脸上的褶皱仿佛更深刻了许多,鬓边微染的华发如今已然泰半苍白,仿佛在无声地提醒着岁月匆然流逝的痕迹。
禁凌叶的双唇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仿佛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位管家的问话。许久后,她唇角不觉滑落一缕解嘲般的苦笑——呵,今夜,自己为何又会无意间贸然回到了这里呢?
“华翎公主……”那管家注视着她微妙变幻的神情,识人甚广的他心中仿佛已洞悉了什么,当即试探般问道:“可有与少爷道别?”
禁凌叶微微一怔,脸色随即又是一红。终于,就见她有些尴尬地点了一下头,讷讷道:“已经道过了。”
“这样呀……”那老总管捋须微笑着,望着她的目光中似有深意,“今日少爷买了一坛子酒,在书房里慢慢喝呢……喝了一夜了……唉,自从他母亲去世后,少爷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贪杯过了。”
禁凌叶只觉眸子里仿佛有涩意泛涌。她轻轻扯动嘴角,强自绽露出一个笑颜,朝老总管微微躬身道:“那么,麻烦您请让他好好保重吧……我,我不打扰了,这便告辞了。”
“公主走好。”精明的老总管也不再多说什么,当即含笑一礼,同她拱手告别。
禁凌叶手执绸伞,缓缓转过身去——一阵雪风顿时迎面扑来,转瞬迷朦了她的双眼。雪霰子在眼睛里化开,流淌过面颊,温凉之中,却夹杂着一脉滚烫的热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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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凌叶回到城郊驿馆的大门前时,苍茫的天际尽头,已微微凝露起一线青白。
已是卯时三刻了,也快该梳洗梳洗、准备用早膳了。
禁凌叶轻轻叹了口气,然而,才一步跨进大门,就觉今晨驿馆里的气氛似乎颇有些异样。
是的,远远处,只见下人们各自端着水盆、提着药箱、捧着药盏,在大院中匆忙地奔走来去。
禁凌叶诧异地走上前去,抓住了一名侍女,询问究竟出了何事。那侍女见着了她,仿佛顿时松了一口气般,然而脸上却似乎流露出更多的忧虑之色来,喘息着道:“公主,您这一夜究竟上哪儿去了啊?赵大人带着手下,在城里城外到处找您,都找不着,这会子遣人直奔柳先生住处找您去了!”
“找我?”禁凌叶讶然道,“找我何事?”
就见那侍女登时恼急地跪下禀告道:“公主啊,世子他、他出事了!”
禁凌叶身子一震,顿时有些立身不稳。
几乎是飞一般的,她径直奔到禁凌雪歇宿的那间厢房里,就见里面此刻灯烛通明,隐约传来几声沉重的叹息。
禁凌叶推门而入,便见房里已或坐或站、挤满了七八位医师,均是帝都中有名望的医师、或宫里的御医,此刻各自肩挎药箱,在房中踱步沉吟、或干坐着唏嘘不已。
而赵晋已也正坐在房间正中那张梨花木桌前,以手加额,显然已经操劳了一夜,此时正在打着瞌睡。
见此情状,禁凌叶一颗心蓦地提到了嗓子眼。她忙疾步行至床前,紧紧抓了那个正坐在床边为弟弟诊脉的医师的手臂,颤声问道:“阿雪他、究竟怎么样了?!”
她的声音虽然极力压得很低,然而那语音里抑制不住的颤抖,仍然惊醒了正坐着阖目小憩的赵晋已。
“公主,您可终于回来了!”赵晋已闻声立时长身而起,跪地叩首道,“老臣守护不周,未能照顾好世子,还请公主降罪!”
“赵大人快请起!”禁凌叶连忙扶他起身,焦急地询问道:“告诉我——他现在的情况,究竟怎么样?”
“很糟糕!”赵晋已颤巍巍地直起身,声音里仍透着一丝自责,“世子他……胸口被人捅了一刀子,匕首如今还在插在他的身体里!”
“什么!”禁凌叶喃喃脱口,一霎间,只觉大脑一片空白。她迅速瞟了一眼搁放在床头的那只金盆——盆里的水汽依稀弥散着淡淡的血腥气,内里漂浮着一抹被血浆染成鲜红色的毛巾。
禁凌叶深深吸了一口气,心痛地注视着弟弟苍白如纸的脸色,颤抖地伸出手去,缓缓揭开覆在弟弟身上的棉被,脸色霍地便是一变!
“这……”所有的疑虑到了唇边,却竟连半句也吐不出。
就听一旁的医师捋须叹息道:“那凶徒不知究竟是心存慈念,有心放世子一命,还是……”他吞吐了一下,终于摇头道:“还是知道世子的心脏,不是生在左胸里,而是生在正中!”
禁凌叶闻言全身一颤,蓦地缩回手去,用力捂住了自己的嘴——她几乎是竭尽了力气,才隐忍住了从眼眶里漫出的泪水。
——是的,这个时候,她不能哭泣,也来不及忏悔。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一切力量,去弥补因自己疏忽而犯下的大错!
就听另一名医师接着叹息道:“唉,禁凌世子如今心脏受损,倘若将那把匕首取出来,世子他必定活不过天亮;而若不将那把匕首取出来,世子之命业已然危在旦夕……公主,请恕吾等医术不济,不敢冒险为世子做这个大手术!”
“……”禁凌叶脸色刷地苍白如死,身子一颤,几乎跌倒。赵晋已见状,连忙抢步上前将她扶住,满面忧色地劝道:“公主,请保重身体!”
然而,这位北靖国的公主却恍若未闻,她克制住眼里翻涌的泪水,缓缓阖上了眼,死死咬紧了自己的下唇——
呵呵……没有人明白,永远没有人会明白——这个只小她一岁的弟弟、在旁人眼里的痴愚世子,却是她在这世间上最挚爱的亲人;是年幼时曾与她相依相伴,在帝都无数个寒冷的冬夜里,紧紧拥抱在一起、相互取暖的人;是她从幼年时代起,心里面唯一的寄托与挂牵;也是在幼小的双手第一次沾满罪恶与血污之日,在那不见天日的牢狱里,紧握住她的手,乞求她永远不要离开自己的、那个那样依恋着她的孩子啊!
可是……他如今,他如今,就快要死了……
禁凌叶松开被咬出血痕的下唇,缓缓凝干眸底的泪光,双目再度睁开之际,眸子里已是一片澄明。
就听这位容色苍白的北靖国公主轻声而坚决地开口,说出了一句让在场诸人俱皆震愕失色的话:“这个手术,我来给他做!”
“什么?!公主,您……”她话音掷地,赵晋已当先脱口惊呼出来,方待出言劝阻,然而,那个青衣女子只是面色平静地打断了他:“赵大人,麻烦您们都先出去——叶儿现在要为我弟弟做手术了。”
众人闻言不由得相顾诧然——这位北靖国的公主,虽曾跟随师父添朝袭学过些简单的治疗包扎之法,然而,她可是连点穴功夫都未曾学过,更论何医理?!
便在众人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之际,身后的房门被徐徐推开了,随即,但听一个清冷而低沉的男子声音从门口传来:“这个手术,还是交给我来做吧。”
众人闻声一愣,回首望去时,便见一青衣男子正萧然立在门前,沉静开口,一袭青衫落落无尘,在风雪中似水波烟云般飘摇无定,渺然不在人世。
“柳先生!”禁凌叶回过头时,与众人一样,目光瞬息凝定住,眸子里写满了欣慰与感激。
正在众人茫然无措之际,就见他身后一名侍卫长疾步奔了进来,喘息着介绍道:“这位,便是天下间赫赫有名的先知、新晋国师——柳先生!听闻世子性命垂危,国师便立刻要求我带他来了……”
柳千寒微微点了一下头,眉宇间那淡然的神色中不掩关切之意,温声安慰众人道:“好了,请公主与赵大人先下去休息吧,这里交给我便好了。”
禁凌叶阖目点了点头,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之色——直至此刻,她才纵容自己隐忍多时的泪水漫出眼眶、拖过她苍白如雪的双颊……
——是的,她知道,从小她就知道:即便是在天绝地灭之境,只要这个犹如神人般的男子到来,她就……什么都不必再怕了。
待众人尽皆退出房门后,柳千寒俯身凝视着昏迷在床榻间的世子,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眉头,旋而无声地叹出一口气:是的,他果然猜料无错——从汐昀降临到这个时空后,他们六人的命局,都发生了超出预料之外的变数!“开阳”的回归,已然扰乱了这个时空里所有星辰运行的轨道!
并且……并且,作为一个灵力高深的施法者,由于悖逆天命,强自逆改生死、扰乱轮回、甚至更替时轮运转的轨迹,如今……没有人知道——自从冷汐昀降临此世起,他便已几乎失去了洞悉过去与未来的先知能力,甚至连他的同伴之一——此世的摇光的陨落,都全未察觉!
房门外,天边曙色已起,雪花仍旧纷纷扬扬地漫空飘落。禁凌叶此刻正站在轩窗外,焦急地反握住自己的双手,却不敢发出一丝声息,生怕打扰了柳先生施法。
操劳了一夜的赵晋已已在禁凌叶的强制命令下、回房歇着去了。此刻,只有这座驿馆的总管、与区区几名侍女,仍然陪同她守在这间厢房外。
然而,便在她忧心惶惶之刻,突听窗内传出一声低低的叹息。
那是——弟弟的声音?!
禁凌叶神色登时一喜,然而,还未待她松出一口气,就听少年的声音在房内含糊不清、断断续续地发出嘶哑的低喃:“冷姐姐……冷姐姐……为什么……究竟为什么?”
禁凌叶闻声身子一震:冷姐姐……?莫非,莫非这次,那个欲致弟弟于死地的凶手,就是她?!
就听柳先生的声音随即在房内响起,轻如一缕叹息:“放松心神,什么都不要想……现在你是身在梦里,一切,都是虚假的幻象……”
然而,禁凌叶却已再没有心思去听清柳先生后面的话语。她只是径直走到那个驿馆的总管身旁,疑然问道:“老人家,请问,第一个发现世子出事的人,是谁?”
听见北靖国公主的问话,那年迈的总管当即点头答道:“正是老臣。”
“那……”禁凌叶神色似乎颇有些紧张,沉声又问道,“那你当时可有看见,那个凶徒的样貌?”
“这……”那老总管微微沉吟了一刻,仿佛正在回忆着当时的情况。就见他继而蹙了蹙眉,缓缓说道:“那时夜色太深了,老臣并未
42、十六 风起(上) 。。。
看清那凶徒的样貌,不过……不过老臣依稀记得,对方似乎是个身穿绯衣的年轻姑娘。”
“绯衣?真的是绯衣?!”不知是为了什么,禁凌叶的情绪突然有些失控。她死死地抓紧了老总管的衣袖,颤声追问道:“你可曾看清楚了?”
就听那老总管摇头叹息道:“那时虽是四更天,夜色很浓,我并没有看清那姑娘的容貌……但是老臣人虽老朽,这双眼睛却还没有花,至少不会看错那姑娘衣服的颜色!”
“……”禁凌叶默不作声地深吸了一口气,随即转身吩咐身后的侍女:“帮我备马。”
“公主,”那侍女乍然听见这句吩咐,顿时有些无措,不禁出声劝道,“世子此刻还……”
“我让你给我备马,何来那么多的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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