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个天堂
觉得他的声音平平常常,离我有十万八千里,我觉得他在骗我,在欺负我,我就咬他,掐他,咬和掐还不解气,我就把他压在身底下,一下一下地抽他的耳光——他一点都不还手,定定地支着让我打,我就更生气了,我恨不得找把刀来剁了他,再把蝴蝶也剁了,然后把自己剁了。不过,一想起肚子里的小生命,我还是硬硬地忍住了。我打杜仲的时候,蝴蝶拼着命护他,我就揪住蝴蝶的头发,像拔麦子一样一把一把地往下拔,蝴蝶“嫂子嫂子”地求饶,我也不管。有时候,我觉得我的身子胀得像全世界一样大了,脚踩在世界的那一头,头顶在世界的这一头,我想飞起来,想跳下去,想翻个身,都不可能。想死死不了,想活活不了,想动动不了。有一次,我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把自己彻底撕开,把里面的火放出去。可是,我一出手发现自己已经裂开了,手上黏乎乎的,一团热热的东西把我的手冲远了,我的身子突然轻了一下,我把手收回来时碰着了一只小胳膊!我这才大梦初醒,不得了,我把我儿子折腾出来了!没错,就是儿子,怀胎7个月的儿子,他把满地的雪染红了,他正在雪堆里乱扑腾,他活着!我拍了他一巴掌,他就哇哇哭起来了。
我儿子名叫大雪。
《一人一个天堂》第五章生育大雪(1)
那是我第一次接生,我用剪子剪断脐带,然后急忙用温水冲洗小家伙的身子,这时我发现小家伙的脐部一突一突的,跳得很厉害。一定是脉搏在动!我心里猛地一热,好像这才意识到,小家伙是一个生命,一个新的生命,而且跟我有关。不过,我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你猜?不是,不是“我有儿子了”,而是我父亲“有孙子了”。小家伙首先是我父亲和我母亲的孙子,其次才是我的儿子!正因为这样,我才觉得高兴。你还记得我谈过的那个对象吗?“像个好母猪婆!”这是父亲对她的评价。当时我猜,父亲看见她,就等于看见了一堆黑亮黑亮的猪娃娃,全都活蹦乱跳的,每一只都姓杜。什么是“好母猪婆”?不就是一胎能生十几只猪娃娃的母猪吗?父亲的这句玩笑,说明他是多么急于当爷爷呀!我还记得父亲每次回忆家史,总说:“本来,作为惟一的幸存者,我应该报仇雪恨,但是,时代变了,我能做的事情,无非是生儿育女!”这时,父亲总是不由自主地用目光盯着我,看得我全身发毛。我当然知道父亲的遗憾,那就是只生了我一个儿子。生下我之后,母亲就偷偷地结扎了,父亲和母亲之间的阴影也就越来越深了。父亲和母亲从此便是面子上的夫妻,外人都能看出来。我从来没看见父亲和母亲在一张床上睡过觉。从来都是我和父亲一张床,母亲和杜丽、杜玉一张床。所以母亲揭发父亲的事情,我并不感到意外。只不过,母亲大概忽略了,揭发了丈夫等于揭发了儿子。比较而言,我更在乎父亲。在血缘上,我觉得我和父亲更近一些。而母亲,似乎是一个外人,可有可无。两个姐姐的态度和我差不多。每次母亲和父亲对抗的时候,我们三个都自然而然地对母亲怀着敌意,有时候甚至盼着父亲把她好好修理一顿。我想,这一定和那个故事有关,那个故事我们实在没有白听。
总之,我高兴我让父亲有孙子了,父亲如果真死了,也算是“死而无憾”了。据说,一个儿女一颗心,父亲的灵魂一分为三,其中一个灵魂跟着我到了蝴蝶谷,父亲大概看见他有孙子了,他的在天之灵肯定在微笑!
换句话说,父亲如果活着,我如果在韬河,听父亲回忆家史的队伍,终于后继有人了,小家伙将和我一样,首先必须学会的一个动作是“听”。我说过,我一直觉得我是直接从天上掉下来,落在妈妈和四个姐姐中间的。我一挨地,就“听见”父亲在说话,满耳朵就是父亲那鼻音很重略带哭腔的声音。我的两只耳朵始终像两个大大的猪耳朵,毛毛的,黑黑的,随时随地都含着一丝厌烦的情绪。刚到麻风院的那几天,我觉得耳朵好舒服呀!听着风声鸟语,耳朵才像耳朵了。但头几天,这种舒服反而成了不舒服,过了一两个月,才算习惯了。想起这一点,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我万分庆幸父亲已经死了,我不用把儿子交给父亲了,他不用知道“民国二十二年正月十六日”这一天到底发生过什么。我保证,绝不给他重复这个故事!
我把小家伙收拾干净后,捧在小天鹅眼前,对她说:“小天鹅你快看,他身上多干净!”我要让小天鹅放心,我们的儿子并没有染上麻风病。事先她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小天鹅看了一眼,笑完之后又哭起来了。但是,小天鹅坚决不让儿子接近她,也拒绝给儿子喂奶。她还是不放心。我说,儿子在你肚子里待了7个月还好好的,现在挨你一下,吃你一口奶,就染上了?我还说你亲眼看见我把麻风病人身上的一疙瘩肉植在身上,现在这不是好好的吗?但无论怎么说,她都不放心,不让儿子接近她。
只好吃蝴蝶的奶了。
“蝴蝶,蝴蝶——”我喊。
蝴蝶不知去向。
《一人一个天堂》第五章生育大雪(2)
过了好久,头戴狐皮帽身穿羊皮大衣的蝴蝶回来了。她肩上挎着桦树枝做成的木夹子,手上提着一只还活着的五彩野鸡。我没猜错,她肯定套野鸡去了。雪地里套野鸡,是她的拿手好戏。把木夹子埋在雪里,雪面上撒几粒玉米,躲在旁边等着。野鸡视力惊人,半空中就能看见那几粒黄黄的玉米,落下来踩中木夹子,就逃不走了。更大的木夹子足以套住金钱豹、狼、野猪、岩羊、狐狸,还有鹿,但我们从来不招惹金钱豹、狼和野猪,这是大叔留下的规矩。岩羊、狐狸、野鸡和兔子,除了炒和炖,还有一种独特的吃法,剥了皮之后用盐渍上半天,然后选一个树洞,把肉挂在树洞的上方,在树洞下方用松枝点上火,慢慢熏,熏熟之后,好吃极了。我们一年四季都有肉吃,岩羊肉、狐狸肉、野鸡肉、野兔肉,我都爱吃,岩羊皮和狐狸皮做成的衣服我也喜欢穿,但我从来都是君子动口不动手。我也曾打算学会打猎,准备从捕杀岩羊开始学起。大叔说过,岩羊逃跑的时候总要回头看一眼,事实确实如此,那实在是惊魂一瞥!岩羊为什么会有这个习惯和这种神情?我百思不得其解。我还发现,岩羊吃饱肚子之后,喜欢用前蹄刨地,把草根刨出来再埋上,神态很投入,往往有种沉迷其中的味道,这种时候,头一箭射不中,还来得及射第二箭。每天凌晨和傍晚,岩羊也喜欢三五成群地在固定的泉边溪头饮水,这同样是伏击的好时机。我曾经射中过一只小岩羊,并没有射中要害部位,阴差阳错地射中了它的左前蹄,别的岩羊都跑了,只留下它一个,它好像不明白左前蹄怎么受伤了,伏下身子用小嘴舔着流血的伤口,越舔血越多,把下唇也染红了。过了好一会儿,它才一跛一跛地跑了。蝴蝶跳起来要去追它,被我一把拉住了。这之后,我再也没摸过弓和箭。
我知道,我不是菩萨心肠,不是“不杀生”,而是神经过敏。当年,撞见豆腐坊后面的那一幕后,那个白白的发光体,悬在我的记忆里好多年,越想忘越忘不了。后来,某一刻,我突然觉得死神离我只有半米远,像一袋永远也踢不远的垃圾,这个感觉从此就固定了下来,挥之不去。很多事情,我不能“知道”,知道了,就意味着忘不了。哪怕谁有病,比如头痛脑热,我要是知道了,也会不由自主地头痛脑热。当我射中那只小岩羊之后,小岩羊用小嘴舔自己伤口,染红了下唇的样子,随时都会在闪现在我眼前,随时提醒我,蝴蝶谷里并没有安全可言。我们随时有可能被人“捕杀”。我放走了小岩羊,蝴蝶问我:“大哥,你真是菩萨心肠吗?”我摸着她又黑又长的头发,笑而不答。小天鹅和蝴蝶都把我当成活菩萨,我当然高兴。但我是什么货色,我知道。
幸亏有蝴蝶,要不然,我和小天鹅能不能活到今天还难说。后来,我们的每一个孩子,不管是小天鹅的孩子,还是蝴蝶自己生的孩子,都是吃蝴蝶的奶长大的。大雪刚生下来的时候,蝴蝶还没有奶,我让她吃了两副催奶药,什么贝母、蒺藜、三棱、蒲公英,都是森林里常见的草药,催奶效果很好。喝了之后,当天晚上蝴蝶的奶头就开始胀了,奶头的颜色就像雨水充足的青云,大雪嘴里咕嘟咕嘟的。蝴蝶问:“大哥,我能怀上孩子吗?”我笑了,说:“当然能,明年大哥让你也怀个胖儿子!”蝴蝶说:“我想怀个女儿。”我问:“为什么?”蝴蝶说:“怀个女儿,给大雪当媳妇。”
《一人一个天堂》第五章生育金钱豹
天遂人愿,第二年夏天蝴蝶果然生了个女儿,取名小雪。冬天,小天鹅的肚子又大了。两个女人好像争先恐后地要给我生孩子。没办法,实在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我经常想起父亲的那句话:“我能做的事情,无非是生儿育女。”现在我也一样,除了生儿育女我还能做什么。转眼到了第10年,两间小木屋已经变成五间小木屋了,三个孩子已经变成五个孩子了。三儿,两女。其实,一共生了九个孩子,四个夭折了。
第10年的冬天,发生了一件迟早要发生的事情。早晨,我们三个在小湖边晒太阳,五个孩子在山坡上赛着背《毛主席语录》和《千家诗》,突然听见哭叫声。抬头一看,一头黑尾巴的金钱豹正向孩子们扑去,孩子们吓得乱喊乱叫,四处逃窜,金钱豹盯住9岁的小雪紧追不舍,小雪被草丛绊倒了,喊着“哥哥,哥哥!”只见跑远的大雪,转过身迎着金钱豹跑去,大雪和金钱豹同时到了小雪身边,金钱豹跳起来,扑倒大雪,紧接着金钱豹张开血盆大嘴叼住大雪,转身跑了。我、小天鹅和蝴蝶三人一同向金钱豹追过去,金钱豹在枯草丛里一纵一纵的,“爸爸,爸爸——”大雪的声音也一高一低,小天鹅脚不好,没跑多远就摔倒了,只是拼命地喊着:“大雪!大雪!”我和蝴蝶一前一后还在跑,金钱豹的影子越来越远了,我两腿发软,有些打退堂鼓,但蝴蝶越跑越快,一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想不到,金钱豹跑着跑着不跑了,吐掉嘴里的大雪,回过身吼叫着扑向蝴蝶。蝴蝶身子向后退了两步,躲在一棵大树后面,金钱豹扑空后,调整好身子,再一次向蝴蝶扑去,蝴蝶又是一闪,右胳膊被金钱豹灵巧地叼在嘴里。我看见金钱豹和蝴蝶一同倒下去,蝴蝶压在金钱豹身上,左手死死掐着金钱豹的喉咙,这让我突然想起“铜头铁尾麻杆腰”这句话。我马上抱了块石头扑上去,使劲砸向金钱豹的腰,一下两下,我听见狗日的肋骨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狗日的腰明显像面条一样软了。蝴蝶抽出了血淋淋的右臂,两只手一齐用力掐住家伙的喉咙。这时,小天鹅也提着一根棍子跑来了,冲金钱豹的屁股一顿乱抽,很快金钱豹就一动不动了。随后我们在不远处找着了大雪。他躺在枯黄的草丛里昏迷不醒,一捧细细的肠子垂在软软的枯草上,上面爬满蚂蚁。我急忙跪下来,吹掉蚂蚁,小心地把肠子送回肚子,大雪“哎哟”了两声,用特别凄凉的声音哭着问:“爸爸,我是不是要死了?”我急忙答:“不会的,好儿子。”我抱起他,跑回小木屋。幸亏大雪只是肚皮破了,脏器和肠子完好无损,我没有任何麻药可用,一针一针地缝着大雪的肚皮。大雪虽然叫得很厉害,汗珠子一层一层地往下掉,身子却始终拿得定定的。一开始是小天鹅抱着他,后来小天鹅不行了,眼睛都不敢睁了,眼看要虚脱过去了,于是我让同样受了伤的蝴蝶把大雪接过去。缝好大雪的伤口后,我们到处找不到小天鹅,我们去林子里边喊边找,最后发现她躲在一棵大树后面,用双手蒙紧耳朵。
没出半月,大雪的伤就好了。蝴蝶的右臂伤势也不重,贴上我自制的药膏,也完全好了。但是,孩子们的心态变了,他们再也不敢离开崖底下了,大森林不大了,变得只剩崖底下这么大的一小块了。就算是整天躲在崖底下,还是提心吊胆。大叔说:“金钱豹没吃过人,不知道人的味道,所以不吃人。”那么,现在怎么办?金钱豹已经开始吃人了,我们还打死了一只金钱豹,它们会不会成群结队来攻击我们?
我和小天鹅一致同意,还是主动出去!诚心诚意地出去,向党和政府低头认罪,我和小天鹅肯定躲不过一死,但是,我们愿意死,我们死十遍八遍不要紧,把蝴蝶和五个孩子送出去就算成功,孩子们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