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雪成烬





  冷汐昀心中一惊,不动声色地问道:“你为何会有这种感觉呢?”她顿了顿,出言试探道:“如果是,你想和他相认吗?”
  “不!”然而,禁凌雪几乎连想也不想,便捂住双耳,激烈地反抗道:“我不要见他,我不要见他!”他骨碌一声爬上床,一头钻入被子里,“我不能……不能见他。”
  他的声音里透着某种难言的苦涩,然而语气却十分坚决:“我不记得他是谁,也不知道我们曾经有过怎样的因缘……但是,我只知道,我不能见他……我现在这个样子,我无法面对他。”
  “……”冷汐昀怔怔看着此刻伏在棉被里痛苦低语的少年,忽地长长叹了口气:与他们分别后的这两个多月来,在这个北靖国世子身上,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故?他的确是变得聪明了,然而,这种转变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她不知道、也无法判断。
  对所有的一切,她不能多问什么,否则,这个少年恐怕会更加失常吧?
  或许,忘记那些痛苦的往事,对他而言,也未尝不好吧?
  这般想着,冷汐昀等到伏在床上的少年情绪渐渐平静下来,方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放柔了声音道:“好的,我们不见他便是。过会儿我下去吩咐小二把饭菜端到你房里来。现在你先坐好,让我再帮你换一次药吧。”
  禁凌雪迟疑了一刻,终于依言爬下床来。冷汐昀待他自己解下衣衫后,仔细地为他敷完了药,旋即如同以往一样,为他在胸前打了一个结。
  客栈的窗户此刻是敞开的,高原地区日光炎烈,垂照在少年白皙光润的身体上——那胸膛正中、在绷带打结的左上方,一个巨大的疤痕狰狞而怵目,结痂的伤口颜色深艳浓郁,透出隐隐的幽黑色,仿佛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仔细看去,那其实是两个伤疤——一新一旧,两个匕首的疤痕,捅在同一个位置,叠加而成。从疤痕的形态和深度看去,不难想象到,捅下这两刀的人,出手都是一般的凌厉、果断,毫不留情。
  尽管已不是第一次看见这个伤疤了,然而每次为他换药之时,目光流连在这个刺目的疤痕上,她的心尖都会传来一阵颤抖。
  于是她只能尽量避开视线,长长羽睫垂落下来,覆盖住眸底那一抹隐微的愧色。
  “姑娘?”此刻日光盛烈,她眼神的微妙波动清晰地落入了禁凌雪眼里。
  他定定看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女子,目光里有一瞬的彷徨,不自禁地握住了她弹开的右手,低声喃喃:“你认识……这个伤吗?”
  冷汐昀眼神一颤,终究只是漠然摇头道:“我也是在那天帮你上药时,第一次见到它。”
  “那么,它……与你有关吗?”禁凌雪低声喃喃着,握住她手腕的力道不自觉地加大了几分。
  冷汐昀再度摇了摇头,眼色却有些微的闪烁,下意识地向后退出一步。然而对方的手却死死握紧了她伶仃的手腕,不知被心底里那个声音操纵着、希图报复这个女子;还是想要挽留住她——哪怕只有短短的瞬间……
  他手上还在持续加力,将这个纤瘦的女子向自己身边拉扯。
  相持之际,冷汐昀微微阖目,轻叹出一口气,心中暗自苦笑:真奇怪啊,素来善于伪装自己、掩饰情绪的她,为何在这双蓝色琉璃般清透无尘的眼眸的注视之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虚,变得这般优柔起来了呢?
  “你早就认识我的,是不是?”就听禁凌雪再度执著地轻声问道,“你知道我过去的身份,也知道我的亲人是谁?是不是?”
  “你的身份……”冷汐昀微微侧开脸去,唇角逸出一缕苦笑,“禁凌世子,你既然都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名字,难道还会不清楚:‘禁凌’这个尊贵的姓氏,便是你身份的象征吗?”
  禁凌雪手臂蓦地一颤,脸色倏然沉了下去,摇着头,脱口反驳:“不,你骗我!我不会是……”
  “你不相信自己便是北靖国的世子、北靖国国君的继承人吗?”冷汐昀依旧冷冷地问,抬眸注视着他双眼,“你若是不肯相信的话,待你回到中陆之后,大可以去问问街上的人——禁凌雪是什么人?你也大可去问问北靖国的国君——站在他的面前,亲口问问,你是什么人!”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汐……”似乎意识里那道禁闭的闸门微微敞开了一线,某个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名字方待脱口呼出,尾音却戛然截断了他的喉间。仿佛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蓦地抬起头来,盯着面前这个绯衣艳艳的女子,脸颊红涨——
  少年眸中一瞬间交杂闪过无数激烈的情绪——爱与恨、怨与恩、不解和猜疑,相互纠缠扭结,难解难分,剪不断、理还乱……
  脑中瞬间一片混乱,那种有如金属敲击般的巨大痛苦再度袭来——而这一次,却来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要强烈。
  禁凌雪轻轻呻吟了一声,猝然抱紧自己的头,攀着床沿蜷缩□去。
  看着他痛苦的神色,冷汐昀心中一沉,连忙上前一步,将他扶住,颤声唤道:“雪,你怎么了?”
  然而,还不待禁凌雪答话,厢房的门便忽地被一双手大力推开。
  一个白衣男子出现在门口,怀抱一柄古剑,怔怔看着房内的景象,失神了好一阵,方试探般地轻唤道:“阿雪?”
  听见这个声音,神志不清的少年身体瞬间一阵抖索,惊恐地抬起头,看了封无痕一眼。旋即仿佛触电般地躲开视线,也不发话,便支撑着站起身,点足朝外一跃,身形宛如一泓电光,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从窗外掠了出去。
  “雪!”冷汐昀最先反应过来,来不及多想,当即也攀上窗沿,紧跟着从窗口一跃而落!
  客栈外便是黄土地,高原的砂土粗粝磨人。冷汐昀毕竟曾在七千年后那个世界的特种兵部队培训过两年,这点高度,她自然不在话下。
  没有理会被碎石与砂子摩擦出的血痕,她霍然按地起身。然而,方转过身去,她的目光却骤地凝定住了——
  在她身后,除了那个少年之外,还立着一个男子。
  一个衣色纯白的银发男子,正漠无表情地站在她的面前,眼神冷漠而游离,仿佛没有焦距。这个人的身上……竟全然感觉不到一丝属于“人”的气息,全身散发着清冷得说钠剩盟挥伤布湎肫鹆恕丝逃ι碓谑Ю锿獾哪歉銮嘁履腥恕6谒持校岜ё拍歉龈崭沾勇ド洗翱谥性鞠碌呐吧倌辍?br />   禁凌雪此刻的气息低浅而悠长,似是方才那一跃之势已耗尽了他虚弱身体里仅存的元气,此时少年已在这个奇异的男子怀间再度昏迷过去。
  冷汐昀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切,神智却是清醒的,脱口问:“你是谁?”
  “你不需要理会我是谁,跟我走就行了。”话音方落,那个神秘的白衣人已不由分说地握起她的手,拉着她便转身欲走!
  “住手!放开他们!”身后那个清叱声未落,一道银白色剑光应时地横空而出,凌厉的剑气纵横飞扬,吹卷得这个神秘白衣人的银发飞舞如雪。
  然而,这个奇异的男子却并未腾出手还击,甚至身形连动都未动一下,唯有一身雪白的长袍在飞扬的剑气下猎猎飘展起来。
  剑势如虹,一霎间便毫无阻滞地穿透了眼前男子的身体!
  是的,毫无阻滞。
  因为只在那一霎间,那个神秘白衣人的身形便如水雾般在虚空里消散,仿佛水汽化入了空气中,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虚像。
  须臾后,连那虚像也消失不见。封无痕无法置信地伸出手触摸,然而虚空里空空无物,连一丝水汽也握不住。
  而被那个神秘白衣人挟制在手中的两个人也随之消失不见。
  这是……什么妖法?封无痕震惊地盯着那三人奇异消失的虚空,半晌无法言语。
  呆呆站了许久后,仿佛听见了方才外面的那阵喧闹声,客栈里的旅客们纷纷奔了出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独自立在客栈外的白衣剑客。
  似是不习惯这样的围观,封无痕皱了皱眉,径自提剑走了开去。
  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后,他突然顿住脚步,在渐渐西斜的夕阳下,回首遥望着东方青红色的天空,眼神渐渐凝聚:他自己在这里即便抓破头,恐怕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倒不如先回帝都请示柳先生——前次送修罗令返京,顺道拜访柳先生时,他虽自称如今先知之力已几乎消失无存,仅能预测到寥寥几人的生死安危、而无法预见到具体事件和方位;然而柳先生毕竟博古通今,或许能凭阅历猜测到那神秘人的来历,从而给出自己一些建议。
  唉……从方才的一轮交手中,他已感觉出那个白衣人身上气息诡秘至极,阿雪和冷姑娘此番落入他手中,还不知会遭遇怎样的对待。至于答应冷姑娘的那件事,只好先暂时搁浅了,毕竟人命关天啊。
  




85

85、九 情愫(上) 。。。 
 
 
  在塔尔镇上挑选了一匹好马,由于心忧禁凌雪的安危,封无痕当夜便策马启程,沿途更换了好几匹坐骑,终于在十日后,赶到了京郊那片竹林、柳千寒的住处。
  在竹舍外系上马后,封无痕在外面敲了敲门,听久久无人应声,不由张口大声唤道:“柳先生!封无痕有事拜见!”
  然而,连叫了两声,里面都无人回应。封无痕心中一沉,当即不再顾虑什么,一把推开了庐屋的门——他性子素来不拘小节,何况自幼年时起,柳先生便从未将他当成过外人,因此情急之下,来不及虚礼问候,他便径直推开了柳千寒卧居的门,再度唤道:“柳先生,封无痕有紧要事情拜见,还请先生现身!”
  然而,依旧无人回应。
  怎么回事?这么多年来,他屡次登门造访,柳先生从无闭门不见之例。何况,这么多年来,柳先生一直隐居于此,从未离开过这间竹舍半步……而这次他在竹舍里叫了半天也无人回应,莫不是——
  封无痕面色大变,低头触摸了一下窗台和桌案,却摸到厚厚的一把灰尘。他继又抬眸环扫这间陋室,却发觉屋顶的角落里,赫然有蛛网暗结!
  看样子,这栋竹舍已经至少有一个月无人居住了!
  难道,柳先生已经离开帝都了吗?那他又会去何处?还是,他已经……
  封无痕不敢再深想下去。然而越是抗拒自己不去多想,那些被压抑的纷纭念头便越是叠涌着浮上脑海——
  若然,柳先生真的不见了,那么此后,他又该去何处找寻他呢?
  追溯起来,似乎从孩提时代起,他与霜儿、阿雪便对这位隐居在帝郊的青衣先知有种莫名的亲切感——三个在帝都相依为伴的孩子一直都十分信任这位神秘的先知,常常将心底里的困惑倾诉给先生听,而先生总是能够耐心地听完、然后为他们指点迷津,让满面愁云的孩子们心中阴霾顿散,霍然清明。
  然而,他们只是一味地接受柳先生施予的指点或开导,却太少太少关心过他、也忽略了尝试去了解这个清冷而寂寞的男子的内心。
  似乎,在世人们眼里、在三个孩子的眼里,这位掌握了星辰与自然奥秘、号称有着洞穿过去与未来之眼的先知,便是如同神明一般的存在——他那高深莫测的预言令他们慕而神往;每当有好事者前来“验证”这位先知的能力、或是豪绅恶霸请人来逼迫柳先生为他们占卜“生财妙道”之时,柳先生每每只是从容静坐,横琴膝前,面色如常清冷,轻拂衣袖、拨动琴弦,便能将那些来意不善者吓破胆、再不敢来招惹这栋竹舍的主人,而柳先生在他们面前显露的那些变幻无穷的法术,总能令几个孩子大开眼界,拍掌喝彩。
  ……一直以来、一直一直以来,他们都将这个敬之如师如父般的男人当成了一尊不食人间烟火之气的神,却从未想象过,有朝一日,这个如同神明一般的男子彻底从他们的生命里离开,他们心中会有多大的不舍与不甘?
  然而,对于那些高居神庙里、冷眼俯视人间悲欢的神明,尽管无知的人类总是怀着期待而又质疑他们存在之心,却每日用香火虔诚地供奉、膜拜。而柳先生呢?这么多年来,他又得到了什么?他们渴望这位神明的恩赐和福泽,却从未想过回报给他!
  在童年时的记忆里,这位先知似乎曾豢养过一只黄毛小狐狸——那只小狐狸全身的绒毛呈一种温暖的鹅黄色,通体无一丝杂色,似乎是珍惜罕见的异种。每回他们三个孩子结伴来访柳先生竹舍时,那只小狐狸总是用那双琉璃般清透晶澈的眸子打视着三个嬉笑玩闹的孩子,眸中紫波潋滟,婉转而灵动,宛如一个妩媚调皮的少女。
  然而后来,连那只小狐狸也离开了他。而三个孩子也渐渐长大,有了各自需承担的责任,再也无法时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