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雪成烬
上不着痕迹地褪去,仿佛在短短一夜间,他已做下了一个什么重大的决议。
而他此刻宣布的这个决定,也的确足令满朝诸臣瞠目惊愕。
“从即日,本王决定废除中陆女子冷汐昀‘玫瑰夫人’的封号——自今而后,她与本王之间,再无任何瓜葛!”
乍然听得这个宣告,满朝诸臣一时讷讷半晌、不能言语。毕竟,他们的主上是那样宠爱着那个女子啊——玫瑰宴那日,这个自登基以来,从未立过后妃的国主,竟然在一百零八城城主以及满朝文武官员面前,亲自册封那个从中陆而来的神秘女子为“玫瑰夫人”,满脸甜蜜笑容,令百官及命妇为之艳羡,以为这个女子将会得到如同当年卡索尔生母那般一时无上的殊荣。然而,怎料还不到三日,这位喜怒莫测的国君便又收回了之前的决定:诏告天下,废除玫瑰夫人的封号,甚至将那个女子驱赶出彝国国境。
这个少年国主,他心中究竟在想什么啊?散朝后,满朝文武官员皆对此事私下窃窃不息,然却不敢开口质疑王的决定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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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在素以“云烟水气”、“风景如画”著称的华襄国,正是百花盛绽之际。国都琰丰城内,素常用以招待贵宾的景鸿园此时群花争妍,香远怡馨,风景犹胜天国。而南方的气温,也随着各类花朵的次第绽放一日日升高了,阳光温暖而缱绻,微带着几分慵懒,斜斜洒在人们的肩头。
华襄国地处于苍华大陆的东南方,大半国土临近海岸。此刻,依稀有海风从东方吹来,带来习习凉意,却已没有了冬日里的酷寒。
正值午后,短暂的小憩过后,嘉仁便屏退了所有下人,独自扳动轮椅,缓缓行至屋外那方另辟出的小花圃内。
由于不便于行,他也未有入内打理花草的打算,只是静静坐在围栏外,远远看着那些开得明媚娇艳的花儿。
尽管是在这样百花盛放的温暖春日里,他膝上仍是盖着薄薄的羊毛毯,手中执着一册书卷,面容平静得几乎不见半点波澜。阳光垂洒下一大片明晃晃的光影,遮盖了他那长久消散不去的病态,那张俊美白皙的面容此刻更透出某种秀逸脱俗的高贵气质来。
华襄国的庭院曲桥九转,流水潺湲,比之北方帝都巍峨磅礴的重重殿宇更为玲珑别致,比之浮国清雅古朴的屋宇别墅更多了几分诗情画意。
绫夜姬此刻正站在回廊上,手扶雕阑,默默凝望着那抹澹青的身影,竟是不忍上前打扰——不忍,上前破坏了,这一刻的良辰、美景。
人衬花,花照人。也许,他那样与世无争的人,本就不该生于那个龌龊险恶的宫廷深处,这宛如世外仙境般清净幽雅的桃源,才该是属于他的地方……只是啊,即便此间的风景再如何幽雅、环境再如何清净,到底也是别人的地盘、别国的领土,有幸暂居在此,又怎脱离得了那些利益纠葛、政治与权谋的牵缠呢?
绫夜姬正这般思量着之际,仿佛已察觉到她的存在,但听那个静坐于轮椅上的男子轻轻唤了她一声,却未回过头,只是将腿上的毯子掀开了一角。
绫夜姬顿时领会了他的意思,忙上前为他将毯子搭好,却仍是忍不住出声提醒了一句,“眼下天气虽是好了,可是殿下也要当心自己的身子。”
嘉仁淡淡一笑,微微点了点头,继而将手中书卷递给她,道:“你先下去吧,我再晒会儿太阳,也打算回屋了。”
绫夜姬轻轻应了声“是”,当即告退转身。
待她足声远去后,嘉仁才缓缓道:“两位既是远道而来,怕不只是为了藏在树后偷窥吧?”
他话音才落,便听树后传来一个男子的朗朗笑声。在长笑声中,徐步走出两个人来,而在二人身形离开之处,那片树荫却仍旧丝毫未动。
尽管心下早已判断出这两位来者绝非寻常之辈,然而嘉仁乍见之下,仍是不由得暗生惊讶:来者是一男一女。男子身穿一袭银蓝衮边的华丽金袍,衣袍上密绣了繁复的纯金藻饰,令人不敢逼视;而少女身穿一袭三层罩纱的宽大银袍,袍裾垂至脚踝,身材瘦削娇小,眉容俊美,长发及地,宛如一朵晶莹洁白的优昙,浑不似人间可见。
春日午后的阳光,分明是这样耀眼,然却竟似半分也垂照不到他们身上——尤其是那个金袍男子——那样清冷而倨傲的双眸,仿佛震慑住了天边煌煌日色,令嘉仁顿觉周围气温骤降。
而更令他难以置信的是:便在下一刻,这样两个神仙般的人物,竟忽地一屈双膝,以近乎匍匐的姿势跪拜在他脚下。
嘉仁正感诧异,却听那金袍男子朗声道:“七千年的轮回,现今已至尽头,吾族的血液将在您身上传承——请以您最尊贵的血统赐福我们的族类,伟大的……阿修罗王。”
66
66、十二 暗涌(下) 。。。
这样诡秘至匪夷所思的一句话,却仿佛一个魔咒般,在嘉仁的脑海里重重传散开无限的回音!
他霎时只觉头脑里一片眩晕,对方的话语久久回荡在他耳边,脑海中不断闪过一些影像,它们似乎曾出现在他幼年时代茫昧而混沌的梦境里,又恍惚像是……辗转于他灵魂深处的、无数个前世今生的剪影。
就听那金袍男子继续缓声言道:“而我们即将为您献出的,是连神力都无法阻遏的力量——北斗七星的力量,已在七千年的轮回中,蕴蓄到了极致。”
在他的话声中,嘉仁以手加额,在自己的眉心上深深按了下去。再度睁开双眼时,他目光里浑浊之物尽去,已恢复了清明。然而,他神色间却渐渐凝聚起某种冷冽的寒意,语音中带着一丝漠然与冷酷:“你们,究竟做了什么?”
“我们并没有做过什么——我的王。那只是‘七星’的转世之身们,宿命中注定将要到来的觉醒。”说话之间,但见金袍男子缓缓将一枚血色的玉石双手捧过头顶,呈递给他。“我们被禁锢的力量,目前尚无法逾越这片大陆之外……所以,只有当您亲自来到这片土地的时候,我们才能现身与您相见——王,请您接过它,一切宿命的提示,都将昭然于您的眼前。”
他手中那枚玉石通身赤红如血,其上隐有红光澹荡,在日色下闪烁着某种妖异而邪魅的光泽,宛如幽冥地府的血池炼狱中的火浆凝结而成。
嘉仁略带一丝犹豫地伸出手,指尖甫一触碰到那枚玉石,欲要撤回手,却已是来不及——
那枚血色的玉石在阳光下并不令人感觉寒冷,然而,此刻才与他的身体接触,竟宛如活了一般,化作一缕淡淡的红烟,从他的指尖吸纳而入,令他瞬间冰寒彻骨。
那种诡异的寒意倏然蔓延至全身,冷至极处,令他全身皆是一颤——然而那阵寒意瞬间便再度消弭,杳无痕迹。仿佛一分分化入了他血脉深处,与他的灵魂相融;又仿佛,那一切不过是他一个短暂的错觉,梦魇醒后,一切都不曾发生。
然而,然而……那,也是梦吗?
为何,顷刻间,那些有如噩梦一般的记忆纷至沓来,压迫得他无法喘息?
——他听见那个为神力所不容的种族、数百万族人,在黄泉底下愤怒的嘶吼:
“要获得新生,延续吾族的力量,我们唯有轮回!”
阿修罗族王裔之血的传承,只在短短的须臾便已完成。
但……此刻所见、所听到的那些,真的,全部都是属于他生生世世的记忆吗?
正这般质疑着、理智与心中那个声音相互抗衡着之际,体内那份不断沸腾的灼热的血液,却正强烈地向他倾诉着,接下来,所将要面临的使命——
阿修罗的新生……
“预言即将成为真实——最伟大的王,请您……给予我们新生。”
嘉仁恍惚间感到眼里有泪水在暗暗凝聚——然,又似乎,那也只是他的错觉。
他并不愤怒,也不感到如何悲伤……只是,此际心中百念纷纭、神思惝恍,竟是久久无法平静。
他霍地抬起双眸,注视着眼前的金袍男子,迟疑地开口道:“你……就是那个圣女吗?”
“看来,继承了‘王’之力量的您,也已经感应到我的身份了吗?不过,王您只猜对了一半啊——”金袍男子淡淡一笑,旋而解释道:“为了获得更加强大的力量,我阿修罗族末代圣女在转世的那一刻,便已将自己的魂魄分离成阴阳两半——而我,只不过是其中之一。”
“那么,另一个……”嘉仁的目光转向一直静默地跪立在一旁、没有说过话的银袍少女,猝然收声不语。
那个少女并没有抬起头,却仿佛看得见嘉仁质疑的目光,面容沉静地垂眸答道:“我只是他在此世的妹妹。至于紫微圣女的另一半魂魄,已转生在北靖国。”
“北靖国!”嘉仁再度一震,神色陡然剧变!
“是的,我们早就察觉到了‘他’的存在。”金袍男子抬眸目注北方的天空,淡淡接话道,“想来‘他’此刻,内心也必存着与我们相同的愿望。待吾族圣城降临之日,便是我们魂魄合一、圣女复生之日。”
说话之际,金袍男子神往地凝视着头顶的万顷苍穹——那专注的目光,仿佛透过那些游离不定的云层,望见了躲藏在云幕之后、那些耀然闪烁着的星辰,正在命轮的轨迹下缓缓运转,即将盛放出惊世的异彩!
然而,见此情状,银袍少女的神色却是微微一变,脸色蓦然间苍白了下去。她将头埋得更低,几乎将整个额心贴伏在地面,似是为了掩饰眉目间暗涌的波澜。
金袍男子却并未去留意这个唯一妹妹此刻微妙芜杂的心思,只是以同样的动作,对着面前的病弱男子虔诚地伏拜下去,并深深叩首。
看着眼前两个将额头紧贴在地面的人,嘉仁沉默了良久,方淡淡问道:“那么,可否告诉我,你们在现世的身份是什么?”
金袍男子恭声答道:“回禀王:我是龙阙,目前的身份是迦罗山非天圣宫的主人;这是舍妹——非天圣宫的圣女,胧。
“而我非天圣宫传承千年的唯一心愿,便是寻找到身负我阿修罗族王室血裔之人,等待七星齐聚的一日,助王复兴我族,延承我幽宸国七千年前的梦想。”
嘉仁脸色微沉,一时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又是半晌之后,他终于再度开口问道:“那么,作为你们口中的那个‘王’——我,此刻应该做些什么?”
“天,下,大,乱。”龙阙一字一顿地吐出这足令闻者惊然变色的四个字,语气决然而坚定,双目中闪烁着某种渴切而又可怕的光芒。他抬手遥指着西方某片幽蓝色的穹宇,一字一顿道——
“七千年前,当我们所有族人被神力驱赶封印之时,紫微圣女就曾预言过:只有血色五芒星阵可以拯救我们。然而,七千年前的那个阵法,由于神力的摧残与祭司们的力量那时尚远远不够,而致阵法失败,我们在苍华大陆西方的那片沙海中辛苦建立起的国度自此消失,族人们被埋葬在黄泉河底,永不见天日。”
他那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陡然迸出一丝幽幽的恨意,“如今,七星终于再度会聚,而我们的力量经过七千年的轮回,业已强大到了史无前例的程度!只要让这片苍华大陆上的人族祭献出他们的血液,五芒星阵便可完成,届时,吾族之永恒圣城将脱离结界的禁锢、降临此世,黄泉下埋葬的亡者都将一一归来!”
听到这里,嘉仁失神地喃喃:“人族的血液……”
“是的,王。眼下便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乱世的烽烟一旦掀起,人族由于自身欲望的膨胀,便会相互间攻伐不休,待时,鲜血将会无穷无尽地蔓延至整个大陆,而到那个时候,我们的圣城就将会在血色五芒星的光辉之下,重现于此世!”仿佛是内心的热血在沸腾,激动之下,龙阙的声音已接近于疯狂,语气似乎浑然忘记了恭敬。他抬手怒指苍天,愤然道,“为什么?为什么神力要庇佑这个愚昧而贪婪的种族,让他们永远幸福地存活在阳光照耀之下的土地上,继续他们的卑劣、狡诈与阴险!
“只有他们的血,才能够清洗这片大陆上所有伪饰的龌龊与罪孽,还给我们的族人一个干净自由的乐土!”
嘉仁目光微垂,落在龙阙身上。半晌后,他终于沉沉叹了口气:“那么,就依你所言吧……”
终于得到王的回应,龙阙的情绪益发高亢,他举起双臂,嘶声道:“王,来吧——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混乱吧!让人族的野心与欲望愈加疯狂!让战火烧延到整个大陆!这样,我们才能够有足够充分的条件,来启动那个血色五芒星阵!”
嘉仁被修长睫毛垂盖住的眼神里似有波澜轻泛,旋又沉入深不见底的眼瞳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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