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雪成烬
嘉仁紫色眸中露出一抹洞悉的笑容,不动声色地转过头去:“是嘉仁说笑了,还请公主万莫放在心上。它日若能再见,我们仍然是朋友,迎接你的,自当是我养母宫本夫人酿制的好酒。”他推动轮盘,那轮椅徐徐向前移出几步。嘉仁凝望远方,眼底掠过一抹忧色,轻声提醒,“听闻海峡那边的局势现今很不安稳,此行还请公主千万小心。”
禁凌叶释然笑道:“多谢殿下提醒。”
“若是遇到危险……”他抬眸注视着禁凌叶,一缕黑发拂过他的脸颊,挡住了眼神中那短暂的飘忽。
只听他轻叹一声,从腰带上解下一枚翠绿通透的玉佩,递给禁凌叶,徐徐道:“倘若公主当真遇上什么难以解决之事,便拿着这块玉佩,去找华襄国的国主华千征。”
禁凌叶略微迟疑了一下,顿时明白了他言外之意。她眼神变了变,并没有去接过,而是面露疑色:“北靖国国力固然偏弱,但是……殿下此言,可是另有深意?”
嘉仁淡淡点头道:“不瞒公主,华千征早有雄心一统天下,已于一年前,与我国私下结盟。而若战事一起,北靖国怕是也……”他并未再说下去,静如止水的眸子凝望着此刻同样平静无波的海面。
阳光静静垂照在深蓝色的海面上,粼粼闪烁的波光汇入他那双紫色的眸子里,宛如一层雾气般游离不定、变幻莫测。而在那层幻杳的雾气之下,却仿佛掩藏着某种深不见底的忧愁。
禁凌叶微微一晃神,便即淡然笑道:“殿下诚意,华翎心领了。然而我不过是一介女子,从未问及政事,更不愿涉入这场天下归属的争夺之中。即便他日,整个苍华大陆都将卷入战火的浩劫中,我北靖国,也当退居一旁。”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以公主的名号自居。简短而淡然的几句话,却仿佛在浮国与北靖国之间划下了一条泾渭分明的线。这线却像是一道极深的沟壑,让嘉仁心中微微刺痛。
退居一旁……傻丫头啊,莫非你真的以为,只要执守此念,便可以在这诸国争霸的乱世中明哲保身吗?嘉仁在心中发出低叹,却未开口劝说一字,只是默默收起了那枚被海风吹得冰冷的玉佩,握在手心里,反复摩挲着。
云淡风轻,正是出航的好日子。
“请殿下多多保重。”禁凌叶笑意恬柔,朝他略一颔首,便即转身而去。
嘉仁一直目送那青衣女子登上船板,几度欲从轮椅上站起身,然而念及自己那永远无法随心所欲的双腿,目光瞬时黯淡了下去。
天长水阔,便要从此永别了吗?
他微阖双目,鼻尖蓦地泛起一丝微弱的酸意。
蓦然间,仿佛不甘心一般,他再度睁开双眼,抬眸望去,恰见那女子也刚转过身,遥遥凝睇着他,脸色已再不复片刻前的冷淡与漠然。
她冲他嫣然一笑,在甲板上挥动双手,大声喊道:“记得叫宫本夫人多酿些好酒,我下次来,一定能把你灌醉!”
嘉仁紧紧扶着轮椅上的扶手,指尖微微颤抖——再多的愁苦,都仿佛在她那一笑间释然。
原来,难以言说的千般愁苦、万般无奈,尚抵不了那三杯两盏清樽淡酒。
此意难忘,荒凉也罢。只叹他们之间的时光太短太短,短到……转瞬即逝、却刻骨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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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寂静。更漏里的流沙簌簌滑落,声声宛如来自冥界的传唤。
重伤昏迷已有多日的白衣少年,此刻在睡梦中痛苦地闭起了双眼……
——那……是梦吗?可是为何,梦中一切景物都如此真实?
那依稀是个寂静的清晨,微风轻寒,他正躺在母亲的怀里。母亲哼着家乡的小曲儿,宛如海水般清澈的眼波柔柔地注视着他。
刚出生的孩子应该都是不记事的,但是此刻的他,却仿佛能够清楚地洞察“那时”的一切——
他出生的时候,哭声并不响亮,嘤嘤咽咽,犹若女童。接生的婢女们颤巍巍地将他递与他的母妃。
然后,他看见那个容色苍白的女子抱起嘤嘤啼哭的新生儿子,将他小小的身子用力贴住自己温热的心口,垂泪道:“吾儿吾儿,为母即便舍弃我所拥有的一切,都定会护你平安。”
在他出生后不久,他的父亲曾来看过他一次。
那个统御一方的君王,隔着很远的距离,默然凝望着他这个唯一的儿子。看见他结发之妻泪满衣襟的样子,那个神色寡淡的君王终于轻轻叹了口气,缓缓道:“既然是在这样大雪弥漫的寒冬里出生的,就为他取名为‘雪’吧。”
他说罢便拂袖而去,空余下一室清冷。
那个初生婴儿这才知道,现在正是冬天。他被锦缎襁褓层层包裹着,躺在空寂的宫殿内的暖阁里,看不见此刻层层殿宇外、那漫天的雪花如何缤纷飞舞、那呼啸的北风如何肆虐奔袭……然而,他却感觉到,有种彻心彻骨的寒冷,在他心里缓缓滋生、蔓延——仿佛那些细碎的雪花,都悉数落在他的身上、他的心里去了。
雪。
他不喜欢这个名字。
那日,父亲刚踏上殿外的冗长石阶,便被一群已候在门外多时的大臣团团围住了。
“君上,那个孩子留不得啊!”
“臣昨晚夜观星象,见有彗星袭月——君上啊,世子他是灾星,日后必将为我北靖国带来灭顶之劫!”
然而,他的父亲良久未回应那些大臣们苦口婆心的劝谏。初生的婴儿感觉抱着自己的那双手臂颤抖得厉害……他想出声安慰母亲,然而喉中发出的,却只是呜咽的哭声。
“孩子,不要怕,只要我还活着,便由不得他们伤你半分!”他听见那个温婉如水的女子在耳旁决绝地开口,声音轻而缓。
于是,他便在母亲温柔的目光下,逐渐安静了下来。良久后,就听门外的父亲疲惫地留下一句:“行了,你们都退下吧。本王累了。”随即,那位主宰一方的君王便大步踏出了这座宫殿,再未回首一次。
从那时候起,小小的婴儿心里便已知道:自己是遭人嫌弃的。连自己的生父,也只是隔着那样遥远的距离,漠然看他一眼,便自此对他不闻不问。
他知父亲心中必然有愧,故而不忍对他心生怨怼……好在,在漫长的成长岁月里,有母亲和姐姐的悉心陪伴,他也并不觉太过孤寂。
“阿雪,这个酥糖给你。”那个活泼而温柔的姐姐摸了摸他的头,不由分说地将一块糖塞到了他嘴里。
甜食虽甜,他却觉厌腻,几乎让他透不过气。他皱了皱鼻子,即“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小叶儿,你在欺负弟弟吗?”听得他的哭声,母亲连忙赶至,轻声斥责。
被甜腻食物刺激的他,一时仍是止不住哭声,却颤颤地爬到了姐姐前面,轻轻抱住了她——何人待他好,何人待薄于他,他心中一直清楚明白。
姐姐微微一愕,随即破颜笑道:“母妃,我方才正给弟弟吃糖呢!你看,他喜欢我呢!”
在那段失落于记忆的漫长岁月里,除了母亲与姐姐外,便再无人同他说过半句话。所以,他直到很晚才学会讲话。有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姐姐在他耳边自言自语般不停说着什么,而他只能咿咿呀呀地开口、作出回应。
姐姐很得父亲的宠爱——他那个慈祥却冷漠的父王,几乎是将本该对两个孩子的感情,全都倾注在了姐姐一人身上。而他也并不觉得如何委屈,从未嫉妒过姐姐什么——因为,但凡姐姐拥有的一切,都会先尽着他。
姐姐每日最常做的事,便是牵着他的手,带他走过母妃寝宫里那条长长的回廊、或与他在花园里捉迷藏。而那些宫女侍从们总是远远退避开,从不会干扰这对王室姐弟玩闹戏耍。
一个不得宠的世子,每日却也能过得很开心。
直到,七岁那年……
他们要杀他……要杀他。
母妃曾是父王最宠爱的女子,他们邂逅于宫外的青山白水间。听姐姐说,早在父王身为世子的时代,父王便曾不顾满朝大臣的反对、甚至第一次忤逆父命,执意迎娶母亲为妃。然而,由于母亲只是民女出身,不够成为一国之母的资格,祖父的忍让底线,也只是允诺父王立她为侧室。
那之后不过两年,祖父便因病去世。父王与母妃,终于安宁快乐地、度过了三年时光。这三年里,父王甚至一直未曾立后,也未有过除母妃之外的其他女人……母妃更为父王生下了一个女儿——那个被父王宠溺有加的、授予“华翎公主”封号的、他唯一的姐姐。
父王、母妃与姐姐,一家三口,这样温馨和谐的时光,一直持续到……母妃生下他……这个不祥的“妖孽”。
他的出生,是母妃一切厄运的开端。
由于日夜忧心这个唯一的儿子会被蛰伏在深宫里那些阴冷的眼睛攫夺了生命,那个温婉贤淑的女人一日日变得神经质起来。
她渐渐失去了父王的宠爱,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渐渐地,再也无法为父王新添儿女。
因此,那些迂腐的大臣们,终于再度有了借口,联名上书,郑重谏言父王另立新后。
已过而立的父王,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意气飞扬、叛逆而执著的少年世子,他终于无法违逆满朝的呼声,在几番纳选之下,最终册立大将军鄂止之女为后。
然而,记忆里那个优柔寡断的父王,毕竟是个长情之人,大婚后的六年来,父王极少留在鄂后寝宫里过夜……哪怕,她是那样一个姿容绝艳的女人。
那个心思恶毒的王后,终于再也无法忍受世子与他母妃的存在,暗中策划了一系列阴谋,诬陷母妃乃是靠着巫蛊妖术迷惑了父王,更为了颠覆北靖国七百年的基业,添下一煞星转世的王孙。
那段日子里,几乎满朝文武官员都联名上书,谏请父王处死那个将为这片大陆带来弥天大乱的妖孽,连同……那个将他生下的异族女子。传说,当时求谏的大臣们,从天华殿的丹墀之下、一直跪到了天华殿外的宣武门。
那段期间,国中更陆续有星象师断言:就在此月,北靖国将会因这个世子,而遭遇前所未有的灾劫。
母妃终于再也无法忍受那些刺耳的流言,闻讯后,便飞奔去了议政的天华殿。而他听见风声后,也立即拉着姐姐的手,追逐着母亲的背影,跑得飞快。
他的体力向来是赶不上姐姐的,然而这一次,他的速度竟然快得惊人。
“阿雪,阿雪……你究竟要做什么!”姐姐拼命追赶着他,在奔跑的间隙里,气喘吁吁地劝道,“父王不是说过,不准你靠近天华殿的,莫非你已经忘了?”
然而,七岁的他却第一次反抗姐姐的劝阻,焦急地喃喃着,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不祥的事端——
“救母亲!姐姐,我们……我们快去救母亲!”
他拉着姐姐的手,一路疾奔,赶至那从未去过的、这座在他看来、整个北靖国王宫里最为寒冷的天华殿。
侍卫们不敢出手拦截华翎公主,因此他们并没有花费太大力气,便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殿门。而那门后的场景,是永生永世、都
52、五 魇 。。。
无法从他心头抹去的景象——
素来温婉朴素的母亲,那日穿着一袭华美繁复的宫装,仿佛九重天上的嫦娥仙子,美丽而清拔。然而她的眼神却是凄怨而无助的,看着从殿门口突然闯入的两个孩子,朝他们露出一抹苦涩的微笑——那样的笑容,一瞬间竟令他痛彻心扉。
然而,那一刻,母亲什么话也没对他说,只是蓦地转过头去,深深看了一眼王座上正襟而坐的国主,怆然一笑:“宏德,请留雪儿一命吧!他是你的亲生儿子啊!”
一语未竟,那具孱弱的身躯,竟以快到令他不可思议的速度,电光般飞跃而起,将额心狠狠朝着殿前的金柱上撞去。
一蓬嫣红的血花倏地爆散开,顺着母亲清丽而苍白的脸庞无声地蜿蜒滑落,仿佛用生命熔铸成的、一抹最艳丽的胭脂——带着宛若砒霜般的幽毒。
那一刻,母亲那双黯淡萧索的眸子里,仿佛蓦然间焕发出了某种异样的光泽……她像一个羞赧的少女一般,凝望着王座上的父亲,一缕清浅安详的笑纹从那张冰玉般的脸庞上缓缓漾散开——仿佛她的时间,从此定格在了某个情窦初开、在月光下等候着与情人相会的夜晚。
那是他懵懂的童年记忆中,母亲最美丽的样子。
是的,永远永远……最美丽的……母亲……
“母亲!”他和姐姐同时发出悲戚的大叫声。他亟欲奔入大殿,亲手将母亲扶起,然而,却被姐姐用力抱住了他小小的身子。
姐姐环目扫过大殿之内、那些朝臣们的眼神,双手死死地抱着拼命挣扎的他,不肯让他上前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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