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雪成烬
奇怪啊……怎么听觉会突然变得如此敏锐了呢?
大脑还来不及运转,他的身体已先于他的思考,展开了行动。
此时此刻,冥冥中仿佛有另一个意识在操纵着他的身体——他从小反应就比常人慢一拍,无论练武、习字还是说话,都十分笨拙。然而不知为何,此刻他的身体竟然灵敏地跃过了眼前郁郁森森的林木,躲至山壁间的一处凹槽内,屏息不敢妄动。
“咦?奇怪了,方才似乎还在这里,这会儿人上哪里去了?”
他才借助林木遮掩好自己的身形,就见几名黑衣人已奔至他方才饮水的溪涧边,探首四顾。
他连忙屏紧呼吸,眼见那些人手中的长剑在林木间持续探索着,只怕顷刻便要搜索到自己的藏身之处,他心中的骇惧与惊惶顿时如潮水般翻腾。
绝望之中,他抬头
76、三 忘川 。。。
看了看自己的头顶——那一条条青郁的藤蔓垂挂在山壁间,仿佛天然织成的一袭青裳,虬结百缠,不知能通达何处。
他默然深吸一口气,双手扶紧那藤蔓,忍受着胸口传来的痛楚,小心翼翼沿着山壁攀爬而上。
“快看,那小子在那儿!”然而,还未攀上几丈远,便听底下传来一声气恼的低喝:“小子,你快给我下来!”
“我不会下去的。”他看着底下那些明晃晃的刀剑,登时煞白了脸色,哑声摇着头。
“……小子,你下来,我们不杀你。”眼见这个少年看去有些痴傻,那个带头的黑衣人当即停下了动作,满脸堆笑地哄道:“我们只希望你告诉我们,昨日跟你一起同行的那个绯衣女子的下落……你老实告诉我们,我们便不杀你,还送你回家,好不好?”
“我……我不要回家,我没有家的。”他没有察觉到在那黑衣人问话之际,另外几人已悄悄接近他脚下,欲图包抄住他,仍旧自顾自面色痴惘地摇头喃喃。
然而,双耳仿佛倏然察觉到了足下轻微的异响,他低头看向那几个扶着藤蔓追索而上的黑衣人,惊声:“你们做什么?!”
口中说着话之际,他四肢已然加力,继续奋力朝上攀去。
“你们小心些,可别让他掉下去了!”吃力地向上攀爬之中,就听脚下那黑衣首领的声音在继续高喝,提醒自己的属下。
闻听此言,他微微一震,垂眸凝视自己的脚底——此刻,他又已向上攀援了十余丈高,高处的风声擦拂着他的脸庞,令人倍生寒意;而在他脚下,那些黑衣人已宛如猿猱般蹂身而上,身法快得不可思议。
从刚刚愈合的胸口传来的痛意骤然剧烈起来,仿佛直欲将他的心脏生生撕开。他霎时只觉四肢发软,头晕目眩,双手微微一松,整个人便如一只失翼的鸟一般,一头栽跌下去!
底下的黑衣首领面色惊变,陡然飞身纵起,欲图凌空接住这个少年。
然而,便在他手掌甫触上少年衣袂的一霎,少年身子一颤,不知从哪里凭空生出的力气,双足一蹬对方的身体,人便斜飞着蹿了出去!
这一蹿之力竟是大得惊人——他身形刚掠出,即化作一道白光,斜飞出十几丈远,随即“哗”地一声,坠入了溪涧里,登时飚溅开大蓬的浪花。
黑衣首领身形降地后,微微愣了一愣,旋即蓦地喝令道:“该死,快给我下水去找!”
几名手下迭声领命而去,分头奔至那条溪涧边,挽起裤腿,俯身探索。然而,这溪流去势竟陡然疾劲起来,恣肆狂放,浪花四溅,仿佛此山山神为世人惊扰了它的长眠,而发出怨怒的咆哮。
几名黑衣人急切地下水探索,却只见浪花宛如怒泻的白练般,自众人身旁匆匆奔流而去,声势疾然而浩大,飚起的浪珠飞溅在众人脸上,分明是七月天气,众人却都觉出一阵刺骨冰寒,不由自主地止住了动作。
“怎么办,老大?要继续向下游搜索吗?”一名黑衣人转过身来,探寻地看向自己的首领。
那黑衣首领沉默了一刻,终于摇头道:“罢了,看这条溪流的水势甚有些古怪,怕是有高人在暗地里施法呢……我们还是快些回去,将实情禀明定国夫人,请她另做定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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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仿佛做了一个很漫长、很漫长的梦,在梦里看见许多事:有悲伤的,有快乐的,有愤怒的,也有令他痛不欲生的;也在梦里遇见了很多人——有令他为之依赖的,有令他为之信任的,有令他为之敬仰的,似乎也有令他为之憎恨的,还有令他为之……爱恨交加的。
然而,最终梦境里的一切影像,都变得一片模糊。他看见自己站在一条河流边,那河水浑浊而苍黄,在他脚下奔流不息。他遥遥凝睇着彼岸的阳世里、那些曾与他产生过种种恩怨羁绊、爱恨因缘的人。只是,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他们仍在忙碌着他们的事,似乎已忽略了他的存在……
心中蓦然泛起一阵酸涩,他默默地转过身去——如他初来人世时那般,不为人知地离去,只留下一个黯然萧瑟的背影,与河对岸那些熟悉的故人们陌路着远去。
这条河,应该就是以前姐姐口中的“忘川”罢?如是这样,那么,他是否很快便要从传说中的孟婆手里,接过那碗孟婆汤,然后倾饮而尽,了却今生的所有爱恨恩仇?
可是,那一张张模糊的面容,仍在他眼前不断交叠闪过——他似乎在这个漫长的梦境里,已忘记了他们真实的面容,只依稀记得,那份亲切、那份熟稔、那份……苦涩。
他在心底深处逐一默念起那些熟悉的称呼:姐姐,父王,封大哥,封叔叔,楚叔叔,柳先生,母妃……还有,那个绯衣女子。
……可是为什么,这些分明令他无限眷恋的人,却让他此刻如此矛盾地陷入某种巨大的痛苦之中?他感觉心里有一道裂隙,正在无限滋长、蜿蜒,生生撕裂开他的血肉,变成一道狭长无底的漆黑渊壑……
在模糊的疼痛中,他突然感到很疲惫、很疲惫……于是放任自己的身体,在这道渊壑之中不断下坠、下坠,任凭黑色的潮水缓慢地湮没过他的身体、湮没过他的呼吸、湮没过他的记忆……
——对不起了,姐姐,就请让我再次任性地睡去吧……就让我,忘记这一切吧。
77
77、四 圣女胧 。。。
一片刺目的白光耀痛了他的眼。
双眼逃避般地阖上。良久,再度缓缓睁开一线。
这是……什么地方?
他抬眸四顾——
这是一间洁白的屋子:白色的锦被,白色的帷幔,白色的石壁,白色的屋具……
一切都是纯白的——那是能够令人忘记一切的颜色。
宛如新生。
只是……心口仍在微微作痛着——那种痛意,仿佛已持续了很久。
“你终于醒来了啊?”正自神思惝恍之际,一个甜润的女音猝然传入他耳畔,仿佛露滴风荷,让他不禁联想起,昏迷前的混沌之中听见的、那溪水潺湲流淌的声音,清越怡人。
他怔怔地抬起头,便看见一个身穿白衣的少女,正婷婷立在他面前。
那少女身姿修颀如玉,玉颜秀妍无瑕,一双眼眸清浅可鉴,眉间眼梢透着一种难以描摹的飘渺出尘之气。
这便是禁凌雪清醒过来后,所看到的第一个人。
他怔怔看了她片刻,那少女仿佛被他痴懵呆愣的模样逗乐了,忍不住轻声浅笑起来,笑容清丽无邪,透着一种独属于少女的娇憨之态。
禁凌雪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拍了拍一片混沌的大脑,继而抬起头,四顾这间纯白的房间,讷讷问道:“这是哪里……我,我为何会在这里?”才刚开口,他便发觉自己的声音嘶哑粗嘎,仿佛钝刀在铁器上刮擦出的音声。
“这就要问你自己啦!”少女在他身侧坐下,抬手按上他苍白的额头——她手掌微凉,肌肤细腻如脂,仿佛牛乳打磨而成的白玉。
那只秀美的玉手在他额上旋触即返,少女轻声喃喃,不掩欢愉之色:“太好了,你的烧可终于退了……都昏迷十几天了,可有感觉到哪里不适?”
“我……”禁凌雪迟疑了一瞬,才低声应道,“我渴……也饿。”
“啊,是啦,这么多日,没吃过饭,也没喝过水……可怜的孩子。”少女疼惜地叹了口气,旋而转过身去,为他斟茶。
禁凌雪不解这个容貌看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为何会叫自己作“孩子”。
……为何,他会觉得自己比眼前这个少女年长?
自己究竟,多大呢?
为什么,他之前的记忆仿佛尽数消失了一般。一切,似乎只始于……他睁开眼、初看见她的这一刻?
接过少女递来的茶水,一口饮尽,滋润了干渴的喉咙后,禁凌雪缓缓抬起头,注视着这个不明身份的少女,喃喃问道:“你还没有告诉我,这里是何处?”
“这里啊,是非天圣宫。”少女盈盈浅笑着回答。
“那你是谁?我又是谁?”禁凌雪依旧茫然地问。
“我是这里的圣女,也是这座神宫的主人的妹妹——我叫胧。”少女友善地自我介绍着,忽地顿了顿,轻轻叹了口气,望着他的眼睛里,一瞬间掠过某种奇异而复杂的神色,“而你……你真的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姓名、身份与来历了吗?”
“我……”她问出这句话的一瞬间,禁凌雪但觉脑子里“嗡”地一响,眼前骤然一片空白,天与地仿佛都失去了色彩,而他的身体毫无质量地处于一种失重的状态中,意识几乎要脱离自己的身体,飞去另一个世界……
“哎!你别再想了,想不起就别去想了!”仿佛知道他在思考什么,胧轻轻搀住他的肩膀,软言安慰道,“别去想了。我来告诉你,你的名字……”
她柔声:“你姓——”
“圣女!”未出口的话语被门外陡然传来的一声呵斥截断。禁凌雪呆呆转过头,就见一个纯白的男子正肃容立在门外。
是的,那是一个“纯白”的男子——在一袭雪白的长袍包裹下,他银白色的长发垂委于地;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隐隐可见其下流动的淡蓝色血脉;没有血色的唇;一双碧蓝色的眼睛,宛如白茫茫雪色中、两颗通透如海水的宝石……
凝视着房内的二人,他的神色是淡漠而空寂的——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仿佛一具……冰晶石塑成的人偶。他的声音亦是冰冷而空洞的,令人顿感一阵凉意侵入骨髓。
“你叫雪。”白衣男子淡淡回答他的话,“初雪的雪、白雪的雪。”
“而她——”他的目光落向他身旁的白衣圣女,“她是我们非天圣宫的女主人——是圣君大人最疼爱的妹妹,也是我们最尊敬的女主人。请你,也对她持有与我们同等的尊崇与爱护。”
“‘同等的尊崇与爱护’?”禁凌雪茫然重复着这两个词,仿佛一时不解其意。
“是的。”白衣男子颔首道,“譬如——这种喝茶倒水之类的小事,便不该劳烦我们的圣女大人。”
“那迦!”闻听此言,胧终于不满地低喝一声,怒容打断了他。随即转过头看向禁凌雪,有些尴尬地一笑,“你别介意哈。他这人不擅言辞,说话就是这样。”即又顿了顿,手指向那个白衣男子,介绍道,“他是我们非天圣宫的大祭司,那迦。”
那迦低头应道:“是的,我叫那迦。以后在非天圣宫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可以随时来问我——请尽量不要麻烦我们的女主人。”
“那么……”禁凌雪鼓起勇气问,“我在这里,应该做些什么呢?”
“关于你在这里的日程安排,明日我会带你去面见圣君大人,他将会详细告诉你。”
“日程安排?”
“是的。明日,圣君大人将亲自为你定制计划,训练你成为一个足以挑起你肩上重担的、出色的男人。”
禁凌雪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仿佛还待再说什么,那迦却已看向胧,右掌合胸,微微躬身行礼:“圣女,圣君大人请你立刻过去一趟,他有些要事向你交待。”
胧点头应道:“我马上就去。”
与那迦行至房门口,她又蓦地顿住脚步,转过头看向禁凌雪,朝他轻轻一笑:“你呀,就先好好休息吧,我晚点再过来看你。”
“那迦,为什么要打断我回答他的姓名?”二人相继步出禁凌雪的寝居后,胧看向身旁的白衣祭司,忍不住责怪道,“为什么不许我告诉他他的姓氏?”
“他才刚醒来,圣君大人顾虑到提及这个姓氏,会刺激到他、提前苏醒他的记忆。”那迦淡淡道,“这个时候,不宜让他想起那些往事。否则会影响他专注圣君大人安排下来的日程训练。”
“那什么时候可以让他知道?”胧忍不住颦眉,“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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