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个天堂
像我是个怪物,近不得,疏不得,还不如早早躲开了事。一次和一个小学的同桌碰了个满怀,同桌就像撞见鬼了一样栽了个大跟头。我把他扶起来时,明显感觉到,他的身子在抖。我还碰见过一个长着兔唇的女孩,有十五六岁,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我,我走哪儿,她跟哪儿。我停,她停。我故意转了个大圈子,快到城外时,回头看,她躲在远处的一棵大树后面。我突然来了勇气,向她走去。她定定地站着,后来突然蹲下来蒙住脸哭起来。我问:“小姑娘你怎么了?”她不吭声,只是哭。我说:“有什么事?告诉我。”她只是哭只是哭。我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后来来了个老头子,喝斥我:“喂,你他妈的干什么?”我说:“我没干什么!”他过来狠狠推了我一把,还揣了我一脚,我倒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睾丸疼,疼得很厉害。那一脚踢在我的睾丸上了,我这才知道。不过,人家是不是故意的?我说不准。我想,为什么不踢得更狠一点呢?为什么不完全踢坏呢?老头子把兔唇姑娘拉走了,她不停地回头看我,我看清,她一脸粉刺。我想呀想,终于想明白了:在一些人眼里我是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说白了,就是个神经病,完全有可能引诱甚至欺负一个长兔唇的女孩。
想不到的事情还在后面。
晚上,我们刚吃完饭,就听见有人敲门,来人竟是踢了我一脚的老头子,手里提着不少东西,一来就做出“罪该万死”的样子,点头哈腰,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母亲和蝴蝶他们一头雾水,我也一样,但很快我就明白了,我就急忙显出和“我的身份”相符的样子,说:“没事没事,坐吧,坐吧。”老头子就诚慌诚恐地坐下来,怯生生地看着我,说:“我不知道,实在不知道!”我对他笑着,我能感觉到,我的笑容多宽广。母亲问:“不知道什么?”老头子被母亲的话吓了一跳,急忙转身对母亲,说:“不知道,不知道他就是鼎鼎有名的杜大夫。”母亲又问:“杜大夫怎么了?”老头子变得结巴了:“杜大夫,就像广播上说的那样!”我一听就来气,我站起来,平心静气地请他走。他不走,说:“杜大夫,我真的不知道,要是知道,我不会——”我大声说:“你快走吧!”他站起来了,我把东西提起来让他带走,他吓得直往后躲,说:“你让我拿走,说明你不原谅我!”这话还真起作用,我又想起自己的特殊身份,就留下他的东西,送他出门。在门外他又央求:“杜大夫,不知者不为过,你千万要原谅我呀!”为了让他快些走,我只好说:“好吧,我原谅你!”他走了,我的舌头凉飕飕的,原来,我在体会我说“我原谅你”时的快感呢!
接着我不由地仰天大笑。
母亲跑过来时,差点摔倒,面色灰黄,母亲肯定以为我疯了。这表明,母亲担心过我会疯掉。母亲的态度也提醒了我,原来,我有疯掉的可能。但是,我好像并不怕疯。我甚至还在向往。我相信疯掉大概比遗尿好受一些。
《一人一个天堂》第六章归来行为疗法
我没有疯,但是,我变得越来越敏感,我甚至害怕听见和看见“水”呀“湿”呀“尿”呀这些字眼,包括含水的字句,比如:乘风破浪,万水千山,来龙去脉,浪潮,汹涌,肆意,哺育,跋涉——还包括含水的人名字,比如江青、王洪文、张春桥、郭沫若——所有含水的或能让我“联想”起水的字和词,我都好坏不分,一概害怕。可是,当时的广播报纸里,潮湿的字句好像特别特别多。“王张江姚”这四个字,你听,流淌的感觉多强呀!“郭沫若”这个名字,当时出现的频率不比“王张江姚”少,他那首词我还记得几句: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帮,政治流氓文痞,狗头军师张,还有精生白骨,自比则天武后,铁帚扫而光,篡党夺权者,一枕梦黄粱——当时,广播里老有人学江青说话
:我给—你们—送材料—来了,我是—和工人阶级—划等号来的,我向—老帅—问好来了。这娘娘腔,多让人受不了。
一天晚上,月亮光光,夜凉如水,我漫不经心地从外面回来,一抬头看见了月光下蜿蜒摆动的垂帘,帘子上面的拼花就像湖面上的浮萍一样,我一下子就不行了,尿了。家里用水必须去柳树巷那边的水站上挑,水站离我家至少500米,我当然不去挑,挑水的事,总是由蝴蝶、大雪小雪他们干。每次挑来水,给水缸里面倒的时候蝴蝶总是很小心很小心,生怕我听见水声。偶尔被我听见了,我就要给她挂脸子,搞得她比我还敏感。有一次,晚上,月亮很圆,大寒站在院子里撒尿,撒着撒着,我听见大寒问蝴蝶:“妈妈,我能把尿尿到月亮上吗?”蝴蝶说:“使劲宝贝,使劲就能尿上去!”我一听就不对劲了,我还没吭声,就听见蝴蝶在外面“呸呸呸”,直打自己嘴巴。有一天,母亲带着蝴蝶小雪小雨几人去浴池洗澡,回来时,每个人头发都湿湿的,散发出浓浓的香皂味,几个人大大咧咧地进来了。最后一个进来的是蝴蝶,蝴蝶一进门,我就发现,她背进来一条宽宽的瀑布,雾气腾腾——我硬忍着不吭声,蝴蝶坐下来,开始用梳子一下一下梳头,整个脸包在又黑又湿的头发里,头和手配合得相当默契,头向后一歪,犁在头发里的梳子就向前一推,一歪一推之间,一大捧沉甸甸湿淋淋的黑头发就变成了扑面而来大江大河,细浪相逐,涛声阵阵……我终于忍不住了,冲着蝴蝶大吼:“快去给我剪了,再也别让我看见!”蝴蝶留了20多年的长辫子从此就消失了。小雪和小雨也一声不吭把各自的头发剪短了。你问直接看见水怎么样?噢,那倒罢了。怕的就是“似是而非”,是明明不是水而联想起水。
也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天津医生,所有的医生里面,就他一个有兴趣问我的病史,老头仔细听完之后,下了个当时我认为八九不离十的结论:这是神经性遗尿,行为治疗比药物更有用。噢,对了,“遗尿”这个词,就是从天津医生那儿学来的。我讨厌“尿失禁”这个词,这个词太学究气了,像个大病的说法,而“遗尿”听着就舒服多了,小毛病罢了。接着说天津医生吧,他当时指出“行为疗法比药物疗法更重要”,确实比其他医生高出一筹,不过,他应该说得更具体一些:“你应该学会不胡思乱想,你的毛病就是总爱瞎联想,看着一想起二,看着白想起黑,看着山想起水。”
你说是不是这样?大阅兵那次,看见女兵们满脸汗珠子,个个奶头跳来跳去,把吃奶的劲都用上的样子,我想他们的爸爸妈妈要是和我一样,也在现场,该多心疼呀!神经这么一来一回,一摇一晃,身体就出问题了。而煤烟味呢,总是和一对双胞胎的死联系在一起。“张春桥”这三个字让我想起的总不光是“狗头”,还是美丽的春天和小桥流水。“哺育”的“哺”总让我想起那种躺在太阳底下有两排奶头的母猪婆。“普天同庆”总是让我想起“普渡众生”。“打倒四人帮”,总是让我想起“打倒刘少奇”“打倒邓小平”。“粉碎”总是让我想起“粉碎性骨折”。“自杀”,总是让我想起“畏罪自杀”。“伟大”总是让我想起周总理,还总是让我看到一对大奶头,其中一个奶头上还睡着一个婴儿。“大时代”总是让我想起“勿须乎”,还总是让我看到一副其大无比、塞满破铜烂铁的肠胃。“跋涉”总是让我看到两股人在“拔河”,某一刻绳子总会从中间断掉,绳子断掉的过程也总是十分清晰,总是像花一样缓缓松开,还会散出几缕轻烟。“肯定”总是让我想起“恳求”,总是让我看到麻风病人统统向我跪下的一幕。打饱嗝的人总是让我想起“吃不了,兜着走”。“骨头”总是让我想起“贱骨头”。
以上这些还算是有谱的,很多时候,干脆就没一点谱,任意两样东西,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都有可能突然“串通”起来,吓你一跳。当然,光是联想丰富神经过敏倒罢了,所有的联想和过敏后面都还暗藏着或多或少的慌张、疑问、自责和不安,大阅兵那次,联想到女兵们的父母时,心底下其实是不安的,其实在自我怀疑:你这样胡思乱想是不是有问题?你狗日的是不是思想不端正?对煤烟味和枪炮声的敏感里也含着同样的疑问
:你狗日的是不是对人民解放军有意见?你狗日的到底想干什么?事实上,绝大多数时候,所谓的慌张、疑问、自责、不安,完全是孩子气的——为什么是“孩子气”的?噢,你想一想嘛,哪个孩子不是在“狼来了”的声音中长大的?正常情况,孩子很快就会知道,这是家长的口头禅,不用怕的。但是,我,我永远觉得狼就在不远处,我一动脑筋,狼的影子就来了。就好像我自己既是孩子又他妈的是狼。或者说,我自己即是老鼠又是猫。孩子是自己,狼也是自己。老鼠是自己,猫也是自己。可恨的是,越是想洗心革面,越是想重新做人,联想就越丰富,神经就越敏感。既然这样,治愈此病,自然别无良方,除了不走神和不联想!说穿了,不就是死吗?哪有比死更好的行为疗法?这个道理我是后来才明白的。
《一人一个天堂》第六章归来涂黑
说到这儿,我突然记起一个梦。
还记得父亲每次开家庭会议都要闭紧门窗,生怕被外人听见,每次唠叨完,父亲也不忘安顿一句:“这些话,你们听一听就可以了,出去不许乱说。”每次父亲的目光总是特别在我脸上多盯一会儿,好像我出去必然会乱说。
我敢肯定,我不会乱说!
不过,“不乱说”,这大概成了我的一个心理负担。于是,有段时间我老做一个梦,梦境总是很简单,一成不变:早晨,一进校门,就看见校门口有张桌子,旁边站着一个人,有时是校长,有时是班主任,桌上摊着一张类似花名册的大纸,每个人的名字后面都有个方格子。你认为自己在过去的一天里,是诚实的,就把格子涂成浅灰,如果是半诚实,就把格子涂成深灰,如果是不诚实,那就要让手中的铅笔使点劲,把格子涂成浓黑。每次,我都吃不准把格子涂黑的程度,拿铅笔涂的时候总是很心虚,好在“浅灰”“深灰”和“浓黑”三者之间,界限并不是十分明显,每次我总是硬着头皮轻轻涂两下,每次都是“铤而走险”,而且总能“蒙混过关”。有人只是用目光冷冷地盯我一下而已,并不像心里担忧的那样,喝斥一声,让我重来,当然代价总是有的——只不过早晨起来才能发现。我一直想不通,梦里面,用来涂格子的铅笔,为什么总是一色,而不是三色?比如,“诚实”用红色,“半诚实”用黄色,“不诚实”用黑色。这样,选择笔的时候,就要拿定主意,容不得半点犹豫。
梦醒之后,我觉得有必要对梦境中的“考勤”方式做些改良:要么一个名字后面有三个格子,分别代表诚实、半诚实和不诚实,用铅笔在相应的格子里打个钩就行了。要么就准备好三种铅笔,同样很明确很省事。改良之后,梦里面肯定会更痛苦一些,但一定有助于我“不遗尿”。因为,越是微妙的含混的首鼠两端的情况,越有可能遗尿。
我的建议却总是不被采纳。
于是,我相信自己的梦对自己是有私心的。于是,每次在梦里面,我都窃信自己总能蒙混过关,便总敢铤而走险,绝不涂黑!
《一人一个天堂》第六章归来春天
那个报道起了大作用,我的问题很快就解决了,工作安排在了卫生局下属的防疫站,“身体状况”没有好转之前,可以不上班,只领工资。我还一次性从卫生局领到了补发工资2360元。入党问题甚至也有解决的可能。蝴蝶和五个孩子的户口也一次性登记了。防疫站站长是谢局长的老婆,姓习,40多岁了,但看上去很年轻,说话和风细雨的。我去报到的时候,她对我很友好,口气里含着几分谨慎,她说:“10年前,你报名去麻风院工作,我就知道,当时我就很佩服你的勇气,这几年你肯定没少吃苦,身体不大好,那就不急着来上班,等病好了再说,这么大一个防疫站,养活你一辈子也没问题。”她的话没一点出格的地方,但是,我心里很难过,羞愧难当,不知不觉就遗下尿来。幸亏我裤裆里垫着小天鹅专门缝的尿布子——外面兜着一层塑料纸,遗了尿,外人看不出来。不过,习站长肯定从我的表情里看到什么了,低头朝我底下快快扫了一眼。我耳朵里嗡嗡嗡地响,习站长继续说着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