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雪成烬
禁凌雪眉峰微动:“但是,是你自愿……”
“是的,这次是我自愿受你挟持、助你逃脱王宫。”冷汐昀再度打断他的话,垂眸微微苦笑道,“所以,错在我,而不在你。”
“可是——”禁凌雪终于按耐不住,不待她再度出声打断自己,便快语连珠道:“我想问的是,我明明是挟持了你的凶徒,而卡索尔正是为了保全你的人身安全,方才赦放我离开王宫。而你怎……咳咳……怎还不趁着我昏迷之际,赶紧一走了之、逃去安全的去处,还理会我这个险些累及你性命的凶徒做甚?”
禁凌雪一口气不停歇地将这番话说完后,便再也支撑不住,捂着嘴,剧烈咳嗽起来。
他一语方歇,一旁的绯衣女子却蓦然沉默了下去。
她坐在距他床头不过三尺外的一张陈旧木椅上,目光定定看着这个少年,乌黑的眸子犹如一口深潭,眼神竟是望不见底的复杂。
“阿雪,你真的……已经把一切都忘记了吗?”良久的沉默后,绯衣女子轻轻叹息一声,目光注视着窗外那片莽莽无垠的黄土高坡,语气飘忽莫测,宛如自语般低声喃喃。
“我……”禁凌雪惊疑不定地看着她,一瞬间终于确定了,那个从初次见到她时起、就一直酝酿在心底的隐秘想法:她早就认识他,并且,她一定知道些什么重要的事情!——知道自己为何会从非天圣宫醒转后、便失却了所有的记忆,甚至……她就是开启自己尘封记忆的、那把“钥匙”!
禁凌雪再度咳嗽了两声,旋即用双臂支撑着床板,艰难地爬起身,忍耐着从肺部传来的钻心痛楚,在她对面的床榻上坐稳,隔着一袭青幄,尽量平视着她的双眼——是的,无论多么辛苦,他必需保持住这个姿势,与她平等相待,而不要她垂眸俯视着自己!
潜意识里的那个声音在发出低沉的召唤,那个念力是如此的强烈,即便来自肺部、心口、脑颅的痛楚不断交替侵蚀着他——侵蚀得他的双手痉挛地攥紧了身下的被褥,他也要……执拗地与这个女子平等对视。
然而,冷汐昀此刻却没有注意到这些。此刻的她,甚至根本没有抬眸看他一眼,目光只是失神地望着遥远的东方,仿佛忆起了曾在那里发生过的、什么动魄惊心、令她记忆尤深的往事——
穿过这片萨安高原、再穿越过一片沙漠、翻越过毗渊山脉,便是平野地区了……她与这个少年,最初相遇的地方啊。
是的,这个两度救了自己性命的少年。
那时,他银甲轻骑,单人只手,生生扼住了敌方主帅的战马前进的脚步,从姬上朔的马刀下救出了自己,使自己免受被马蹄践踏的噩运。
第二次,是她为救他性命,与楚昔赋及谢子安立下赌约:五日内,必取离国国主襄穆的人头……她做到了,却令自己莫名地身陷乱世权欲的旋流核心,成为诸侯国竞相争夺的对象。那次在彝国国都青昴城的城楼上,是他和……那个人,联手救了被重兵围困的自己。
然而,数月前,她却把这个曾两度将自己从生死边缘救出的恩人亲手重创……并且,用那样尖锐刻毒的言辞,深深创伤了他!
愧疚与悔恨的潮水漫无边际地袭来,不断侵蚀着她。冷汐昀以手加额,极力压抑着那些在内心里沸腾翻涌的情绪。
良久后,她方察觉到了身旁少年逐渐急促艰难的喘息。一惊之下,她瞬间回过头来,扶住了手指痉挛地紧攥着被褥和青幄帐幔、气息奄弱的少年。
此刻的禁凌雪双颊灰白若死,在她的搀扶之下,少年重新趴回床榻上,却固执地抬起那双深蓝色的眸子,定定望住她,执拗地重复问道:“姑娘,为何……你不逃走?为何要将我带来这个地方?”
“你快躺好休息,先别说话。”冷汐昀皱了皱眉,尽量柔声地交待了一句,“此处是泰息翡的正东方——是返回中陆的方向。”她顿了顿,冷笑起来:“我救人向来没有救到一半便放手不理的道理——若是放着重伤的你独自一人留在彝国的王城里,你——必死无疑。”
“可是……咳咳……你为什么要救我呢?”禁凌雪的目光有些惝恍地呆望着她,不解地问,“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现在不必理会我是什么人。”冷汐昀神色淡漠如冰,“你只需要知道,我不是你的敌人、并且对你没有任何加害之心。在返回中陆的这段短暂的旅程中,你可以暂时相信我——但是,请不要错将我当成你的恩人。”
“你分明救了我,为何却说不是我的恩人?”禁凌雪讶异地喃喃,眼神似乎更加困惑。
“因为,我救你,是为了……我自己。”绯衣女子一字一顿、面无表情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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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歇养了数日,待禁凌雪伤势稍稍康复后,冷汐昀便褪下自己身上的金玉佩饰,分了一些给主人家,旋又请那户主人家去附近集市上采买了两匹骆驼、一些干粮和水,预计这些代步的坐骑和水粮应该足够支撑二人翻越前方那片沙漠。
待一切备妥后,禁凌雪踌躇许久,终于开口道:“姑娘,你送我到此便可以了,后面的路,我自己能走……”
冷汐昀冷冷瞥了他一眼,轻笑着挖讽道:“你确定以你现在这样的身体,能够支撑着走完这片沙漠?如果途中不幸遇上了敌人,你可有足够的自卫能力?”
“我武功比你高,莫非我都保护不了自己,你还能保护我不成?”禁凌雪不再一味妥协,轻声争辩道。
“是的,我武功的确不如你。可是,我有这个——”冷汐昀指了指负在自己肩上的那张乌木长弓、和挎在背囊上的一囊羽箭。
这些防身武器,是她在护着禁凌雪逃亡的途中,在某个城镇的武器铺里吩咐打铁师傅打铸的,虽必然及不上泰息翡宫廷内御用的弓弩,但胜在拉力不错,在泰息翡休养的几个月里,她也不是无所事事,自己箭术修为已提升了好几个层次,如今说是例无虚发也不为过,这一路上应该足够防身了。
而那柄她曾寸不离身的冲锋枪已遗失在大光明宫、沦为那个妖异男子的玩物,所幸那里面子弹已经所剩无几,料来应当不会对这个时代造成多少威胁——毕竟,冲锋枪一次只能击杀一人,而以千梵的身份和武功,一挥指取千百人性命怕也不在话下。
嗬……不知道那个人妖如今被“卡洛林”那种毒品折磨成怎样了呢?毕竟,他中毒可要远远深于自己呢。
冷汐昀念及这些、微微出神之际,就听禁凌雪沉吟着问:“可是啊,姑娘……你知道我要去哪里吗?”
“不管去中陆的哪里,总是要穿越这片沙漠的,对不对?”冷汐昀挑眉一笑,“而我的目的,也仅仅是协助你越过这片沙漠和毗渊山脉——仅此而已。”
“……”禁凌雪终于不再拒绝,转而淡淡问道:“那么,进入中陆地区之后,我们就不会再见面了,是吧?”言下,竟有盼望着与她尽快辞别之意。
听见这样漠然的口吻,冷汐昀眼前竟不由又闪过昔日那个单纯如雪的世子、天真憨傻的音容笑貌……那次夺令大会上,是她最后一次看见“他”——距今只不过才一年不到而已,这个少年的变化竟已如此巨大。
然而,从她来到这个时代的短短一年多来,又发生了多少事?
这一路上的相处中,自己从没有问过他,究竟为何要行刺卡索尔、或是奉谁之命;没有问他从那次分别之后去了哪里、有了新的记忆后的他一直住在何处、封无痕最终是否找到了他……正如眼前这位性格已然大变的禁凌世子,也一直未曾问过她,她的名字与来历——仿佛他从未真正忘记;又或者,他已不愿再去记起。
84
84、八 心澜(下) 。。。
二人便这般各怀心思地上路了。这一路上都极其顺利,直至二人翻过那大片沙漠,临近毗渊山脉——这段她曾走过几趟的路程,她的心却不由得悬了起来。所幸从前在泰息翡的王宫里,她从古月灵纱那里学会了几招易容术,行途中,与禁凌雪易容改装了好几回,生怕遇上大光明宫的耳目、一眼认出她来。然而,二人相貌本就出众;加之禁凌雪一介男子之身,容貌却娟丽清秀异常、肤色白皙如美玉,一路上总是频频引得来往路人以及当地牧民的侧目。
这日正午,她与禁凌雪在彝国和南瑶国交界的塔尔镇投宿。为了避人耳目,二人先前已于无人处改易了容装、甚至连性别也一并易了去:冷汐昀用白帛束紧胸部,用麻布将靴子垫高,在唇上和两腮边贴了胡子,又用面粉和着泥土涂在自己脸上、垫高了颧骨,装扮成一个面色苍黄、额上皱纹丛生、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牧民;而禁凌雪则被她用染过色的面粉搓捏成小颗粒状,悉数粘在脸上,又将长发染成金色,装扮成一个满脸麻子的纯种彝国少女。
二人相继步入客栈,低调而谨慎地要了两间房。在客栈放下行囊后,二人便下楼用餐。
然而,还未步下最后一级阶梯,她的脚步便蓦地停顿住。
禁凌雪有些诧异,循着她视线朝前看去,就见客栈大堂的东首角落里,一个中陆男子白衣磊落、逍然出尘、倨案而坐,与弥漫在这座简陋客栈的烟尘灰土、及周围的异族旅客显得极为格格不入。
在那男子身前的饭桌上,放置着一柄式样古雅清奇的长剑,剑锷上的一对翠玉环佩在呼啸的沙风里发出清脆爽耳的声响,为这间灰尘浮躁的大堂带来一丝新鲜的气息,仿佛江南的风无意间闯入了这座尘嚣弥漫的西域客栈。
与周围的旅客一样,二人的目光也立即被这个白衣男子吸引了去。只见他要了一坛烈酒、两只烧饼、和一碟烤羊肉,自顾自饮食。
真是不巧啊,没想到又在这里、再度碰上了这位帝都的殿前大将军。看他此刻神态如此随性,想来他身上那件“珍宝”应已平安送回帝都复命了吧?料来,他必是担心卡索尔闻获风声后怪责自己,故而将此事做得悄无声息。
果真是位大善人啊……料来他应该还未忘记答应帮自己去碧落山拿取法杖之事。看他今日风尘仆仆之貌,想必最近正为了寻找禁凌雪的下落而连日奔波吧?
不如……现在就把禁凌雪交给他、然后催促他快些守诺为自己寻得碧落山顶的法杖吧?
她心中正自踌躇思量之际,余光却不经意地瞥见:不知何时,自己身旁突然已没了人!
她面色霍地一变,再也不敢多想,当即楼上楼下地寻找起那个女装少年的身影来。
楼上,没有;楼下,也没有。该不会是趁她不留意之际,溜去了外面吧?
便在她于大堂内四下穿梭、寻找禁凌雪的踪迹时,那个满面疲色的白衣男子不经意朝她瞟来一眼。
察觉到他的目光,冷汐昀不动声色地与他对视,却觉那双古泉般湛明的眸子里有隐秘的笑意一闪而逝,仿佛仅仅一瞥之下,这个聪慧的男子已认出了这个易容者的身份。
那张层层伪饰下的脸孔微微一白,冷汐昀旋即想起:封无痕应当还没有察觉到禁凌雪的存在,此刻兴许只是以为自己又在帮助卡索尔执行什么隐秘的任务。
深深吸了口气,定下心后,她转身步出客栈的大堂。然而无意间一抬眸,瞟了二楼禁凌雪的厢房一眼——看着那扇在风沙里兀自摇晃、发出“吱呀”轻响的窗牖,她眼神一亮,警惕之心顿起。为了再确认一次,她连忙折身返回客栈,来到禁凌雪的那间厢房内。
厢房里空空荡荡,只有那两扇半掩的窗牖在风声推动下发出破碎而喑哑的声音。
可是……冷汐昀微微蹙起了秀眉:这扇窗,她与禁凌雪下楼之前,她分明已经亲手关上了的!
看来那孩子原是打算跳窗逃走,然而及时醒悟自己重伤未愈、不敢轻易消耗体力,因此躲了起来啊!
这孩子,失忆后居然变得聪明了呢……可是,究竟是什么,令他怕成这样、这般地逃避?
冷汐昀环扫了房间一周,眼眸里蓦地闪过一个微弱的笑意。她忽地探□,手臂伸入床底下,用力一抽,竟生生抽出一个人来!
——一个满面麻子的“金发少女”、被易容后的禁凌雪。
见他无恙,冷汐昀顿时轻轻吁了口气,却忍不住蹙眉责备道:“你究竟怎么了啊?一声不吭就不见了,你可知……”
“汐昀,”禁凌雪却猝然打断她的话,茫然问道:“楼下那个男人……我是不是曾经认识他?”
冷汐昀心中一惊,不动声色地问道:“你为何会有这种感觉呢?”她顿了顿,出言试探道:“如果是,你想和他相认吗?”
“不!”然而,禁凌雪几乎连想也不想,便捂住双耳,激烈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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