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泪痕






 “啊?”叶筝几乎晕了过去,他们一家人历尽千辛万苦万苦千辛才从那人吃人的地方逃出来啊!

 “小姐,你要保重啊!”宠儿匆匆忙忙地走了。

 “爹啊!”叶筝拍门狂叫:“我要找高大哥!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呀!”

 门突然开了,叶公权像尊天神一般站在她面前不怒而威,叶筝感到不寒而栗。她从来不知道一向疼她的父亲会有如此恐怖。“爹,高大哥呢?他在哪里?我儿子呢?他们好不好?”她颤栗着问。

 “好不好,那要看你有什么打算!”叶公权面无表情:“你听话呢,他们就好,反之就不好!那穷小子会被日本人送去台湾,还有一个小孩子,到时候日本人嫌他碍事,可能会被扔进海里!”

 “爹!”叶筝惨痛叫道:“您千万不要啊!那是我的儿子,是您的外孙啊!爹!”

 “什么外孙?那是孽种!”叶公权怒道:“我恨不得马上就一脚跺死他!你堂堂叶府千金,竟然恬不知耻同下人私奔!我不把他们送得远远的弄死灭口,传了出去;我叶公权还如何做人!”

 “不!爹!”叶筝泣不成声:“您千万别伤害他们,我一定乖乖听话!我听话!您要觉得丢人您先弄死我吧!您千万别伤害我儿子!”

 “你是爹最心爱的女儿,爹怎么会舍得弄死你呢?”叶公权和颜悦色的笑:“如果你听爹的话,就答应嫁去曲家。不然那穷小子是什么下场,爹也不知道!”

 “嫁去曲家?”叶筝呆住了。

 “你跟曲文豪早有婚约,你忘了吗?”

 “可我已经……”

 “婚姻大事可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枉你被誉为京城才女,竟然如此不懂礼数。你自己选取的婚姻,能算数吗?”

 “老爷,”林管家匆匆进来:“那个穷小子关着也不老实,大叫大嚷地闹得整条街都听得见,这要是传了出去成何体统啊?”

 “给我狠狠打!”叶公权咬牙切齿道:“把那小杂种给我摔死他,没有那小杂种,看他还闹什么!”

 “那小杂种已经不哭不闹了,八成快断气了!”林管家说。

 “什么?!”叶筝听得心惊肉跳:“爹,那是我儿子呀,你快放我出去!”

 “放你出去?我要听到我想听的那句话!”叶公权阴冷地瞪着女儿。

 叶筝哆嗦着吞泪道:“你马上放了我儿子,你放了高大哥,我答应你,我马上嫁进曲家!我答应你!”

 “爹就知道你最乖了!”叶公权与林管家耳语一阵,林管家出去了。

 “不过,你得向我保证,你不会伤害他们一根头发!”叶筝咬牙切齿道:“如果我听到一丝坏消息,你别怪我死在洞房!”

 “那你得答应我,那小子从此不再纠缠你!”叶公权掏出一张银票,“啪”地按在桌上:“最好别让我看见他们,要他们有多远滚多远!我们父女说话不要那么刻薄,我不希望看到你死,否则天涯海角,我拉他们陪葬!”

 叶筝闭上眼睛,她非但不能和丈夫儿子团聚,;就连寻死的权利都被父亲剥夺!回来京城实在是个致命的错误!叶公权挥袖而出,房门大开,叶筝泪流满面,却再也没有勇气迈出这个门槛!

 “筝儿!筝儿!”伴随着一阵小小的哭声,高逸山冲了进来。

 “高大哥!”叶筝接过咿呀学语的儿子亲了又亲,小梦箫吮吸着母亲流下的泪水,咧嘴笑了。“筝儿,看见你真好,我好像一直就在你的身边,从来都没挨过什么苦!只要想到有你,什么苦我都能捱下去!”高逸山一直憨厚地笑着,能再看见跟他相依为命温柔体贴的妻子他已经心满意足。叶筝看着他撕破的衣裳和嘴角丝丝未干的血痕,心酸的痛楚又将她带回到残酷的现实。她双泪长流,她多想依偎在丈夫宽厚的胸前与他长相厮守一生一世啊!

 “筝儿,你哭了?老爷为难你了吗?”高逸山心疼地安慰妻子说:“对不起,老爷打我的时候我动也没动,我以为他不会再难为你了,对不起啊!”

 “高大哥,你痛不痛?”叶筝含泪摸他身上的处处伤痕。

 “不痛不痛!我想到你在担心我,想到你在心疼我,想到我很快就会见到你,我一点也不痛!真的!”高逸山宽厚地笑,伸手去抹妻子脸上的泪。叶筝却顺手递过儿子,后退一步。“筝儿,你怎么啦?”他诧异地问。

 叶筝一言不发坐到古筝旁边,信手弹唱起来:

 “自离别柔肠折时时纠葛无了歇

 欲攀高山望故舍只恐心怯羞对月

 自离别泪呜咽愁绪尽日寸寸结

 踞留他乡似过客乡情依稀是昨夜”

 高逸山后退一步,颤抖着问:“筝儿,你后悔了?你后悔跟了我是吗?”

 叶筝暗弹珠泪,继续唱道:

 “自离别忧心切恨赋词曲愁千阙

 故园已是音书绝更被子规夜夜说

 自离别病也约一夜东风白发恶

 孤灯未灭东窗白花移月影面如雪……”

 “你别唱了!”到底是名冠京华的一代才女,她信手拈来的曲子听得高逸山脸色发青:“筝儿,你后悔了!从黄昏到黑夜,从深夜到黎明,你句句后悔字字如刀,你是、是不要我了吗?”

 叶筝不敢看他的脸,她拿起银票递过去:“高大哥,你抱着儿子,走吧!”

 高逸山脚步踉跄,险些栽倒在地。叶筝深吞口气,淡淡地说:“我从小娇生惯养,吃遍山珍海味,穿惯绫罗绸缎,每天必做之事就是琴棋书画填词赋诗,以便他日飞上枝头变成凤凰!我跟着你捱不起那种苦,整日饥肠辘辘还要提心吊胆被人追打。你又老实又没用,我后悔了,我不再跟着你!”

 “筝儿!”高逸山如被五雷轰顶般肝肠寸断!她是堂堂叶府千金,从小娇生惯养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长大之后更是才貌双全赢得京城才女之美誉,多少王孙公子逐之左右,多少皇亲国戚上门求亲,是他一直异想天开以为她会跟着自己这“老实没用”的穷小子,还奢望着她会不离不弃!但是曾几何时,这一句“老实”从她的嘴里变幻出多少“敦实、忠厚、执着、本份”的兼化词语,诱发她多少的诗情画意海誓山盟,引发她枕边无数的甜言蜜语恩爱缠绵!而如今这一句“老实”又成了没用废物的代名词!

 “你一无所有,你养不起我!”叶筝继续说。

 “筝儿,你这样羞辱于我,你、你、你不心疼吗?”高逸山惨然。

 叶筝背过身子,她怎能不痛!她全身上下撕心裂肺的痛!

 “筝儿,你是什么心啊?你竟然连儿子也狠心不要?你怎么可以如此铁石心肠抛弃我们父子啊?”一向木讷本份的高逸山满腔忿恨都只是化作一抹悲痛与无奈。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是现在,他哭了!心碎了!这两年他们受过的苦受过的难可以编成书写成册,但他们依然能相互扶持情比金坚!而面对富贵的诱惑,患难过后的真情也会显得那样渺小而微不足道!

 “不是我铁石心肠,实在是曲家家大业大有权有势!”叶筝说:“就连当今圣上对曲家也要礼让三分,跟我们叶家说是门当户对,其实,是我叶筝高攀了!”

 “你、你……”高逸山喉咙“咕噜”作响,“哇”地一口鲜血直喷出来!

 “高大哥!”

 “滚开!”高逸山挥手拂开她,凄然道:“筝儿,你安心地享受你的荣华富贵,我会带着箫儿离开北京,再也不会回头找你!就当,就当我从来都不曾认识过你!”他把银票放在桌上,抬起头来眼中一片伤心与绝望的看着曾经与他患难与共的妻子,双手更紧地抱住儿子,转身怆然回头大步而去。

 叶筝追到门边,看着他步伐不整的背影,心痛与绝望纠缠着她,霎时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高逸山才走到院中,就被一群家丁拦住,林管家吆喝道:“给我狠狠打!把那杂种抢过来,丢到柴房去!”高逸山麻木不动,神情呆滞地任由他们一顿痛打。一个家丁拉开他的手,硬生生地夺过孩子。孩子负痛,“哇”地一声哭了起来。高逸山如疯了一般挣脱众人扑向家丁,他有的是一身蛮力,一拳砸向家丁脑袋伸臂抱过儿子,再揪住家丁的长辫一圈一圈绕在手里,怒叫一声撞向青砖铺成的地面。那家丁当场脑血迸浆。

 “原来狗急也会跳墙!”林管家吓得躲起来,众家丁远远围着他不敢近前。

 叶公权闻讯出来怒喝道:“岂有此理,抓住他往死里打!天黑就把他送给日本人,山本将军明晚就有批劳工偷渡台湾,我要他永世不得再回北京!”毕竟好汉敌不过人多,叶家养的打手个个都是训练有素。高逸山很快就被他们活活抓住关进柴房,只等天黑便送去日本租界。

 处理家丁的尸体,安排好家中的事物,叶公权提着一盒千年人参满面春风来到曲家。

 曲展风一扫满脸乌云起身相迎:“叶老您今天怎么有空来探望老夫?”

 “早听说曲兄贵体违和,叶某琐事繁忙,这小小心意,曲兄笑纳!”叶公权递上千年人参,曲展风眼睛一瞟,即知是盒价值不菲的上等珍品,连忙推辞不授。

 叶公权叹道:“说实话,叶某今日来,是想讨杯酒喝!”

 “讨酒喝?”曲展风疑惑问:“什么事值得叶兄喝一杯?”

 “烦啊!叶某心中烦恼一大堆,剪不断理还乱。不管我们是敌是友,好歹也是三四十年交情,这心中忧郁,不吐不快呀!”

 “哈,摆酒摆酒!”曲展风大喜过望,人越老越是怀旧,他何尝不是心中烦恼一大堆呢?自从听到儿子沾染鸦片,心中更是郁闷。回首当年风光,才觉得自己越老越是孤独凄凉。

 下人很快摆上一桌酒席,两人推让一番坐定。

 “叶兄今年贵庚?”杯来盏往之后,曲展风问。

 “叶某已经是年过五十,曲翁应该是比我年长吧?”

 “曲某今年五十有七,快到甲子之年,难怪叶兄要比我健旺许多!喝!”

 “再健旺也是年过半百,放着倘大家业无人继承,那才是不幸之极悲哀之至!曲兄,这点你要比我强上许多。大爷虽然不理家务,皆因二爷年少好胜。曲翁早已高枕无忧地享尽清福!我命苦啊,依然为了子孙忙碌操劳!”

 “唉!别提那逆子了!”烈酒烧喉,曲展风更是忧心忡忡:“染上大烟之后,如今也就是一只病猫,前日我去看过他,他那模样,几乎就与死人无异!我们曲家,只怕再无出头之日了!”

 “曲翁此话差矣!二爷落到如此地步,一则是因为自己平常做人太过放纵,再则也怪老佛爷过份娇纵溺爱。大少爷可就不同,那是出了名的孝顺听话,‘百善孝为先’,沾了一个‘孝’字的孩子,虽非能像二爷一样大智大勇,却也不会是一无是处,曲兄何愁后继无人呢?”

 “提起老大,我更担心呀!”曲展风脸上总算露出一丝笑脸:“豪儿平时实在是孝顺听话,深得我心。不是这孩子随时侍候,只怕老夫早已命赴黄泉。可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孩子年近三十一事无成不说,连婚姻大事也没影儿,叶兄弟,这事可都怪你呀!”

 “怪我?”叶公权双手乱摇笑道:“曲兄兴师问罪也要师出有名,这玩笑开大了,小弟我可担当不起呀!”

 “怎么不怪你呢?”曲展风放下酒杯:“早在十数年前,你叶公权就有意与我曲展风结为儿女亲家。后来,也就不怪你了,一则儿女还小,二则鹏儿跟你争夺生意有些摩擦,老夫力不从心也未及时调解。这婚事不就搁了下来吗?前二年我还问你,你说你女儿走亲戚去了,这不一走又是几年吗?我是一直想去问你,可我一直也是病魔缠体不能出外。犬子之婚事也就耽搁下来!”

 “令郎还未成家?”叶公权故作惊诧,失声笑道:“怪我怪我,这事确实怪我!曲兄,小弟我就自罚一杯!”

 “该罚该罚!叶兄弟,令爱到底花落谁家?也让老夫瞧瞧,到底谁家公子有这福份?”

 “哎呀曲兄,”叶公权叫屈道:“小女如今尚自待字闺中呢,这北京城呢,我倒是相中那一二家。可这丫头倔得很,前年她外婆去世,这丫头定是回到乡下吃斋念佛,灵前守孝整整三年!这不女儿早过了婚嫁之龄,我能不急吗?话说回来,曲叶两家早有婚约,虽然只是口头约定,我又如何敢不经你的同意私自将小女另许他人?小女有那出阁的日子,一定不会忘记通知你曲老过去喝杯喜酒!”

 “这真是巧了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