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眼儿媚






“现在公子帮老大人修撰经义,才学大了去了!”安管家还没说完,“大家都说公子若不是帮着老大人搞改革,迟早是第二个苏子瞻……你去哪儿?”他才发现我已出了院子。

我心神不宁往外走,堪堪出了院门,忽然有人急喝,快,老大人和公子回来了!我耳中嗡一声,左右张望,他们从大门进来,我必是看不见,情急之下,我钻到后园的树下,爬了上去,啊哈,别的不行,爬树我还是会的。

透过枝叶的掩护,我还是看到了那一趟车马队。

果然是他,整齐的长袍和高冠,骑在一匹毛色锃亮的马上,他的下巴微扬起,目光下视,谁也不在他眼里似的。我屏住气的看着,手紧紧攀住树杈。从枝叶的缝隙里,他的侧脸一点一点清晰。入鬓的眉线,好生挺拔的鼻子,下颚没有用力,嘴唇到下巴的线条便松弛而柔和……他似乎抬眼向这边看过来,我吓得一缩,树叶簌簌一阵响。但他只是一扬腿下了马。那个姿势真是帅极了!他走到后面的一乘轿前,亲自拉开轿帘。有个人猫腰从轿中出来了,体型不高,朝服,高靴。那就是老相国王安石?我梗着脖子也看不清了,他们一起进了门。

我滑下树,安管家正在树下候着我,他气得往我肩头使劲一擂,骂我给他找事。

“看就看了,还爬树?!给卫士发现,不是刺客也是个贼!到时候你进大牢,还得带累后府一群人!”

我默默不语跟在他身后,头一次不愿顶嘴。树下有一只很大的水缸,水面如镜映出我的样子。我的头发长了一些,现在在头顶打着个髻子,我没有耳眼戴不得耳环,夹背心下还是一条裤子。这样不伦不类的一副样子,也就只能躲在后头扫扫地,拿什么进公子的眼?

第五章、柳暗花明

我换了套男装,向安妈妈请了半日假,想出府去逛逛。我牵着一头小驴,是向安管家借来的,这头驴没事就拴在后院,我没事就喂喂它,早成了朋友。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小麦。

我拉着小麦在街市上闷闷的走,天气晴好,已是满城飘絮的三月,远处的汴河上一片金波耀眼。我在人群中挨挨擦擦,不小心,就会撞到一个零食担子或是杂耍摊子,耳边市声不绝,那些金银瓷漆店铺我不想进去,斗茶和杂耍的我也懒得看。心情沉重。眼前便无热闹可言。倒是有一处新设了台子,上面有年轻女郎现场表演,一色的春衫新试,模特走秀一般的旋转展示,甚至有扮成马,龙,狮的,简直是一场街头行为艺术。我是现代的开封人,但是这一千年前的开封,依然让我咋舌。那些古时的方言,我也得好生费劲才能听懂。

我又去瓦当里听说书,这里消息流通的快,各种名人的生活轶事,是津津乐道的谈资。八卦新闻正在迅速流通,谁家公子包了哪家院子的姑娘,谁为斗鸡打了一架,又是谁花多少银子捐了官,谁被贬到地方上去,搬家箱子占了半条街……我忽然想到,我走的这条路,坐的这个位置,大概都是我父亲当年做过的,他当年参加电视台的勇敢者游戏玩命回到的,正是这个时期的京都。他也曾像我一样,翘着腿坐在这里听说书,放眼看去,一片密匝的人头后是永恒起伏的汴河。

终于有人说到王相国大人,自变法以来,他一直是风头浪尖的人物。

“听说没有?老相国又裁人了,这回是5位御史大人联名参他,现在是全到边县上造酒去了。”

“这么狠?”听的人还不信,“这一下清理了多少御史了?御史台早是他王家的了吧?”

嘘!旁边人警告他,祸从口出。

那人不敢多说了,又有人说,谁能杠得过相国?那一年他和苏大人杠起来了,听说苏大人气得肉也不吃了。

“苏大人有才。”

“相国公没才?那也是通天彻地的才能,没能耐,皇上能听他的?”

“现在朝廷就是相国大人说了算,皇上就听他的,”旁边人说,“没听说那个御史中丞郑晦大人也被革职了么?司马大人够厉害吧?他和相国大人争审一个案子,皇上亲自下诏,向着相国。”

我捧一碗茶,低着头听他们海聊,这时进来一个人引起我的注意。

是个堪称英俊的男人。四十来岁,还是腰挺背直,器宇不凡。换在现代,就是个师奶杀手。我的女同学里有相当一部分的叔控,成天爱议论学校里那一帮已婚男教师。这个男人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酷肖外语系那个倜傥的英文副教授。

北宋的副教授穿着紫色长袍,帽子上一块结玉,他神色从容,坐在我的斜面,我捧碗茶,一边听说书,一边余光里打量他。没办法,天生色女。

一人匆忙进来,在他身边坐下,两人小声说话,来的人青衣小帽,神色很恭谨,两人压低的声音在说书先生的间歇里透一点到我耳边。似乎又是房契,田产,商税。

我最不爱听的东西,已经烦腻到要吐的东西,偏偏我还就得竖起耳朵听着。而且我对这人挺有好感,初来北宋,我相信这是个人物。

你我之事,荆公怎会知道?隐约有这一句。

先前的青衣人声音压得更低。断续间说到几个人名,然后说,信中有提……英俊的紫衣男人伸指按唇,他就不吭声了,喝剩的半碗残茶一晃手泼到外面去。

一声驴嘶,我知道坏了,我刚把小麦栓在那窗下的,不会这么巧就被泼到吧。我闪身赶到窗口,果然是小麦,长眼毛的眼睛闭起一半,水淋淋的湿了半张脸。

我想也不想,回头就冲那青衣汉子发火。

“你没长眼?看不到外面有人——呃,有驴?”

那人好笑的看我,“小哥儿脾气不小啊,我泼的是你的驴,又不是你妹子,你火燎泡的喊什么?”

听书的人一起笑起来,我不太懂他的话音也听得出他笑里的猥亵。我也不多话了,一伸手拿起那紫衣英俊男人的半碗茶,忽洌洌泼在那无赖的脸上,他嗷的一声叫唤。

我冷笑,“你又不是驴,火燎泡的喊什么?”

听书的人轰一声,全都围看过来了,这一出现场戏当然更精彩。那说书先生也在台上瞅着眼看。

青衣泼皮捂着脸,也不叫唤了,他一手向我当胸就抓。这下好,我憋了两个月的火全有了发泄地。我不是什么高手,但是跆拳馆里还真没几个对手。这人我一看就不是练家子,不然我还真不敢卯起来欺负。没几下他就被我放倒了,我一脚踩住他胸口,一手又拿起一把茶壶,作势就要倒,旁边人喝彩,倒呀!倒呀!

有人咳嗽一声,一只手伸过来架住了我的手腕。

“小哥儿人年轻,脾气也冲,是我们不对,这里的银子,够你买十头好驴。”穿紫衣的帅大叔笑得气定神闲,牙齿和手中的银锭一起闪亮。

我不好意思了,打小吃软不吃硬。他将银子塞到我掌心里。

“我最爱交朋友,小哥儿怎么称呼?”

“我……”我想着麝奴的名字太不气派,要说海棠,他马上就知道我是女生,我灵机一动,说,我叫桂杨。

他眼神一闪,眉毛挑起来,不出声的瞅我半天,才点头笑,幸会,桂公子。

“那,你叫什么?”我问他。

他刮得干净的脸浮动出缕缕笑纹,“在下吕惠卿。”

唔,我懵懵懂懂的点头。叫吕惠卿的人说,“久闻王相国府,公子雱的侍卫副队长桂杨,是一位武功盖世的年轻好汉,就是阁下么?”

啊,我这下是真的狼狈了,随便拉个名字,没想到桂杨这么出名,早知道我就说姓安。“那个,我不是……”我磕磕巴巴的说,“我也不是王相国府的……那个……”我想我真是不会说谎,扯一点皮就脸上发烫。

被我打倒的青衣泼皮也爬起来了,悻悻的揉着脸,不敢多吭声,吕惠卿斜了他一眼,微笑说,“我们就先告辞了,相国府高手成林,小兄弟虽然人品不凡,怕也难找到合适的位置。如不嫌弃,可以到金水胡同找我。”

他走了,我独自发愣,他怎么知道我是相国府的人?我全身上下,包括那头驴,是哪里露了破绽?此人厉害呀!唔,吕惠卿,名字也好熟。我脑中搜索半天,隐约记起来他也是北宋变法中的一人物。那么好,看来我还真是从不白出门,出了门就能遇事。

原来听说书的人这时又听的听,说的说了,经过这一打岔,大家话题还真就集中到了王相国身上,渐渐的就有人讲到了公子雱。

“老大人现在手下人虽多,他最信任的还是元泽公子。”

“公子雱?那可是个管不住的人物。听说他一肚子好文章,却是乖戾跋扈,不可一世,皇上封官他都不做的。”

“听说过,”先一人附和,“此子心肠硬,手段辣得很。有一次建议相国去砍了富弼富大人的脑袋。”

“富大人!”众人哗然一阵,“这么狠?”

又有人说,我倒是听说他风liu成性,自负狂傲,连司马大人也不放在眼里。20岁不到就一堆通房丫头,拿着女人的头花不洗漱不换衣就直接上堂跟相国议事。”

“你懂什么?”先前那人驳他,“现在相国的经义文章都是公子雱一手在编。养儿子是干嘛的?荆公好好的养了个儿子,不为父分忧,白白的做那粉条诗人去?”

我拿着茶碗,一口水在口中含了半天也没咽下去,街坊巷议中的公子,与我见的不是一人。我等着他们讲下去,众人却都不语了,议论声小下去。说书先生换了调子,这回是说的一回昭君和番。

我心中焦急,恨不得揪住脖领子去打听。终于又有人说,听说公子雱订了亲。

谁?谁?谁会嫁给那么个人物?众人登时兴趣大起来,连说书的先生也减了调门往这头看。

“庞学士的幺小姐,庞荻,表字晴初的那个。”说话的人方巾长袍,捻着劾下长须,态度悠闲,像个文士模样。

庞胡子庞大人?众人轰然笑起来,仿佛听到惊天笑话。

“再无知,也知道这断无可能。相国跟庞大人是一山不容二虎,他两家会联姻?韩兄这可不是胡说么?”

“说你们无知。”那爆料的韩兄冷笑。“就是不相容,才要做儿女亲家。相国大人与庞大人原先也是世交,后来因为变法,得罪了一大批老朋友。现在相国公难道愿意撑着个不相与的恶名声?连庞大人也能结连理,可见胸襟博大,听说皇上也看好这门亲。”

我饮下最后一口茶。索然无味,准备走了。却听得台上的说书先生结束了一段,乐颠颠的下台来参与讨论。

“那个公子雱么,志向是有的,才学是有的,手腕也是有的。就是他心思杂,分心太多。听说他为了种花,弄了多少名花匠,现在还在招,养他的木芙蓉和豆蔻。”

“不错,”那个姓韩的文士通晓内幕般的点头,“这位公子爷对做官未必有兴趣,对花花草草的心思倒是数一数二。”

我眼前一亮,立刻回身,“先生,相国家招花匠么?”

怎么?那茶老板和说书先生,还有那个韩兄,一起上下看着我,“小哥儿有兴趣?”

我不说话直是笑,我终于有了找他的路子。

第六章、天堂花种

我回去就找安管家,跟他说,我会种花。

安管家疑惑的看我。我知道他怎么想我,在他眼里,我就是个无论如何拼了命也要挤到公子身边的野心分子。

“公子是需要花匠,他再忙,也总有半日消磨在半日园里。可是你年轻轻轻,有多少本事?到时候弄巧成拙,腿不打断了你的!”

我跟着他又泡了几日,我很自信,我主修植物与园艺,成绩不是盖的,这大概是我日常最大的兴趣。我愤愤的想,这个安老头若是早告诉我公子喜欢种花,我早已省下这两个月的白熬功夫。

他终于答应试试。

相府后面有另有一道角门,这里我还未曾来过。经过一排石砌长廊,又是一道长长竹篱,篱下垂挂紫藤,成为一道天然花棚顶。我小心的拣着步子走,一边东张西望的打量,花枝成串垂坠,沉甸甸的压着枝头。春guang正浓,蜂蝶不停打着绕,底下遍植丁香与芍药。一阵阵的香味袭面,是我熟悉的,混杂而不糊涂的植物清香。

竹篱的尽头,有个人背对着我蹲着,淡褐色的褙衣,随便挽着的髻子,一半已经松了,他拿肩膀蹭一下脸颊,将散下来的头发蹭到脑后,双手仍埋在一个很大的陶罐里。我一眼认出那个骄傲的背影。

安管家恭恭敬敬的说,公子,我说的新花奴带来了。

他回过头,一双深湖般的眼睛。自那日雪地里一别,这是第二次与他对视。我忽然想到“久违”两个字。

我背着光线站在阴影里,梳着小子的发髻,却穿着丫鬟的裙袄,脸虚化在光线里。公子对着我眯起眼,你是新来的?

妈的。他根本没认出我。

我从怀中掏出帽子,“公子,麝奴谢你相救之恩。”

“是你?”他微微挑起眉毛,看看帽子又看看我,终于有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