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雪成烬
封无痕从林木的枝桠间抬起脸,仰望着头顶的皓远青空,长长叹了口气:“我终究,还是辜负了他姐姐的托付。”
“都是我的错……”冷汐昀低声喃喃,“这一次,是我亲手伤了他。”
“错不在你,冷姑娘。”封无痕摇头为她辩解道,“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不管是谁,都会……”
然而,冷汐昀只是有些疲惫地摇了摇头,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
良久的静默后,眼看天色已然大亮,封无痕率先打破沉默:“那么接下来……冷姑娘,你有什么打算?”
冷汐昀沉吟了片刻,终于淡淡答道:“回大光明宫。”
听见这个答复,封无痕并不感到意外,轻轻点了点头:在来此途中,他便已听说过,彝国的玫瑰夫人背叛国主卡索尔、投奔大光明宫之事。他猜测出那些人口中的那个“玫瑰夫人”就是他面前这位冷姑娘;而他与禁凌雪昨日又恰恰是在这条路上与冷汐昀相逢——联系种种情况,他心中其实早已确定了这一点。虽不知日月神教教主今趟遣她下山所为何事,但看冷汐昀面色从容之态,料来此事应当已经办妥。
封无痕沉默了片刻,面上忽地现出一丝忧色:“可是,你将修罗令给了我,就不怕卡索尔……”
“我说,你这大男人还真是有够婆婆妈妈呢。”冷汐昀冷冷瞥了他一眼,唇角掠过一抹不屑的嘲笑,“他既然已将修罗令交予我,自然任由我的处置——你以为,像卡索尔那样的人,会真的相信,‘得修罗令者、便必得天下’的讹传吗?”
“……”封无痕动了动嘴,仿佛还待说些什么,然而看着冷汐昀满脸不耐的神色,终于住口不语。
又是片刻的沉默后,但听封无痕长长叹了口气,仿佛终于妥协了一般,然而眉间神色却更添了几分忧悒。他低声交待了一句:“你在这里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一言罢,不待冷汐昀答话,便施展轻功,朝来路飞掠而出,身形宛如一只白燕,霎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昨日由于施展法术阻止那些赭衣卫追兵,耗尽了封无痕的体力,以至于奔行百余里便那般疲惫。今日元气恢复,只消半盏茶光景,便听远处蹄声橐橐,封无痕已乘着一匹红马飞驰而来。
那马儿远望似一团在风中飞扬的烈焰;待它策近看去,毛色鲜艳得如欲滴出血来。
冷汐昀微微错愕地望着他,迟疑道:“这是……我昨日留在客栈的汗血宝马?”
封无痕在她面前勒马止步。旋即一跃下马,朝她微微一笑:“我去查看过了,赭衣卫那些人大概是怕了我天玄门的威名,全都撤走了。这一路上,冷姑娘大可安心了。”
冷汐昀颔首致谢,默默接过他递来的缰绳。即又从马鞍上挂着的包袱内取出一只水囊、几块干粮,递给封无痕。“出了这片林子,便是荒地,附近很远都没有人烟,这点干粮和水你带着,应该能够解决一顿吧?”
“谢啦。”封无痕也不客套,伸手接过。
冷汐昀翻身上马后,仍望住他,低声问道:“那么,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封无痕沉吟道:“我跟阿雪多年朋友,无论如何,我不会放着他这样生死未卜不管的。何况……”这个看似洒脱不羁的少年将军眼里忽然有了一抹看不见底的愁痛,“——何况,我早已答应过他姐姐,在她不在之时,定会为她好好照顾阿雪。”
冷汐昀听言轻轻颔首,仿佛松了一口气:“那我便放心了。我亏欠禁凌世子甚多,他前次重伤垂危,虽非我所愿,然也是因我而起……而今次,他又是为我亲手所伤。我不敢奢求他原谅,只望他此次能够化险为夷、安然无恙。”
封无痕事前与禁凌叶久别重逢,二人并无机会谈及禁凌雪重伤的因由;而柳千寒也一直对此事守口如瓶。因此封无痕并不清楚这各中因由,闻言只是点了点头,随即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抬眸问道:“对了,所谓皇命难违。皇上命我寻回修罗令已有一段时日了,若是再拖下去,我怕我爹会有麻烦。找回阿雪后,我打算先带着修罗令回帝都复命之后,再去碧落山为你寻找那根法杖——你不会介意吧?”
“也好,此去生死难料,回去跟家人好好作别一番,也不枉为人子一回。”冷汐昀依旧是用那副淡淡的语气,轻描淡写地说道。
封无痕闻言登时哭笑不得:“你这丫头,又咒我。”
冷汐昀不再答话,只是默默与他拱手作别。旋即手控马缰,挥鞭而去。
不知再见之时,你会信守承诺、为我取得法杖;还是……远方传来的,已是你的死讯啊——我七千年前的同伴。疾驰之中,冷汐昀心中默默这般想着。
她依稀记得,梦里那个“封无痕”的面容:年轻而威严,仿佛是个令她尊敬的前辈,和梦中那个“禁凌叶”间,似乎有着某种微妙的萦系。
——那,是她七千年前的那一世所残留的记忆吧?
恍恍惚惚地想着这些,□宝马已载着绯衣女子,奔行出了这片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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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姐姐,告诉我,要怎样才能救你?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
“如果救回我,需要牺牲你自己的性命的话……你,也甘愿吗?”
“我……我愿意!”
是的,那个稚嫩而坚定的声音,那样清晰地响在他耳畔、响在他的灵魂深处,令他无论如何地想要逃避,都无法忘记——忘记那夜发生过的一切!
他承诺了,不惜舍弃自己的性命,救回她的命。然而,那个女子只要他吐纳运功,将部分真气渡给她。
然而,便在他凭借从前封大哥教给他的方法,凝神为她注入真气续命之际,却陡然发觉,这个气息已近濒死的女子的心脉并不衰弱,反而异常的强健。
便在他诧异于这个问题的瞬间,却蓦地感觉一股刺骨的幽寒,猝然从他的胸前渗入!
他茫然地垂下头,目光注落在自己的胸口——然而,便在那一刹,一阵从未有过的痛意从心脏处贯穿而来,迅速涌遍了他全身每一处的筋络和血液……
从胸口狂涌而出的血珠迅速染红了他洁白的衣衫,转瞬又点滴坠落在身下的雪地里,在雪地上泼墨般溅开大朵嫣红的桃花。
禁凌雪来不及抬手去捂住胸口的伤处、为自己止血,双手只是茫然无措地朝前方抓去,似是想要握住那个绯衣少女的手,问清她——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然而,那个少女只是冷冷退开一步,他的手当即抱了一个空,旋即一个踉跄,栽入了身下的雪地里。
“冷姐姐……”用尽最后的力气,少年从唇间挣扎着,倾吐出心中的疑虑与不甘,“你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他此际整个身体都僵卧在雪地里,唇间吐出的每一个字,似乎都费尽了他所剩余的最后力气,甚至已连双眼都睁不开了。
“为什么?”仿佛方才那些奄奄一息的哀呼不过是一场妙到毫巅的演绎般,此刻的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却能听见她冷锐的讥诮声从身后传来:“呵,从前我在帝都里无依无靠,才会来讨好你,如今幸蒙卡索尔殿下垂青……你,算个什么东西?”
“冷姐姐……”少年已然气若游丝,却仍旧虚弱而执拗地喃喃问,“你……你当真是这么想的?”
“当然。”就听少女的声音顿了一顿后,曼声说道,“我跟了卡索尔殿下,从此便可每日锦衣玉食、高床暖枕……呵,作为女人,那真是一辈子梦寐难求的幸福了……”
“可是……”他听见那个少女的声音陡然略近了一些,似乎对方正俯低头,凑在他耳旁轻轻吐字——那个声音依旧那样清凌动听,让人沉溺。然而此刻,却如一柄冷锐的刀锋,在他胸口捅下一刀又一刀血口,再狠狠地凌迟为一段又一段……
“你知道么?我一想到我那时候大脑发热,去为你这个傻子远赴离都青昴城、刺杀襄穆王,我就觉得恶心!”
“我看见你那含情脉脉地注视我的眼睛,我就觉得想吐!”
“为什么别的男人眼睛都是黑色的,你却长着一双吸血鬼一样的蓝眼睛!”
少女冰冷的声音一字一句,都准确无误、毫不留情地直中他心头软肋。仿佛在伤口上再撒了一把幽寒的针芒,直刺进他脏腑深处去……自他有了记忆以来,还是头一次,这样深切地感受到,那种直渗髓骨的心痛与寒冷……
“冷姐姐,”少年仿佛仍犹自不肯甘心,竭尽最后的力气,扯住她的衣角,喃喃问出最后一句:“你、你当真是这般……讨厌我?”
“是的,只有你死了,我心中的不适感才能消除,我才能够安安心心跟随卡索尔殿下去泰息翡。”
……他已经再也听不清楚她后面的话语,就觉黑暗的潮水覆顶而来,迅速吞噬了他的意识……
纷漠的雪花徐徐流泻在他逐渐褪去血色的苍白面颊上、乌黑的长发间,渐渐将他胸口的那滩怵目的血渍也虚饰为一片浑噩的白……
在确定他已陷入昏迷后,那绯衣少女忽地轻轻叹了口气。那一瞬,有微漠的紫光在她乌眸深处若隐若现——在少女平静的面容之后,那眸中神光里,却似乎含着某种悲悯的叹息之色。
她忽然微微抬起手,在自己鬓发间轻轻一揭,一张绵软滑腻、薄如宣纸的人皮面具已然应手脱落。
这一夜,名为古月灵纱的少女身着一袭不符合自己风格的绯色纱衣,站在雪地中凝视着这个因她而重伤昏迷的少年,缓缓俯□去,将手掌抵在他背部大穴之处,仿佛待将自身真气注入其体内,为他简单治疗一下伤势。
然而,就听大门那边突然传来一个重浊的脚步声,旋即一个老者的声音在不远处沉声喝问道:“什么人在那里!”
古月灵纱眸中神光霍地一变,终于叹息着摇了一下头,随即不再理会那个重伤的少年。她足影联翩,裙裾飞扬,身形转瞬便没入了僻静的巷子深处。
驿馆那位年迈的总管手执风灯,行至近前,将灯光凑近,俯□去一望,脸色登时一变,脱口颤呼道:“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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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谁?
我来自何处?
我……是谁?
是谁……
他迷迷糊糊地想着这些,只觉脑海里一片混沌。似乎有一个阴沉的声音在他耳旁低低笑着,说着一些挖讽讥嘲的话语,无论他怎样与那个声音做着激烈的顽抗,也无法将它从意识里挥抹去。
在这样剧烈的挣扎中,他极力忍受着从胸口传来的阵阵剧痛,昏天暗地不知奔行了多久——胸前那个可怖的伤口似乎正在某种看不见的力量之下缓慢愈合,然而他却毫无察觉,只是毫不停歇地踉跄狂奔。
直至天尽处渐渐凝露出一抹苍青色,微熹点点洒落在他的身上,少年才有些迷惘地抬起头,遥望远天。
突似再也无法忍受内心深处的煎熬、极欲寻找一个突破口般,他蓦地仰天嘶声大喊起来:“我是谁!”
“我是谁!——啊啊啊啊啊!”
那充满悲愤的诘问声直欲透裂长空,在山谷间远远近近地回荡开去——然而,回应他的,只是空洞而幽旷的回音,一圈一圈,如水纹般扩散,仿佛无止境。
良久后,他终于停止了呐喊,抬起头来,目光微微有些恍惚:是的,这是一片山谷,而自己脚下所踩的,正是一片青郁葱葱的草地。
正是仲夏时节,整片山谷一眼望去,莽纤起伏,绵亘无尽;目光缓缓向上游移,便见巨木与藤蔓在他头顶交错攀缠而上,蔽日参天——而他此刻,正身置于两座山峦夹缝间的山谷里。
西南方的山峦草木与中陆地区大相迥异,整座山峦奇峰鳞次,看去险象环生;林莽更是青郁阴森,即便在日光照射的地方,也是暗影憧憧。
一脉溪涧从两山之间蜿蜒而出,在他身旁三步处潺湲流动,不知奔流去何处,水声宛如环珮琮瑢,清越怡人,令他的心蓦然间便感到一阵宁静。水波清冽,在日光垂照下玓鼤訒o,迷离如幻。
夏日清晨的风拂过,挟来微微的草木清香,渐渐平息了他心底传来的不安与躁动。
他咬紧牙关,踉跄着步至溪旁,俯身掬起一抔水,便待洗净胸前的污血。却在俯□的一刻,察觉到清冽如镜的溪面照射出他身后那片碧绿森森的草木——其间仿佛有暗影一闪而没。
他心中陡地一沉,低头将溪水一饮而尽——便在那一刹,他双耳微动,听见有轻微的异响自不远处传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蛰伏在自己身后。
奇怪啊……怎么听觉会突然变得如此敏锐了呢?
大脑还来不及运转,他的身体已先于他的思考,展开了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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