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雪成烬
封无痕小心地接过,郑重点头道:“好的。多谢先生,无痕定会谨记的。”
“另外……”柳千寒语音略顿,再度低低咳嗽了几声,沉吟道:“你说冷汐昀……也和阿雪一起被那个白衣人抓走了,是吗?”
封无痕眼神一亮,立即会解了他的意思——方才在他提及那个绯衣女子之际,柳千寒眉宇间仿佛凝郁着一层化解不开的愁色,就宛如他淡漠眼神中偶尔闪过的那几许飘忽的忧伤一般,稍纵即逝。然而,柳千寒既然对往事避而不谈,那么他也就不便多问。只是作为一个局外之人,在那次帝都的夺令大会上,他便已觉察出二人间有着某种复杂难解的夙缘。他当即一字一顿地承诺道:“先生请放心,我去救阿雪之时,定会将她一并救出——毫发无伤地送至先生面前。”
“不……”然而,柳千寒却轻轻摇了摇头。此刻的青衣先知眼眸深处蕴蓄着某种恍惚而哀伤的情绪,竟一字字开口请求道:“若然你找寻到她,请替我……求她回来。”
“什么?”封无痕诧声脱口,似是感到不能置信:这位术法修为匡绝当世、清冷如神、傲然睥睨红尘的先知,竟然也会有开口求人的时候?
并且还是……如此郑重地拜托他,去哀求一个女子。
而这个请求,只是希望她能够回到他的身边?
“咳咳……”但听柳千寒依旧轻声咳嗽着,目光萧瑟,仿佛那窗外漫天凋零的黄叶,透着一种迟暮的苍老之态,“是的,我拜托你,帮我……请求她回来……”
仿佛心绪的哀戚令整个肺脏都为之震搐,柳千寒虚握成拳的左手轻轻抵住了嘴,又发出一串低抑的咳嗽,方摇头苦笑着,声音喑哑:“我不忍见她……咳……见她再继续受苦了……这孩子啊,无论哪一世,所能拥有的快乐,都太少太少了;而她背负的东西,却又太多了……咳咳……她这一生,真的是受尽了苦难啊,我不能再放任她继续痛苦下去、承受更深的折磨了……”
柳千寒笑容凄苦,语意落寞,抬眸望住面前的帝都少将,再度恳求道:“你帮我求她回来……告诉她,她与卡索尔之间的‘同生血契’,我有法破解……若是再迟些……再迟些……咳咳……也许就来不及了。”
“柳先生,”封无痕心中颇为触动,然而仍旧忍不住小心地劝道,“其实依我这个旁观之人看来,卡索尔对她应是真心诚意。既然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柳先生您何不……成全他们?”
虽然每次一提起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心中就会掠过一丝莫名复杂的情绪。然而,他心底里却实在觉得:性格冷漠隐忍的冷汐昀、与刚毅霸气的卡索尔,真的是很般配的一对啊。他委实想不明白,柳先生这样一个一直无执无求的人,为何执意要拆散他们?就算先生真的太过寂寞……可是,他都已经孤寂了这么多年了啊。
然而,看着柳千寒愈发苍白憔悴的面色,他心中微微一悸,不禁失声道:“莫非……先生,您当真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吗?”
柳千寒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神色仍是淡漠如死。
封无痕心蓦地一沉,颤声问道:“先生,我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力的吗?”
然而,柳千寒却只是漠然摇了摇头,旋即叹息道:“我只需再闭门休养一段时日,我想至少……咳咳……我这个身体,应该至少还能再支撑半年。”
支撑半年?封无痕面色登时一变:莫非柳先生的意思是,他只能再活半年了吗?
“怕什么?无痕。”柳千寒慢慢抬起头来,嘴角浮出了一个有些自嘲的笑容,“这么多年来,难道你还一直猜不到……柳先生,其实早已经是个死人了吗?”
“先生!”封无痕面色苍白地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摇着头,似是亟欲否定这句切切入耳的话语。然而……他又能如何否定?这些年来,出现在柳先生身体上那种种迥异于常人的诡异特征,他不是没有亲眼看见。只是……他不敢去承认罢了。
就听柳千寒面容平静地叙说道:“在一百多年前,当我的修为精进至极限时,我的寿命业已临近尽头。那个时候,我用了某种禁忌的上古秘术,让我的这具躯体,得以在这个时空里苟且延存下来……
“可是啊,那种术法实在太过邪恶,反噬效果也太强烈……我夜里甚至时常能听得见我体内那些死魂怨鬼们的哭号声……
“然而,由于我已死去,所以我的一部分魂魄,其实也早已进入了下一个轮回、在另一个时空里生活着。
“我违逆天常、背叛轮回,擅自打乱了自然的法则,‘天罚’之日,其实……终究是要到来的。”柳千寒轻轻叹了口气,眼神却坦荡清明如水,仿佛早已预料到了这一日的来临。
封无痕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问道:“可是,先生你付出如此大的代价、这般痛苦地活下来,究竟是为了什么?”虽然他期望柳先生可以永远留在这间竹舍里,以便自己能够时常见到他,然而他还是无法理解:究竟是什么样的理由,让柳先生这样一向淡泊无求之人,做出了如此疯狂的行为?
“……为了什么,其实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我知道,我大概是……咳咳……等不到‘那一天’了。“柳千寒猝然住口不再说下去,缓缓从怀中摸出一只水晶球模样的物事,递给封无痕。
“无痕,若是你有心的话,在我这具躯体彻底被我体内那些冤魂厉鬼吞噬之前,请你和叶儿,用心回忆我生平的一切,然后……将这只水晶球,放置在我死去的地方……”
封无痕听言微怔,满怀惊诧地接过那只水晶球——那球体大约有他半个手掌大小,乍看之下似乎只是个普通的透明晶球,然而在室内黯淡的光线下,球体内部却焕发出瑰异夺目的幻彩流光,映照得他掌心每一缕纹路都清晰分明。封无痕脱口喃喃:“这是……”
“它叫‘定魂珠’,是可以吸纳和储存魂魄与记忆的容器。”柳千寒淡淡解释道,“每一只定魂珠只能储存一个人的魂魄与记忆,当它容纳了这个人的魂魄和记忆后,便会依据那个人生前的品行而变幻成单一的颜色。
“如果你能实现我这个心愿,将来即便我死去后,我的意识和一部分的力量仍能够得以延存,就可以通过这只定魂珠直接与你们的心灵对话,甚至能够帮助你们化解危难……”
“不!”然而,封无痕却是蓦地摇了摇头,凝望着面前的青衣先知,怅然道,“柳先生,我们需要的,是一个与我们一样,能够行走、会说话、会笑的柳先生,而不是……不是一只冰冷的魂晶啊!”
“……”柳千寒眼神微微黯寂了一下,旋即摇头不语。
“柳先生,”封无痕将那只定魂珠小心地收入怀中,即俯身握紧了柳千寒的手,“倘若先生相信无痕,便请您告诉我:究竟要怎样做,才能真正帮到你?”他的语气有些激动,仿佛铁下了心一般、将心里的那个愿望一字字吐出,“即便是让您继续以这副形体活下去——只要能够消除您的痛苦,我一切都愿意去做!”
“……”柳千寒看着这个孩子执拗而诚挚的眼神,迟迟未曾答话——似乎长久的孤寂,已让这位先知遗忘了应该如何表达心中的感激。
也许,这个被天上最特殊的那颗星辰守护眷顾的孩子……真的能够如他许多年前预测和期许般的那样,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业;也能够……打破那些原本“不可能”发生的定律,创下奇迹罢?
良久的沉默后,青衣的先知方轻轻点了一下头,“好吧……只是,为我重塑形体所需的这几样奇物实在太难获得,即便冒着巨大的生命危险,都未必能有那样强大的力量取得……我昔年费尽心血,也只得到了两样……”
封无痕慨然道:“那么,也请先生务必告知我,它们生长在何处!——我会不断磨练自己,使自己变得足够强大。在生之年,我定必会将它们一样样取得!”
“好吧。”柳千寒轻叹了一声,抬眸注视天际,缓缓言道,“从浮国向阳郡出海,东去四千里,有座冰火岛。而重塑我形体所需的第一样奇物,匀锦石,便是生长在冰火岛最高的那座火山口之下九百尺处。此石在火山内部看去色泽绯红如血;在日光下看去透明如无物;在月色中看去莹光凝润;而在水底看去,却会呈现出七彩色泽。此石将用以重塑我骨骼。
“从彝国边境的威斯纳港出海,西去一千五百里,有片未知的大陆。大陆分布呈‘井’字状,中心是一片内陆海,被当地人唤为‘死海’。这片海的奇奥之处在于:莫说人,即便一块金子掉进去,也无法沉入海底。而重塑我形体所需的第二样奇物,十真草,却是生长在深入海底九百丈的泥沙内。此草每根约莫三寸长,质量轻盈菲薄,草叶颜色近似于人体皮肤,隐约可见其上以游丝状繁密分布的淡绿色叶脉,犹如人体肌肤下的血脉。此草将用以重塑我皮肤。十真草的根部深埋于泥沙之下七尺,连同茎叶一并采下,可用以替代我的毛发。
“翻越毗渊山脉,从溟海出发,一径北去,渡海两千五百里,有座冰川大陆,被世人称之为‘从极渊’。而重塑我形体所需的第三样奇物,寂昙花,便是在茫茫冰海中、一片在白昼里散发出七彩光芒的浮冰底下的海水底部、生长的一株奇葩。此花大小约九尺,形貌与普通昙花相似,通体呈血红色,花瓣上的脉络丝缕交错,犹如人体纤细的血管。此花将用以重塑我的血肉。
“由这片大陆最南方的姜国沿海的珍珠港出海,南去六千里,有片大陆,四季炎热无冬。在这片大陆中部、无人居住的繁茂的热带雨林内,生长着一种奇异的食人巨树。此树壮硕高大,最小也有三丈余高,树干中央巨大的空腔相当于野兽的肠胃,树枝约有三个碗口大小,伸展开去,能攫取方圆一里内的食物——这种植物名为食人树,顾名思义,便是以生物为食,远近大小生物,无论人畜,一律攫获后‘吞’入它的树腔内。此树食量大如饕餮,贪得无厌,皆为群体聚居。活人一旦闯入它们的巢穴内,便难逃沦为它们食物的噩运……数千年来,经过那片食人树林的旅者,从无一人生还。而重塑我形体所需的第四样奇物,却是这种食人树的根须。这种根须纤细而柔韧,色泽微黄。此根须将用以重塑我的筋络。”
封无痕将此刻柳千寒慢慢叙述的每一句话都默记于心,并将他的叙述在脑海中转化为图像、深深烙刻在记忆里。
“而至于,重塑我形体所需的最后一样奇物……用以重塑我的脑髓和脏器。”柳千寒停顿了一下,微微摇了摇头,叹息着低语道,“是在昆仑天。”
“昆仑天?”封无痕面色一惊,“那不是——”
“是啊,乃是传说中人类的力量无法到达的地方——在这个世界的极南之尽——越过这个世界最酷热的地带、再漂泊五千多里的海洋,到达传说中的昆仑境域,登上三千刃高的昆仑雪峰后,传说便有虹桥直接通往天界第一重天。而这种并蒂莲,便是生长在第一重天的瑶池内。”
并蒂莲……这种传说中生长在昆仑仙境、西王母居处的仙葩,自己纵使拼尽一生之力,能采摘到的机会,怕也是微乎其微吧?
他是没见过天界是什么样子,但是传说中,那些守护天界的天神们,不各个都是凶神恶煞、不通人情的冷血金刚吗?
然而,只是短短片刻的沉默后,封无痕便立即颔首答应下来,眼神雪亮,犹如一把出鞘的宝剑:“好!承君之诺,必守一生。
“若柳先生当真不幸在我不察之时化作了一堆枯骨,只要我封无痕在生一日,便必会竭尽一切力量,为柳先生取来复生所需的五样奇物……以弥补柳先生今世未能实现的那个心愿。”
一轮弦月不知何时已悄然挂上了中天,窗外暝色苍茫。柳千寒在昏暗的竹舍内望着面前这个白衣剑客,
86、九 情愫(下) 。。。
目色复杂地叹息着问:“无痕啊,你究竟几时才能为自己活一日呢?”
听得柳先生发出这句感慨,封无痕微微一愣,旋即眼神顿时黯淡下去:是的,记忆之中,自从平野之战、他接受父命带兵上战场的那一日起……他已经许久许久,都未曾安然睡过一个好觉了。似乎,昔年与那个化名“霜烨”的少女插科打诨、嬉笑打闹的日子,已经模糊在了那段青葱岁月深处,不敢回望、也无暇回首……
理想中憧憬的那些美好,总被现实中那接踵而至的烦恼毫不留情地打破、粉碎。唯有在梦里,才能重温回一些过往的温存……然而,却渐渐连梦都被狰狞的现实挤压得支离破碎——似乎,成长的巨爪,连一丝盛放梦的空间也不愿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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