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因爱停
天已黑透,她也不叫人点灯,就着黑掏出怀里的丝帕,将珍珠碎片埋在花盆里,又把盆里的土恢复原样。
静静地躺在床上,默想了一遍两张地图的样子,心里有些发愁。云门山据京城数百里,骑马要好几个时辰,那山洞又不知道在哪里,一时半会未必能找到,若能有个借口出趟远门就好了。
又想这几天三哥让她在家里待着不得出门,还要给那个狗屁将军赔礼道歉,一时又是伤心又是生气,直把赵霆骂了几百遍心里才舒服。
冯清平在第二日晌午来了听雨轩,他倒不似冯清远那样冲动,只摇了折扇笑盈盈地看着她道:“六妹,原来是我看错了你。”
冯清蓉低了头,不说话。昨日上午,三哥还笑嘻嘻地说没有看错她,晚上就气冲冲地来问罪。今日,大哥却又来说看错了她,只不知他葫芦里埋得什么药。
“人长大了,有时候难免受到委屈。我们又是官宦门第,更是不得不违着性子做人。六妹,为了冯家,你多担待些吧。”
同样一席话,大哥说出来可比三哥动听多了,他要她多担待,她又如何敢不担待呢?
连过几天,冯清远并没有来找她,也没听说赵霆过府吃饭,倒是冯清莲出人意料的来了。
“你还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贱货,一副破坠子就显出原形了?”冯清莲斜睨着她:“以后出门别提冯府两个字,你知道外面都说什么,盛传冯家的女儿爱财如命,毫无教养。当着一大群名门公子的面跟个泼妇似的,整个冯家的人都让你丢尽了?!”
冯清蓉轻轻拨开几乎触到她发髻的青葱般白嫩细长的手指,伸手取过狼毫笔,专心临摹王羲之的字帖。这种旁若无人的态度更加激怒了冯清莲。
“看你写的字,这叫字呢,别在这羞辱王羲之了,免得叫人笑掉大牙。”冯清莲抓起面前的宣纸,一边翻看着一边扔到地上。
冯清蓉并不分辩,只平静地看着暴怒的冯清莲。冯清莲呆怔了片刻,将手中的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威武将军拒绝了三哥的邀请,他根本不会到家里来,这下你可满意了?得罪他,对你有什么好处?”
于她有什么好处?其实什么好处都没有,她不过也是逞一时口舌之快,没想到,在冯家人眼里却如同犯了滔天大罪。
冯清远顾及自己的前程埋怨她,冯清莲顾及自己的名声责骂她,剩下的人虽不说,可暗中谁不恨她胆大妄为。
早知给自己惹来那么多麻烦,当初暗中算计赵霆也倒罢了,只不该众目睽睽下骂得他下不来台。也许做出花容失色,泪眼盈盈状,没准赵霆反过来倒要向她赔礼了。
不过赵霆会向她赔礼?冯清蓉摇摇头,那样嚣张的人!
收拾好满地的纸团,塞进香炉里,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窗外鸟鸣啾啾,花草争艳,屋内寂寥冷清,形只影单。开门出去,正见春兰坐在廊下打络子,长林俯在她耳边不知说了什么,春兰“咯咯”地笑得花枝乱颤。
长林忽转头看到她,吓得赶忙要跑,又似想起来什么,遂定住身子,行了个礼。冯清蓉挥挥手,让他去了,回头却看到春兰已自矮凳上站起来,脸上一片可疑的红云。
“小姐,您先坐着,我去泡茶。”春兰放下手中的活计道。
“我不渴,屋里坐久了,出来透透气,你接着打吧。”冯清蓉也在旁边坐下,看着春兰干活,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闲话。
“春兰,你本姓石,叫什么名字?”
“石秀枝”,春兰抬头,惊讶道:“小姐怎么知道我姓石?”
“这不都写在这儿了吗?”冯清蓉拿起春兰正打的络子笑道:“你手巧,别人打万福络总是正着打,你却是正的打一半,反着打一半,明着看也是万福络,可若只看反的那半,不就是个石字。”
“小姐真聪明。”
冯清蓉暗叫惭愧,春兰打了这么多年络子,她从未仔细看过,若非刚才看她的手法与别人不同,岂能想到其中玄机。
“春兰,你觉得长林这人怎么样?”她换了个话题。
“这个,小姐——”春兰未及回答,脸已然红透,低着头不再言语。
看此情形,也无需多问了。
不出门的日子虽说无聊,可倒也清静,冯清蓉歪在床上看风逍遥留下的册子。夏荷“嗵”地一声,跑进来嚷道:“小姐,大好事。”
“你这蹄子,火上房了,吓我一跳。什么好事,若说的不好,罚你抄十篇佛经。”
“楚公子请小姐听戏,三少爷已经允了。”
“我又不爱听戏,能闷死个人,这算什么好事。你抄佛经去吧。”
“小姐,能出去散心还不好?再说,听不听戏,楚公子也得问问小姐的意思啊。”夏荷与她一样,都不爱写字读经,惟恐受罚。
想想也是,遂笑:“也罢,饶了你这遭。”
出了门口,果见一身青碧色长衫的楚天阔含笑站在柳树下。看她走来,他趋步迎上前,笑意晏晏地说:“蓉儿,你可真让人意想不到。”
冯清蓉知他说的是那日之事,并不回答,只说:“楚大哥,我可不爱听戏。”
“呵呵,我就知道你不爱,听戏只是个托辞,今日专程来请你吃饭。”
“啊?!真的,我还从来没到过酒楼呢。”冯清蓉两眼放光,拔腿即要走。
“不急。”楚天阔笑着看往她身后,秋菊拿着一顶锥帽急急走过来。
冯清蓉认命地叹了口气,面纱遮了视线什么都看不清,可是若不戴锥帽,独自与男子上街却又于礼不合。
还是云村好,夏日里,常常可以见到待嫁的姑娘新婚的少妇坐在树荫下一边缝衣服纳鞋底,一边低低说些她听不懂的话。她们可是从来不戴这种罗嗦的锥帽。
楚天阔似乎感觉到她的不悦,劝道:“日头毒,戴着帽子免得晒黑了。到了酒楼就摘下来,左不过也就路上这一会儿。”
冯清蓉也露出笑容道:“还是做男子好,怎么样就没人闲话。”
楚天阔笑:“下辈子吧,下辈子你转世做男人。”后面的一句“我转世做女人”却是没有说出来。
空也酒楼位于城南一小巷中,门面并不起眼,只因知恩王称赞了句“空也酒楼,值得一去”,达官显贵们即趋之若骛,均以在空也酒楼吃饭为傲。小店也因此抬高了门楣,出入者非富即贵,平头百姓概不接待。
酒楼的一楼是散座,二楼则是雅席。说是雅席,则是各桌间均有雕花镂空木板隔开,互不干扰,但又不完全封闭,互相倒也看得见彼此。
楚天阔虚拉着冯清蓉的衣袖上了二楼,店小二早将他们让在了临窗的绝佳位置。时辰尚早,酒楼里客人不多,三三两两地坐着喝茶聊天。
正中有一乌木茶台,台后坐着一位说书先生正讲故事。他也不管客人是否在听,兀自讲的口沫横飞,乐在其中。
冯清蓉侧耳听了一下,似乎说的是威武将军,说他沙场交战时,一剑在手,于万军之中轻取敌将项上人头,吓得敌军闻风丧胆屁滚尿流。又讲他夜闯敌营,出入若无人之境,连烧十八座营盘。
说书先生言语夸张,直把赵霆讲得如同天神下凡,雷公附身。
13
13、与丐同乐 。。。
冯清蓉撇嘴“嗤”了一声:“身为将军,拿得是朝廷俸禄,本当保家卫国,至于如此歌功颂德?”
楚天阔听了“哈哈”大笑问:“表哥如何得罪你了,怎对他这般不满?”
“也没什么,就是看他目中无人的样子不顺眼。”冯清蓉不想把以前的事情说出来,楚天阔虽然对她不错,可赵霆是他表哥,他们才是一家人。
“对了,你们是什么亲戚,你干吗叫他表哥?”她有些好奇。
“他父亲是我姨夫。”
“那知恩王怎么又叫你表哥?”那天,左一个表哥,右一个表哥,差点把她绕糊涂了。
“他的母亲是我姑姑。”楚天阔笑道,“京城就是这样,走到哪里都是亲戚。冯家不也如此?”
冯清蓉沉默了下,冯家的事,她知道得并不多,即便有什么亲戚与她也毫无关系,她只一个舅舅还不知下落。
楚天阔见她不语,遂换了个话题,挑眉浅笑:“你可知那日表哥竟然落水了,衣襟湿了大片。”
“是不是天太热,他想下水清凉一下?”冯清蓉故作不知,做出惊讶状。
“他手里还拿着一枝玉兰花。”
“难不成摘花掉下去的?”冯清蓉睁大了双目猜测。
楚天阔忍住笑,装出一副正经八百的样子:“不错。当时我也奇 怪{炫;书;网},表哥功夫极高,他又非爱花之人,怎会因上树摘花而落水?”
他顿了顿,观察冯清蓉的反应,看她眸光闪烁不定,稍显紧张,笑了笑,接着道:“后来,讯问小厮,才知道那日有个女子请表哥帮她摘花,不知怎地,表少爷就掉进湖里了。你猜是怎么回事?”
冯清蓉“咯咯”笑,知他已知自己算计了赵霆,遂道:“我骗他上树摘花,在树下扬了他满脸迷药。不过那狗屁将军果真了得,刚落水就跳上来了。看来,迷药还是少了。”
“你呀,还真能闹。”楚天阔摇摇头,自动忽略了她口中的“狗屁”二字:“你一个女孩子,随身带迷药干什么?”
“防身!”冯清蓉早料到他必有此一问:“我不会武功,又喜 欢'炫。书。网'四处瞎玩,若是遇到登徒子,就用迷药对付。”
“表哥可不会轻薄女子。”楚天阔叹道:“他也不是帮人摘花的人。”
冯清蓉轻蔑道:“哼!自以为是,就算是个将军又有什么了不起。”
楚天阔见她神情纯真,并不作伪,心道,她虽生在冯家,却不似冯家人。今日之事,可也真难为了她,只怕日后她再不似这般信他。
谈笑时,小二将酒菜端上来。盘中菜量不多,做工却是十分精巧,看上去令人食指大动。
待尝了一口酥麻鸡丝,冯清蓉已是赞不绝口:“太好吃了,楚大哥,我从来不知道鸡丝还有这种吃法。”
楚天阔得意道:“这家酒楼以味取胜,甜、酸、辣、麻、咸、鲜都与众不同。”
冯清蓉一边点头一边抿了一口酒,酒是绍兴女儿红,香醇味厚,喝下去浑身舒坦无比。
酒是珍酿,菜为佳肴,加上楚天阔不时讲些京城富家子弟间流传的趣事轶闻,冯清蓉吃得是相当愉快,毫不矫情。
“对了,那日,你想跟我说什么,后来被子期打断了?”楚天阔问。
“噢,”冯清蓉略想了那日的经过,笑道:“在别院时,我扮了男装,连三哥初见我都认不出来,你怎知我是女子,屡次戏弄于我?”
“哈哈,”楚天阔想起昔时情景不禁大笑:“那日清远抱你下车,我听到他唤你蓉儿,又见你用胳膊环住了他的脖子,只有女子跟幼童才有如此动作。”
他心真细。冯清蓉低叹,那日见他与三哥比剑时身手不凡,已觉他并非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如今又见他心思细密,料定面前之人必也非等闲之辈。
两人边吃边喝,很快一坛酒见了底。冯清蓉正欲唤小二添酒,却见“噔噔噔”从楼梯口上来两人。前头那人身穿黑衣目光冷厉,正是赵霆,后面跟着的则是那个曾有一面之缘的侍卫——莫弃。
“这么巧。”楚天阔起身招呼:“表哥一个人?正好一起。”
“不是你约我来,说有人要赔礼道歉吗?”赵霆根本不管他挤眉弄眼的暗示,径直道出了目的。
赔礼道歉?!什么意思?!
冯清蓉站起身,冷冷地看着楚天阔。楚天阔心里发虚,强装了笑颜:“蓉儿莫气,我受人所托,身不由己。”
稍愣了片刻,冯清蓉随即便明白,是三哥托了楚天阔在此设宴。赵霆既不肯到冯家,又何必答应来此赴宴,难道他真的想看她当众赔礼?转身欲走,恰看到赵霆投射过来的眼神,眼里有不屑,有嘲弄还有一丝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冯清蓉狠狠瞪了他一眼,收回已迈出的脚,重新坐下。想看好戏,别做梦了,我就是不道歉,你能怎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