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雪成烬
姐姐环目扫过大殿之内、那些朝臣们的眼神,双手死死地抱着拼命挣扎的他,不肯让他上前半步。
“阿雪,我们走……我们不要过去。”她哽咽着,在他耳边颤声劝说。
然而,他的目光只是怔怔看着那倒在大殿金柱下的母亲,看着缕缕鲜血浸润了白玉石砖、再沿着石砖的缝隙蜿蜒游走,逐渐在大殿上蔓延出一圈圈绯红绚艳的图案……宛若一朵地狱里盛放的红莲。
他不知道母亲方才究竟用了多大的力气,用自己的身体和生命去撞击那根金柱,才会流出那样多、那样多的鲜血。那些白玉石砖是那样的冰冷啊,怎么可以让母亲一个人睡在那里呢?她一定还在流血,血会顺着白玉石砖一直往下流淌——漫出大殿、漫过那同样猩红如血的丹墀……然后再也看不见。但是,他知道母亲在流血、在冷、在疼……
便在他怔怔呆伫之际,就见一位武将模样的大臣走上前一步,探身一触母亲的鼻尖,便即转身跪禀道:“启禀君上,这个祸国妖妃已死,还请君上立即下令,处死她的余孽!”
他乍听得“已死”二字,便立即更加拼命地挣扎起来,嘶声吼道:“你胡说!母妃她不会死、永远都不会的!”
那一刻,他尚未想到,他们口中的那个“余孽”,便是自己。
“阿雪,阿雪……”姐姐在他耳旁反复叫着他的名字,渐渐泣不成声。
然而,已然悲愤交加的他,却无暇去理会姐姐那绝望而竭力的拦阻,只是蓦地瞪大了双眼,那双琉璃般湛蓝清透的眼瞳逐渐被血光覆盖: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母亲?!
他忿恨的目光不经意间与高座之上的王者相撞——那位名为“父亲”的王者,此刻正垂眸注视着他这个唯一的儿子,眼神里混杂着深切的悲悯与无奈,瞬间让他觉得冰冷彻骨。然而,那一刻,他的心,却仿佛已被悲愤与仇恨的火焰完全吞噬。
眼睛……好烫。
身体里……也像是有烈火在焚烧一样!
分明是那样地冷、那样地冷……为什么,体内却有种如被烈焰噬身的感觉?
“阿雪,你怎么了?”姐姐似乎察觉到了他身体的变化,不由颤声发问。
“杀!杀了他们!”——耳旁那凄厉而嘶哑、不似人声的咆哮,还是自己的声音吗?
那一刻,他仿佛被一只从无间地狱里爬出的恶魔钳制住了——他的身体、他的思维,都已不再属于自己……
原来,那些流言并没有错……我的身体里,果然住着魔鬼啊!
哈哈……哈哈哈哈!
“姐姐,它要出来了!”
这是在意识消散之前、他听见自己口中吐出的最后一句话——耳畔传来的那个声音冷静而低哑,宛然不再似一个七岁的孩童。
未接踵,那个单薄弱小的身子已霍然从姐姐的怀抱里挣脱——
杀吧!杀吧!
你们不是说我是恶魔吗?现在,这个恶魔已经觉醒过来了,我已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了它,我要……杀死你们所有人!
用你们的血,来祭奠我母亲的血!
他似乎在瞬间突破了身体里的某种限制,幼小的手从那个适才检查过母亲身体的大臣喉间一穿而过——而后者惊恐地望着他,甚至来不及说出一句话,便瞬间失去了声息。
被血色污迷了双眼,他已经看不清楚眼前的一切,只能闻到弥漫在空气中的阵阵腥甜之气——他从未发现过,自己竟是如此迷恋这种气味——那是……血的味道。
埋葬我吧!只有这种气味,才适合将我埋葬!
还要更多……更多地……
鲜血……杀戮……
53
53、六 离愁 。。。
一路上风平浪静。踏上苍华大陆的土地后,禁凌叶等不及歇息,便买了良驹,径直赶往帝都。
到达柳先生的住处已是三月之初,冬末初春之际。碧篁深处,冬雪初融,竹叶间打下层层轻白,微带着冰水,在暖日下晶莹闪动。
无论世事如何辗转递变,柳先生这里,似乎永远……都是这样的安静、清宁。
阿雪,姐姐……回来了。
吱呀一声,禁凌叶推门而入,隔着一炉炭火,她听到一声微弱而惊恐的叫声,“姐姐!”
“阿雪醒了吗?”乍听见弟弟的声音,她惊喜地绕过炉火,来至禁凌雪床前,就见那个少年依然紧闭双眼,轻皱着眉头,缩在被窝里……宛如一只受伤的刺猬。
原来是做噩梦了。
禁凌叶悄悄在他床沿上坐下,为弟弟掖了掖被角,继而伸出手,轻轻覆上他冷汗淋淋的额头,低语,“阿雪,姐姐回来了。”
此刻见他安然无恙,这一路上颠簸跋涉的辛苦,仿佛都已尽数忘却。
可是……她却不由得担忧起来——这孩子的脸上,缘何会现出这般痛苦的神色?
“阿雪?阿雪?”她轻轻拍着弟弟的脸,柔声,“觉得哪里不'炫'舒'书'服'网'吗?能不能听见我说话?”
然而,那个陷入梦魇中的少年似乎已忍耐至极限,攥着被子的手握紧成拳,骨骼咯咯直响。
他唇齿紧咬,长睫剧烈颤动着,仿佛在奋尽一切力气,与魇魔对抗。
禁凌叶见状心口一紧,不由俯□去,轻轻抱住了他。
然而,身下的少年猛地躁动起来,终于脱口大叫出声:“滚开!都给我滚开!”
这声音、这语气,根本不像是那个平日如同温水般安静听话的孩子所发出的!
禁凌叶霍然站起身,焦急地抓住他的手,防止他乱动,声音轻颤道:“阿雪……你怎么了?”
“叶儿回来了啊。”便在她心乱如麻之际,一个清冷的声音突然自门口传来。禁凌叶慌忙转过身去,就见柳千寒青衫宽缓,正沉静立在门口。
禁凌叶连忙奔上前,握住了他的手:“柳先生,阿雪他、他这是怎么了?”
柳千寒并没有回答她,只是徐步走至床边,握起禁凌雪的手,将食中二指按在他左腕脉搏上。
禁凌叶就见一缕流光幻彩的灵气,正缓缓从柳千寒体内渡出,注入弟弟体内,令适才陷入梦魇中的少年渐渐安静了下来。
“那股力量……是时候觉醒了吧?”出乎意料的,她听见柳千寒在安抚下弟弟的情绪后,宛若自语般脱口喃喃。
禁凌叶登时一惊:“力量?什么力量?”
柳千寒抿唇不语,然而面色却颇有些沉重。
她情不自禁地望向再度昏睡过去的弟弟,清润的声音突然泛起了一丝战栗,“阿雪才不要那种力量!十年前,就是那种可怕的力量,给他带来了多大的痛苦!老师明明说,他那种力量已经控制下来了,为什么……为什么还会这样?”
听禁凌叶提起她的老师,柳千寒目光微动,略略思忖了一刻,似在斟酌着用词:“添朝袭当年只是暂时压制住了阿雪体内狂乱游走的真气,因为那时候……还太早——一个七岁孩童的身体,毕竟承受不了那种觉醒的力量啊。而现在……”他顿了一顿,轻轻叹了口气,“这个孩子的心智,已经是时候成熟了。”
禁凌叶不由自主地拽紧了柳千寒的衣袖,眼眸闪烁,“柳先生,您不是说过,只要拿到茕仙草等药材,您就可以救阿雪的吗?叶儿如今已经把它们全都带回来了,一样不少——请您救救阿雪吧!这孩子,也是您亲眼看着长大的啊!”
“叶儿先别急,你弟弟不会有事的。”柳千寒温声安抚道:“阿雪当日所受的那一剑,是下过咒的。”他的神色有些奇异,声音里带着沉吟,“他伤得不轻,只有那些奇药才能救回他性命,眼下我们既然有了药,他就会平安无事的。”
待禁凌叶的情绪平静下来后,他又补充道:“阿雪体内的那种力量,是与生俱来的,即便被暂时压制下来,也终有一天会觉醒。至于是福是祸,眼下我们还不能妄作定论。”
语声略顿,他忽地慨然叹息道:“这些年来,阿雪的日子虽然过得很安定……但是叶儿啊,阿雪若是心下明澈,他自己会甘愿这样生活吗?——任由自己被别人称作傻子,其实,也是你不愿意见到的吧?”
他清明的目光里仿佛藏有某种令人难以抗拒的力量,竟令禁凌叶不敢直视。
她沉默了良久,终于低下头,喃喃道:“也许先生说得对吧……其实醒过来,又何尝不好?阿雪已经这么大了,都快十八岁了,的确有权利自己做出选择。”说到这里,她忽地一笑,笑里却夹杂着三分苦涩,“其实这些年来,我有时还真有些想知道,他聪明起来,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柳千寒凝视着少女变幻莫定的神色,半晌后,突然再度开口,转过话题道:“对了,叶儿,”他边说边拿起桌上一封火漆金纹信笺递给她,“这是你的家书。”
“家书?”禁凌叶微微错愕,下意识地接过他递来的信封,但见上面用古厚遒劲的隶书写着几个大字:永安城皓煊馆霜烨姑娘亲启。
“这是……我父王寄来的信?”禁凌叶喃喃脱口,目光瞥向柳千寒,眼里露出探究之色。
柳千寒不动声色,眼中却仿佛藏着某种隐忧,“这封信既是从北靖国寄来的,我想多半就是你父王写给你的家书了。皓煊馆的侍女知道你们如今住在我这里,于是便送过来了。你一路奔波劳苦,看完信后就早些休息吧,我先去为阿雪煎药。”
禁凌叶点头致谢:“多谢先生。”
待柳先生喂禁凌雪服下一剂药后,少年苍白的脸色终于逐渐恢复了些许红润。得知自己费尽艰辛寻来的这些药这般神效,禁凌叶也感到了些慰藉,只觉自己这一路跋涉的疲累辛劳,都仿佛尽数消散。
待柳先生离去后,禁凌叶又在床边独自守候了弟弟许久,才终于起身找了间厢房,推门而入——现在,怕是也只有在柳先生这里,她才能够略微安下心了。
在桌边,就着微弱烛光将父王的那封“家书”又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却越发觉得难以入眠。
“乱世之争,最终只有一个王者能够留下。然纵观眼下局面,为父即便欲苟安一隅,业已不得脱身。胤王朝的末路,只怕也是我北靖国七百年基业的尽头。帝都如今已危如累卵,倘使叶儿南下寻求姻盟,他日盟军侥幸得胜,我北靖也好过亡国灭种。”
烽火之下,谁都难以幸免吗?父亲——那个曾将她抱在怀里、百般溺宠的父亲,眼下,竟是要她为了北靖国、而去牺牲自己吗?这十年来,他从未派人找寻过自己,甚至将禁凌家历代与澹台家的婚姻都暂弃一旁——原来,竟只是为了今日……
念及于此,心中便泛起阵阵抽痛。她无力地捏着那张洒金笺,不觉间,已然泪水潸然。
我到底只是个女子——只是个女子啊……唯一的用处,也就是拿去联姻、结盟了吧?
南下?便只有离国与华襄国,这两个大国的势力可以依靠。离国在军事上匡绝天下;而华襄国桓领学宫能人甚多,又已与浮国达成秘密盟约。
该当如何取舍,百般思量,亦无结果……
这十年来,她眼中、心里,便唯有弟弟一人。随他而来至帝都、日夜伴随于身侧、教他些简单的诗文和武功、陪他游逛帝都大大小小的街道、为他排解一场场暗地里的纠纷……这十年时间,晃眼间便也过去了。
而转眼之间,在这般似是匆匆碌碌、又似是平淡如水的岁月里,她已然不再是当年那个青衫垂髫的小女孩,她的双肩,已经坚强到需要担负起家国大任。
而这些……她并未准备好。
北靖国留给她的印象,远不及这永安城深刻。
幼时的她从未出过王宫,在珠栏玉砌、檐牙雕琢的北靖国宫殿里,她心中日夜惦念的,也唯有父王、母妃与那小她一岁的弟弟了。而王城之外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她从不曾知道——北靖国,那样陌生的北靖国。
而永安城呢?她如今细想起来,永安城的一切,似乎都如数家珍——一条主街,从城门一直贯通到皇宫;街道两旁的店铺小贩,她几乎都认得,知道哪家的饭最甜、哪家的酒最香、哪家的小二怕媳妇……
十年来心心念念的故国,如今看来,自己却早已不再抱着最初的那份心思。原来,什么东西都难以储藏,即便是放在心里的,都会变质。
窗外皓月当空,她独守着竹舍里一盏明灭的烛火,心神也仿似这烛光一般,飘忽不定。
眼下能够帮她的,也只有一个人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俯身吹灭火烛,步出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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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种满花草的后院里,柳千寒此刻正半靠在竹椅上,径自闭目养神,神态悠然而闲适,似是早已料到禁凌叶会来找他。
身旁竹几上的茶壶还冒着氤氲的热气,柳千寒俯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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