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长离





  现在要往前,还是回去?
  我面朝着广袤的空间,银针乱舞,如梦似幻。我微微眯了眯眼,心中有了些犹豫。
  猝不及防,身后的碧落抓住了我的手,把我往回一拖。我的力气并没有恢复完全,她这乍一用力,我完全毫无防守之力,只能任由她把我重新安置在木槛旁边。
  她在耳边对我轻声说:“抱歉,七公主。”
  而后又沾水在地上写:“过了今日,碧落由你处置。”
  
  今日,今日会发生什么?
  我看着碧落,心知以我现在的力量,根本不可能逃脱她的控制,索性对她说:“我不走了。”
  我的语气无比肯定,眼神无比真挚,碧落盯着我看了一会,终于松了一口气,道:“七公主,暂时委屈你。”
  我见她时而在地上写,时而与我唇语,又联想她刚才在地上所写之字,似乎明白了少许。
  她所写的,必然是不愿意让别人听去的。这至少证明了两件事,一是,这里并非安全之处;二是,她想让我知道的,恐怕就是她在地上所写的讯息。
  冷静下来之后,我的思路这才活络起来。面前这个神秘女子的出现预示了什么,我一时无法猜透,只能一步步试探。
  我学着她那样,用水在地上写:“你一直在这?为何这几日从不见你?”
  她将手指放在屋檐边的木槽中,雨水在指尖打转,她却没有挪动。过了一会,她才抬起手,在我面前书写:“我在你看不到的地方。”
  一种莫名的欣喜和企盼从心底的某个地方升起来了。我忽然有种侥幸的心情。是悠琴么,是他派了她在一旁暗中守护我……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才出现?
  我的手停在空中,很久,最终没有问出这句话。我只提出了我适才就想问的疑问。
  “这是哪?”
  “东天国的神殿。”
  “授位大典?”
  她点了点头。
  “悠琴要来?”
  她又点了点头。
  我有些急切地摇头,手指在地面上龙飞凤舞:“他哥哥会害他。”
  碧落明了地点了点头,见我露出焦虑神色,又扶着我的肩,摇了摇头。
  “君上自有安排。”
  他会有什么安排……他又能有什么安排?
  在长兄的操控之中,在长兄的布局之下,他能够覆雨翻云?我难以相信。
  可是碧落的眼神是那么笃定,那么认真。她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手上还有冰凉的雨水,但手心安定而妥帖。
  “相信他。”她的唇动了动。
  
  最终我什么都没问她。
  起初我是担心悠琴的,我不肯信她说的,我做不到像她那样稳如泰山,我几乎是用苦苦哀求的眼光看她,而她的眼神依旧平和,无动于衷。
  我忽然就明白了,我其实是不懂悠琴的。我和他相处的时日不长,我甚至不了解他喜欢吃什么样的东西,就如我不了解他对我到底是怎样的态度。
  我愈发地迷茫,也愈发地绝望。
  我不了解他,我不懂他,也从来不曾走近他……或许他从来也不让我走近。
  我颓然地坐着,天外的雨还在下,似乎没有尽头。我的手在地面上胡乱地画着,碧落静静地看我。她翠绿色的衣衫,在铅白的天光里格外凸显。
  “你是叶久扬的师父?”
  过了很久,我才鼓起勇气,问她。
  她一动不动,只是低着头看我在地面上写的那几个字,置若罔闻。风灌了进来,无数的雨滴蓬蓬落下,地上的字瞬间就化在了水里,什么都没有剩下。
  她抬起头来,凝望我,最后,点了点头。
  
  我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指甲深深地扎入她的皮肤,她只是咬了咬唇,没有出声。
  “你们想做什么!”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气息,可是我还是能够听到自己喉间那急迫而接近愤怒的声响。
  “七公主。”她伸手握住我的手腕,力道不大,但却刚好能把我的手制住。
  我知道我拼不过她,可是我不能这么妥协,我要知道答案。
  从一开始她就知道我的存在。在人间的时候,是她步步为营,把我和叶久扬联系起来;是她在最恰好地时机,向叶久扬和我伸出援手;也是她,配合她的主人,给我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可是至今我不知道,她这么做的目的!
  她是一个精灵一样的人,总在出其不意的时候出现,躲躲藏藏,神神秘秘。
  她到底想做什么?
  
  “君上如此安排,万分抱歉。”
  许久之后,她的唇颤抖着,却无比坚定地,缓缓地,拼凑出这样一句话。
  
  又是君上……真是可笑!
  我想笑,可是我的喉咙之间,只能发出喑哑的嘶嘶的声音。我的嘴角牵起,勉强露出一个笑,正想冷嘲热讽一句——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了钟声。
  这个庙堂一样宏伟壮阔的建筑里,举目四望,都看不到木制以外的建筑材料,这一口钟是在哪里……又是从哪里响起?
  三声钟响落下,余音绕梁不绝。淅淅沥沥的雨声里,传来了络绎不绝的脚步声。有好多好多的人在朝这个庙堂走了过来,脚步虔诚而庄重。
  是授位大典要开始了么?
  碧落的眸子沉了沉,握住我的手,紧紧握住,然后松开:“七公主,碧落求你,不要轻举妄动。我要下去帮助君上。”
  不等我做出任何反应,她已经站起身来,反手拔出发髻上的翠玉簪子,猫着腰,步履如飞,迅疾如风,很快就只剩下淡绿色的模糊背影。
  




72

叶扶疏 。。。 
 
 
  我想开口叫她的名,可那钟声又响了起来。有一个老者的声音,庄重肃穆,清声宣告:“东天国长老青晟,今日于此神庙,主持授位大典。”
  接下来,他念了很长一段颂词,把整个东天国从上一任君主逝世至今的历程都讲述了一遍,其中还不乏歌功颂德的辞章若干,听得我昏昏欲睡,不过,鉴于之前听慕霖提起过这段历史,我约莫还是理清楚了脉络。
  大概就是说四百年前梵香青木被盗,东天国不敢惊动天界,于是派人四处寻查,最后却还是没能找出,前任东天帝非常内疚,就在这样的自责心情下郁郁而终。没有了梵香青木,东天国也无法决定下一任的君主,就这样挨过了三百年,可是至今,梵香青木仍然芳踪渺渺——于是三位长老一致决定,要从东天国的能人之中推选一名君主,能力出众,德以服人,即使他不是梵香青木选中的人,也必将庇护东天国繁荣昌盛,族民安康喜乐。
  我忽然就想起了楠宇。不可否认,在他露出真面目之前,我对他的印象相当好,他的性子极其随和,为人优雅有礼,治国治家有理有方,看样子也深得大家信任……这所谓的东天帝,应该就非他莫属了吧?更何况,他并没有其他的竞争者。
  所以这一次授位大典,说起来是要选举贤明,恐怕,只是一个过场罢了。
  只是……我无法想象,特别是在听过了他与舜华的一番讲话之后,他坐上帝君这个位置之后,会做出怎样的事——
  他之前为了得到这个位置,如何地不择手段!
  
  咬牙切齿,义愤填膺,回过神来的时候,神庙之中早已人声鼎沸,似是有人在争论什么,长老青晟在尽力辩驳与解释,但声音已经被渐渐淹没。我屏气凝神仔细听,依稀听到了人群之中的不合之声。
  这个时候,洪亮的声音力排众人,压倒全场,语气坚决:“这是我们三位长老的共同决定,代国主这三百年励精图治,东天国蒸蒸日上,能力有目共睹。诸位如此议论,莫非不相信我们的判断?”
  话音刚落,人群之中又是一阵喧闹。有人出声疑问:“没有见到梵香青木,三位长老就这么作出决定,未免太草率了吧?”
  这一句犹如投入水面的巨石,顿时引起轩然大波。议论之声不绝于耳,整个神庙喧闹不已。适才出声的长老却迎难而上,道:“梵香青木已经消失四百余年,我族已经遣派多人寻找,时至今日,却依旧没有它的音信。”
  “大皇子这些年非常努力,我们知道,可是……可是在没有看到梵香青木选中他之前,我们还是不能信服!”
  人群中有人响应这句话,原本沉默的青晟忽然怒道:“东天国需要的是贤君,大皇子温良谦恭,无一不好,即使不被选中,他也是能为大家谋取福利的人!何须梵香青木承认?!”
  他所言不无道理,虽然一字一句在我听来相当刺耳。众人渐渐噤声,看来也都不约而同地认同了他的这段话。就在青晟清了清嗓子准备再一次公布这个结果的时候,又有一个声音,从门的方向,悠然传来。
  “如果大皇子并不如大家所看到的那般温良谦恭呢?”
  
  这个声音,就算是化了灰,我也会记得。
  给过我希望,给过我甜蜜,也把我推向绝望的深渊。
  可是直到如今,我仍旧不知道如何去面对他,也无法说清我对他的真正感觉。是爱,是恨,是期盼,还是厌恶?
  我的手不自觉地握紧,指节用力,发出嘎吱的声音。
  我转过头去,在房梁之间的缝隙里,觑见了那一衣紫袍,犹若携带了天地间最优雅最浓郁的贵族气息,从神庙之门施施然席卷而入。门外的雨还在噼里啪啦地下个不停,而他全身上下却滴水未沾,长发垂肩,肤若脂玉,神色泰然,笑容如春。
  熙熙攘攘的诸位与会者纷纷转向门,面向这位不速之客。我看到楠宇已经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到了他的跟前,两人沉默地对峙。
  最后还是悠琴一笑:“大哥,别来无恙。琴心阁一别,多日未见,大哥为此次大典操心了。”
  楠宇没有应声。
  我只觉得这一幕诡异至极。明明知道这两人前一天才唇枪舌剑地对战过,可是现在两人安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盈盈嗡嗡的讨论之声开始传开,白袍的青晟从台阶上走了下来,到了悠琴跟前,语气严肃:“四皇子,你适才说的话,可是认真的?”
  悠琴对他鞠了一躬:“当着众位族人之面,舜华岂敢戏言?”
  “你想说什么?”青晟似乎有些不满。也是,换做是我,对这样一个搅乱全局的半路程咬金,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看。
  悠琴收敛了笑,垂下头,手伸入袖子里,轻轻地掏出了那一把流萤盏,高高地举过头顶,展示于众人:“诸位皆是望族之人,舜华手中的宝器,大家可还认得?”
  人群中一阵哄闹,悠琴的嘴角勾了勾:“正是两千年前,西天国和中天国赠予东天国的流萤盏。相传此物可以照出世间忠善奸佞,亦可在绝境中指明前路。此物本与我族圣物梵香青木共同保管,却在四百年前,在梵香青木被盗后不久,也从东天国的宝物库中失窃。族人大多关心梵香青木的下落,却忽视了它的消失……一直至今。”
  “为什么它会被窃?这恐怕不只是巧合。流萤盏能够指引道路,自然也能指引出事实的真相……也就是说,这一盏灯能够为大家回溯当时发生的种种,也就能为大家寻找出真正盗取梵香青木的贼人……正是因此,所以当时他把这流萤盏藏了起来……幸而舜华不辱使命,把它寻了回来。”
  他说完,好整以暇地望向自己的大哥。楠宇背对着我,背影依旧硬朗□,不见任何改变,仿佛只是在听对面的男子讲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明明是灵越偷的流萤盏!你这么说,是想为她开脱么?”青晟厉声问道,有不少人跟着应和,青晟的声音又扬了扬,“灵越乃暗月之灵,精于变幻之术,她要变成别的模样,轻而易举,你追溯当时的往事,又有何用?”
  悠琴微微阖了眼,轻叹:“我并不想回溯梵香青木被盗的场景……我只想让大家看看这个。”
  
  他打开了流萤盏上的第四个灯盏,一大片流萤扑了出来,点点荧光,薄雾袅袅,幻影有如涟漪水纹,丝丝荡开。
  有一个人,拿起了流萤盏,袖口滑落,露出了腕间的象牙印痕。
  哗声倏然响起,而悠琴慢悠悠地打开了第二个灯盏,又有幻象如同烟气一样倾吐而出。这回,另一只手持着流萤盏,把他递给了另外一个人,郑重说道:“朱棣公子,在下相信您必能飞黄腾达……这一流萤盏,有辨明指示之用,望能助公子一臂之力……还望公子施展宏图之时,不忘了我们当初的约定……”
  他的话余韵悠然,似是还有后文,然光影明灭,瞬间便被捭阖之手收纳其中,归于平寂。
  悠琴敛了敛衣袖,朝着神庙图腾的方向深深鞠躬:“方才种种,大家也都看得分明……流萤盏被盗,乃至朱棣夺权,种种皆发生在梵香青木被窃之后,灵越仙子,早在这一切发生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