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是有缘





    除了上洗手间,会自出自入之外,每逢有公事或私事而要到外头走一圈,我们通常都照会对方一声,绝少闷声不响,走个没影儿。    
    这章德鉴,真有点怪怪的。    
    一整个下午,就此无影无踪。    
    我承认自他“失踪”后的两小时起,心头开始起了担挂。    
    然,也着实有些微的不满。    
    最恨做事欠交代的人,好端端走个无影无踪,什么意思了?害得我七手八脚,忙乱地应付工作也还罢了,被他这么一搅,有如一盆冷水照头淋,刚才的兴奋不翼而飞。    
    想想做小职员也真惨,你来跟老板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他却视你如无睹,根本不把人放在心上。    
    越想越气,连工作情绪也大打折扣。    
    快到下班的时候了,我是准时放工呢,还是苦候下去?真的不知所措,兼胡思乱想。    
    我应该报警吗?    
    这么的小题人做,报告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失踪四个小时?笑话不笑话了?    
    惟一的办法是拼命摇电话到相熟的客户写字楼,试找找章德鉴。


第二章第16节

    好声好气,逐家逐户地问:    
    “章先生有上你们写字楼来吗?我这儿有事找他。”    
    答案千遍一律,我完全不得要领。    
    正在做最后一次尝试,才摇了电话号码,章德鉴就推门进来了。    
    我没好气地挂断了线。    
    望住我这老板,气急败坏之余还真有种放下心头大石的感觉。    
    到底平安回来了。    
    真是的,成年人耍小孩子的脾气,不明所以。    
    很想狠狠地训他一顿,最低限度问:    
    “为什么开小差不给我说一声?惹人牵挂。”    
    回心一想,他是主来我是仆,纵有太多的关心,仍不适宜宾主易位,轻重倒置。    
    泡在社会上头的日子尚浅,然而我已渐渐学会了凡事小心翼翼,不可冒失鲁莽,以免自招其辱。    
    章氏是章德鉴的全资公司,他喜欢一把火将整间公司烧个精光,还真有全权呢,我是他什么人了?    
    因而,我若无其事地向他报告这个下午所发生的大小公事。    
    章德鉴淡淡然答我一句:    
    “你要下班了!”    
    我愕然,有点莫名其妙,很觉得他牛头不搭马嘴。    
    “今晚你不是约了人吃日本菜?”    
    啊!我差点忘了,失声叫道:    
    “对,钟致生等我!”    
    我看看手表,还没有迟到,宽松地透一口气。    
    “谢谢你,幸亏你提醒我,否则我记不起来,就要爽约了。”    
    快手快脚地收拾起文件,穿回外套,抓起手袋就走。    
    “再见,明天见!”    
    夺门而出,急急走到街上去时,才闪过一个念头,怎么章德鉴会知道我跟朋友有约?    
    无论如何,他这么一提,我如此的一个回应,已经落实了一个事实。    
    我正跟钟致生走在一起。    
    刹那间,一种麻麻辣辣的难为情,充满全身.甚不自在。    
    男人当婚,女人当嫁,这是最正常的。    
    年轻小子,拍拍拖、谈谈恋爱,最低限度有一两个异性的约会,是天公地道的事吧!    
    对于健康生活,我有权追寻,何须鬼鬼祟祟?这种难为情不知从何而来?    
    天下莫名其妙的事真多,一天里头,发生在别人与自己身上的就是一宗接着一宗。    
    走到了约定地点,见到钟致生已在枯候。    
    “对不起,刚才老板迟了回办公室,有些事要给他交代完了才能下班。”    
    “他是不是乐透了心呢?”    
    “他?”    
    “对,章德鉴,如此顺利地开创了一条生意门路,他应该欢天喜地。”    
    我耸耸肩,不置可否。    
    幸而,钟致生实在没有兴趣再追问下去,我也懒得向他复述今天下午的连篇怪事以及我曾有过的狼狈。    
    根本上,我不打算再把这宗事放在心上。    
    太多的无事化小、小事化大,都只为人们太过执着地往牛角尖钻去。    
    人们的智慧与敏感,只应用于一些对自己前途有建设性的事物上头。    
    这章德鉴无端失踪几小时,对谁有损失?有影响?    
    我甩一甩那头短发,以这个惯性的动作,表示把几个小时以前的一总事忘个干净算了。    
    我这人也真老土,跟钟致生坐到那家日本餐馆去,竟有无比的兴奋。    
    老实说,我从未试过吃日本菜。    
    钟致生点了几款不同的生鱼,把一些日本芥辣放到那小小的酱油碟内.调好了配计,让我试尝日本名菜。    
    哗,一大片生鱼肉放进嘴里,软化甘香,其味无穷。再加上一股热腾腾的辣味直冲上鼻孔,连眼泪都冒出来,竟有一阵莫可明言的痛快!    
    日本人如此晓得吃的艺术,果然物有所值。    
    这顿饭吃得十分滋味,最重要是让我见识了世面,因而对致生也怀有感激的心。    
    我到了吃甜品时,钟致生恳切地叫了我一声:    
    “楚翘!”    
    “嗯!”我答应着,一颗心依然放在那味道怪异而清香的茶叶雪糕上。    
    “我今天去买了一什礼物,要送你!”    
    他从西装袋里取出一个小礼盒。    
    “送我?为什么呢?”我诧异。    
    从没有人送过我什么东西。这种感觉的确新鲜,是有一点点受宠若惊吧!    
    “不是说好了要替你庆祝?你替章氏做了笔大生意。”    
    这个借口算不算漂亮,抑或强辞奇理?若真要论功行赏,摆庆功宴的应是章德鉴。    
    钟致生兴致勃勃地把小锦盒放到我的面前来,以热切的眼种,鼓励着我即席拆开礼物。    
    我把锦盒打开,竟是一条银制的颈链,镶工极端精致,款式很特别,流线形,新颖之中更是活泼与高稚,兼而有之。跟我们的行货,完全不同格调,可以说,品质高很多倍。    
    我不得不承认,实在是爰不释手。    
    并非为了我喜欢首饰,我想,我是把之看成一件精美货品般研究,因此投入且神往。    
    “这不是本港货?”我问道。    
    “有眼光。意大利出品。买这个给你,既为纪念你的银器首饰打开非洲市场,也为给你一点点灵感,或者可以改进你们的质素。”    
    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明天我就到厂里去,要他们依照这式样参制,并且要求他们手工尽量精致。    
    非洲既是一个肯定的市场,只要货品精益求精,利钱可以赚得更深。    
    我把锦盒盖起来,心头喜悦而兴奋。    
    第一次清晰地觉得被受爱宠与关怀,原来如此温馨,暖洋洋的,整个人飘飘然,如翱翔于蓝天自云般畅快,眼前的人与物,都刹那间变得额外顺眼而可爱。    
    至于兴奋的情绪,则肯定来自可能发掘出的工作突破上。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对章氏的生意发展,竟这么的紧张与投入。    
    “我不知该怎样谢你了。”我是诚意的,无功不受禄,实在无以为报。    
    也许我的顾虑属于多余,因为在钟致生送我回家的路上,给了我一个报答他的机会。    
    我不知道这个念头是否太小家子气了。    
    也许我是惊骇,以致有点不知所措,因而胡思乱想。    
    钟致生只不过在跟我坐到计程车上时,轻轻握住了我的手。    
    我并没有挣扎,呆呆的,只一点紧张,身体僵直,正襟危坐,不知如何反应。    
    经过这段日子的交往,我不能再自欺欺人,不去正视钟致生的心意。


第二章第17节

    光天化日之下,有谁个男子会得闲陪着你到处散心吃饭、赔小心、送礼物、管接管送,而完全当你是小妹妹或小朋友般看待?    
    到了现今的一个摊牌的阶段,钟致生还真是用了一个斯文而含蓄的方法了吧!    
    当他握着我的手时,脑子有一阵子的空白。    
    随即想,我不挣脱,就等于认可。    
    从此之后,我要更名正言顺地跟他走在一起了。    
    我是真心诚意地愿意吗?    
    直至睡到床上去时,我仍弄不清自己的意向。    
    已经是二十四岁的年纪了,男人当婚,女人当嫁,未尝不可呢。    
    看来,跟钟致生这类男子交往下去,顶多过一两个年头,就能到谈婚论嫁的阶段,跟着成家立室,生儿育女,就这样过一生了。    
    世界上有绝人多数的女了,就是如此际遇的了。    
    然.我为什么没觉得这顺理成章的发展是一重喜悦呢?    
    从前在念小学时,明知自己要升上中学,以优异的考试成绩换取了分派到好学校去的结果,还是令我开心不已。再下来,念毕中学,考得上大学学府时,又是一番兴奋。    
    都是顺势的阶段性发展,心头犹有过五关闯六将的自豪。只到了这个时间,要由少女时代踏入少妇期,由娘家这个窝走进钟家去的话,一点异样的心情也没有。    
    严格来说,是觉得不外如是,无可奈何。呀,其实,钟致生的条件有可能吸引不少待字闺中的女子。    
    别说他人,单是老同学李念真,她的才干志气与前景必在我之上,却仍然恋恋不舍于男友钱其昌。    
    拿钱其昌的条件跟钟致生比较,只怕他还要落在人后呢!    
    钟致生最优越的两个条件是经济稳定以及品性纯直。    
    在今天,这是相当难能可贵的了。    
    像我们这等年轻小伙子从大学校园走到社会里头苦干了两三个年头,手上会有多少余钱积聚?还不是足够自己花。别夸说有资格放下首期,供间小公寓,自立门户去。就算狠得下心,拿积蓄去买只像样一点的手表,都只仅仅够资格戴只金钢的劳力士而已。    
    最现成的实例摆在自己跟前:母亲分明的罗唆难缠,我不知多希望能另起炉灶,跑到外头租间小单位,乐得放工后耳根清静,自得其乐,不再教母亲管头管脚。    
    然,摊开报纸的物业租售栏一看,租金贵得惊人。别说一个独立的公寓单位,我无法负担。就算分租间小睡房,都去掉薪金的近半数。    
    租住一个小房间,不方便之处,又何其多,肯定有另外很多闲气要受。    
    李念真的际遇,我常引以为戒。    
    她毕业后,在中区靠近荷里活道附近租了一间尾房,虽说下班后关进睡房里,自成天地,无人骚扰。然,上洗手间、到厨房煮食、甚而在走廊打电话,全部要与其他并不相熟的同屋共住者打交道。好歹叫一声午安早晨,脸皮还要放得轻松,满含笑意刻意展示和蔼,否则,人家一旦有了误会,生了嫌隙,朝见口晚见面时便不好过了。    
    放工后反正还要花精力心思去应酬逢迎他人,为什么不干脆讨好相处家人算数?说到头来,还是血浓于水,感情上的三更穷来五更富,到底容易雨过天晴。    
    每次摇电话找不到念真,最怕恳求她那包租婆留口讯,对方的语气每每令我难受得误以为自己向她求借金银钱帛似的。    
    直至念真加了薪,自行安装了独立电话,我才算松一口气,想她亦然。    
    每次去看念真回来,我就特别的觉得母亲与我共住的小公寓相当可爱。    
    最低限度,我在房里太久太闷,还可以到客厅里伸伸懒腰。到底是自己地方,心上没有打扰的坏感觉。    
    因而,要成家立室的话,若不能两口子搬到一个独立的小天地,还要租住房间,如要跟夫家的亲戚挤在一处相处的话,无疑使生活上的舒适收缩减退。忍受不来!    
    少女情怀,当然有想过两情眷恋,哪怕屋漏更兼连夜雨的浪漫。自牺牲之中感受到深情的那份壮烈与坚强,从来都梦寐以求。    
    然而,纵有共患难、同甘苦的情操与理想,还真要找到那个值得与之携于合作的对象。    
    我从不忘记,人们未必会因你的妥协而自愿修正对你的要求。为一个自己深爱的人与一份刻骨铭心的情感,而屡屡让步和牺牲,是可以的。若是只为人生旅途上的一个伴侣,而要无了期地委屈自己呢?那是很不相同的另一回事了。    
    伟大的行为全仗伟人的心灵支撑。    
    我并不能过分高估自己单靠血肉之躯去抵受压力的能力。    
    人生的伴侣何其多。    
    可以是一堆书、一撮朋友、一番事业、甚或一些嗜好,不必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对象。    
    我是比我的实际年龄世故成熟。    
    这有可能代表着一份早来的沧桑。    
    然,我不介意,我立心好好保护自己。    
    话说回来,若要谈婚论嫁,对方没有给予我惊天地,泣鬼神的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