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雪成烬
已经是三更时分了。玫瑰宴才刚刚散去,人语喧哄的锡兰殿的庭院转瞬便寂静了下来。
医官早已奉命入殿,为白袍染血的将军止住大动脉的血、包扎妥毕后,吩咐宫中侍卫将博尔勒将军抬下去疗伤。此夜,在座一八零八城城主、乃至泰息翡的官员们,恐怕都无人能够猜晓到:似卡索尔这般阴狠多疑、心狭记仇的霸主,究竟是基于何种因由,竟会愿意救活一个欲致自己于死地的凶徒、并继续将此人留于自己身旁——那不啻于在自己的贴身衣衫内,藏了一柄锋芒狰狞的出鞘利剑啊!
然而,唯有那个一直陪他同甘共苦、在他身边相伴多年的黄衣少女才知道:他是为了让他活下去、亲眼见证自己的绝世霸业,以期得到这位剑术超卓的国之栋梁的认同。
其实……也只有她才了解:骨子里,他根本只是个孩子——一个任性、不甘而又渴望别人认同的孩子而已……就像,当年那个在狼群里长大、从未见过天日、未曾感受过人世温暖的狼童少年——那段阴霾的时光太过漫长、太过漫长,以至于让他的心至今仍迷失在那片阴暗郁沉的森林里,将心灵死死封闭,再未走出过那遍布冰冷荆棘的回忆的禁锢。
念及往事,这位平日灵动慧黠的少女长长叹了口气。在她头顶,树枝摇曳,光与影在她清丽无瑕的面容上明灭挫动。她从层叠的暗翳里,轻轻抬起那张犹如冰雪般洁净的面容,怅然望向天际残月,一时间只觉旧忆轻愁纷沓而来,令她心绪茫乱如潮。
夜凉如水,整座宫殿陡然静默如死。唯有冷月恒久高悬于如墨夜穹中。
卡索尔侧过脸,失神地看着那个黄衣少女在月夜下孤然而立的倩影,微微蹙紧了眉宇,眸中神光离合变幻,不知在想着什么。
良久后,终于听见这位彝国的主人有些疲惫地开口吩咐了一句:“你们都退下吧。”
一众侍卫宫女们不敢应声,当即诺诺告退而去。
少女忽地回过头,深深凝望了二人一眼,目光中似包含了千言万语。然而,她终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转身离去。
“灵纱。”听见少女足声渐远,卡索尔突然幽幽开口,唤住了她。
古月灵纱闻言驻足,缓缓转过头来,眼波明澈晶亮,“殿下,什么事?”
然而,卡索尔却没有立刻发话。他默默凝视了她半晌,目光变幻不定。良久,但听他长长叹息道:“灵纱,你离开大光明宫已经多少年了?”
古月灵纱听言略一沉吟,即淡然答道:“从我跟随殿下前来泰息翡至今,已有将近四年了,殿下。”
“这些年,可有想念过昔日的同伴?”猝不及防地,卡索尔不冷不热地问出这样一句。
古月灵纱身子微微一震,随即不动声色地笑道:“殿下何出此问呢?在大光明宫能够得到的,在您这里,我也已经一样不缺地得到了——甚至得到得更多。”
“可是有一样东西,是我给不了你的——”卡索尔面色忽地一寒,凝视着她,一字一句,“在大光明宫,你是受万人尊崇敬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九曜使者之一的火曜使;而在我这里,除了荣华富贵与锦衣玉食外,你一无所有——没有权势,没有地位,甚至没有……”他顿了顿,忽似想到了什么,猝然住了口。
“殿下,您错了——”古月灵纱却是释然微笑起来,紫眸中波光流转,“有一样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东西,是大光明宫给不了我的。”
卡索尔紧蹙的眉梢微微一挑,有些迷惑般地喃喃问:“是什么?”
“自由。”就见古月灵纱嫣然一笑,“在大光明宫,我只是一条为主子尽忠的狗而已。所谓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然,那‘一人’之下的万万人,也都不过是教主驯养出的杀人武器、与咬人的忠犬罢了。而您——唯有您,高贵无上的彝国君王,您愿意将我当作您的同行者——所以,我感激您。”
“我没有同伴。”沉默许久后,卡索尔忽然有些失神地回答道,“我留你在身边,只是因为……”
话至一半,他突然再度收声不语,那张素来沉静如水的脸上却蓦地现出一丝迷惘之色来——
为什么?为什么呢?这么多年来,从毗渊山绝巅的断肠崖、到彝国王都泰息翡,她与他一起挣扎在彝国宫廷权势斗争的漩涡中心,帮助他篡权、夺位、甚至弑君,与他背负着同等的罪孽与民众的唾骂……
二人始终这样一路并行下来,同甘共苦、福祸相依,这位原本身为大光明宫火曜使的聪慧少女,从来不过问他的想法,也从不向他索要什么——她素来有自己的主张与见地,并不纯粹是盲目听命于他的属下……多年来,二人之间始终恒定地维持着这样自然而和谐的关系,让他渐渐都快要忘记去质疑:这个少女,究竟是身怀怎样不可告人的理由,会甘愿如此无怨无悔、倾心尽力地效命于自己?
六年了啊……当年断肠崖上,那个苦修术法的孤寂少女,那张清丽绝俗的容颜,在偶尔梦回前尘之时,仍旧历历于眼前。
然而为何,这几年时时陪在自己身边的少女、这个长大后的她,却反而几乎被他忽略了呢?
他在规避什么?他在防备什么?他在怀疑什么?
那年,他才十二岁,刚刚失去了与他自幼相依为命的同胞弟弟,仿佛彻底沦为了一具冷血的杀人武器,每日只是不断挥霍着那柄贴身不离的长剑,在地狱般严酷而残忍的训练下挣扎求生。
在那样日复一日机械式般的漫长杀手生涯里,存留于他记忆中最深刻的印象,便是不停地挥霍着手中的武器,杀死面前一个又一个曾为同伴的对手、或者奉命蛰伏在暗处,刺杀日曜使者给他们丢下的那张鲜艳红纸上写下的一个个名字的主人。
那时起,他便已经知道,他是暗夜的随者。他的主人不是高倨于大光明宫深处、重重帷幕后的王座上,那个威严无加的教主、这个西域真正的幕后主人,而是……那片充斥着罪孽的深海。而暗夜,便是他唯一的同行者。
那样的生活,让从前那个心怀迷惘畏惧、却也曾对未来怀有憧憬与对温暖的渴望的迷途少年,心一日日变得麻木、冷漠、残忍。
尽管那些立于高处的裁决者们早已洞悉了他乃彝国王裔的身份,他从而脱离了每日冰冷的铁板床、冷菜凉粥的生活。然而,教主对他的要求,却并未因此而松懈分毫。他每日只有三个时辰的睡眠时间,一天中的四个时辰用来习武练剑,三个时辰用来研读兵法谋略,其余的两个时辰用来参悟术法典籍。
如果教主是仁慈的,也许,他会感激于教主对他的这份重望。然而,教主每月十五,派日曜“赐予”他的那种名为“寒魄精”的药丸,究竟是多么可怕的东西,他早已了然于心。
怀着对这座大光明宫的极度憎恶,他咬紧牙关,坚持隐忍了下来——他知道,那个高高在上的教主,既然如此费尽心机地督教他多年,又怎会让他一辈子留在这个神宫里?
是的,他对自己如此“特殊恩宠”、苦心“栽培”于他,又怎会肯让他一辈子留在日月神教,充当大光明宫里万千杀手中之一员,而不发挥他的最大利用价值呢?
呵……教主既然志在天下,而照目前这片大陆的局势看来,除却与毗渊山脉接壤的离国外,东陆诸国、乃至整个武林,早已将日月神教视作邪魔歪道,对其严格封杀。而对离国国主那只老狐狸而言,日月神教,也不过只是个与他具有互利性质的盟友、甚至他离国国主为铲除异己而拢结的杀人利器而已罢?
所以,似教主这般精明睿智之人,自然比自己更加清楚:日月神教欲得天下,必要先掌西域。所以,将他送遣彝国、命他争夺储君之位,对于教主而言,他才算是用得其所吧?
彝国……一念起故国,某种刻骨的幽毒迅速侵蚀了少年那双奇特的眼眸。
只是,他从没有想到,在返回彝国、施行他那个早已谋划多年的报复计划之前,一直孤独地艰难前行的自己,有一日,会有了一个与他并肩作战的同伴。
认识她,是在一个雷电交加的深秋寒夜里。那晚大雨如柱、倾盘而下,他正独自一人,在断肠崖的密洞里练剑,然而,忽地听闻一丝异响,余光瞥处,他依稀望见一抹鹅黄色的影子,在树荫下一掠而过。
那一幕极其诡异,尤其在这雷鸣电闪的深秋夜晚,更令人兴起一种蓦然心怵之感——那种感觉,诡秘而恕?br /> 然而,他却似乎莫名地被那种奇特的感觉吸引住了一般,心中一沉,当即握紧长剑,鬼使神差般飘身追了上去。
那一夜,毗渊山巅狂风怒啸,暴雨倾颓,然而,那一抹黄影在风雨中奔行速度却是极快,犹如电光般一闪即逝。
彼时的他才十三岁,毕竟是少年心性,揣着某种好奇之心,他提运那已有七成火候的轻功,循着那抹黄影每度消失的方向,一路疾追而去。
溟濛的雨雾中,他甚至完全看不清楚,那抹鹅黄色的身影究竟是什么。
雨声渐大,惊雷在夜空中隆隆滚过,雪亮的闪电如剑光般割过天际,仿佛直欲将墨穹撕裂。然而,不知是一种怎样的感应牵制着他,让他无惧风雨地奋力前行。
直至那抹鹅黄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茫茫大雨与黑浓如墨的夜色中,他才发现自己已耽搁了太多时间,方待转身折回原路之际,却陡然听见山腰某处一个洞穴里传来隐约的哭声——听那哭声嘤嘤咽咽,竟似是发自一个稚龄的小女孩。
究竟是什么人?会在这样大雨滂沱的夜晚,出现在这座飞鸟罕至的高山之巅?
是日月神教的年轻弟子吗?可是,又怎会如此诡异地出现在此地?
揣着满心的疑虑,他沿着绝壁上间或凸起的山石与藤蔓,在疾风密雨中辨寻着那哭声传来的方向,小心地攀爬而下。
当快要接近那处山穴之际,他蓦地纵身一跃而下。
待双足踏落实处后,他即从怀中取出火折子,用火石与火绒点燃——那一瞬间,在挫动摇曳的光影下,他看见了毕生都无法忘记的、极其诡异的一幕——
一个梳着一双垂髫小辫的女孩,正自瑟瑟蹲蜷在洞穴的一角。看那孩子的模样,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在这样山高气寒的冷雨天气里,这个女孩竟只穿着一袭鹅黄色薄衫,那轻薄的衣衫与她娇小的身影倒极是称合。然而,这个皓齿明眸的女孩此刻仿佛患了什么奇特的病症、又或是运功走火入魔了一般,晶莹如玉的肌肤忽青忽白,面上汗水涔涔,紧咬的牙关在隐约颤抖。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走近那个女孩身旁,俯□查看——然而触手之处,竟是宛如火灼般地滚烫!
那、绝不是一“人”所能够拥有的体温!
“你究竟是什么……”他情不自禁地脱口低呼,然而问语声未落,那个女孩便抬起面色诡异的小脸,断断续续地喃喃乞求他:“你……你是日月神教的弟子吧?请带我去……去见你们的教主。”
听这个女孩蓦然开口,虽然此刻她的语气虚弱已极,然而声音却是说不出的清越动听,犹如石泓清泉。
十三岁的他微微一震,由于猜不出此女的身份,当即断然摇头道:“教主岂是你这种……”
然而,他话音未落,就听那女孩轻轻嘤咛一声,仰面栽入了他的怀中。
他下意识地环臂接住那个娇小的身子,只觉那身子在怀中轻若鸿羽,宛如没有重量一般——仿佛此刻被他抱在怀中的,不是一个人类女孩,而是一只娇小的动物……
他在那个逼仄的山洞里惝恍失神地呆立了好一刻,陡然觉察到,怀中那个小身体似乎正在渐渐失去热度,宛如已然死去一般。他不敢再多作耽搁,当即背起那个女孩,纵身跃入了山洞外疾密如柱的雨帘之中……
凌晨将至时,他才将那女孩送到了日曜使的面前——他自然知道,那位尊贵无上的教主,是不可能愿意屈尊接见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孩的。
他记得那时,日曜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抱起那个虚弱的女孩,走入了密室,仿佛要为她疗伤。
之后的好几日,他都再未见过那个身份神秘的女孩。他也渐渐地淡忘了这个离奇出现的女孩,每日依然如常练剑、读书、修习术法。
然而,那之后的第七日,当昆吾钟声再度响起、教主召令全宫所有弟子汇聚于山巅的昆吾大殿中时,他惊愕地看见:那个不日前被他救起的神秘女孩,穿了一袭鹅黄色的广袖华衫,额戴一枚嵌有珍贵火焰状红宝石的发环,正静立在教主的王座之侧,面朝所有教众,无声地点头致意。
在抬起头的一瞬间,女孩的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落在他的脸上,那双犹若晨星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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