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川





累又饿。”

于是一伙人寻了一片空地坐下来,预备将那只麂子烤了吃。他们几个都是千金侯爵,平日山珍海味吃得腻了,纵是狩了猎回去,猎物也是交给底下人弄精致了才入口,从未吃过这样现烤的粗糙野味,陆仲之就先忍不住流起口水来,可说得轻巧,要真的做起来时,才一个个都犯了难。柴不会拾,火不会生,麂子的毛如何褪,内脏如何收拾,难的这些公子小姐面面相觑。

陆仲之知道辛云川是会这些的,可看了看他的脸色,几经犹豫还是不敢开口求他,正沉默时,却见宁西锦站了起来,有些吃力地掂了掂那只麂子的重量,说道:“我先去收拾这只麂子吧,你们去拾柴,只要有打火石,我就能生起火来。”

陆仲之和辛如婉欢呼一声,相伴着一同进了密林,段华熹似要起身去追宁西锦,却被宁梦衣缠住了脚步。

宁西锦叹了一口气,刚落马时还不觉得,此时膝盖隐隐作痛起来,她拖着麂子一跛一跛地朝林场里的玉带河走去,走了没几步,手上却忽然一轻,回头一看,辛云川只一只手便轻松地提起麂子,另一只手隔着衣服揽住了她的肩,轻声说道:“失礼了。”

她全身的重量有大半倚在他胸膛上,走路时轻松了许多,向上看去,只看到他的微微扬起的下颌上青色的胡茬,他的衣领因为半日下来的运动而松垮了许多,此时能隐隐约约看见亵衣里露出来的锁骨及凹陷处微微的阴影,是一条极为优雅漂亮的曲线,因为靠得太近,他的体味气息也温热地扑面而来,令宁西锦想起了落脚山下那墙粉蔷薇,在春风里颤抖着绽开时也是这样微醺的暧昧和柔软。

宁西锦猛的收回视线,觉得脸上火烧一般的烫,所幸一直到了河边,辛云川都没有再说一个字,也没有看她一眼,只是沉默而娴熟地给麂子褪毛剖肚。宁西锦来京的这两年,尝尽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别的没有学到什么,察言观色的本事倒是精进了不少,这时便将辛云川的心思揣摩了一个大概,踌躇了半天,还是决定豁出这张热脸去贴一下辛云川的冷屁股,于是尴尬地朝他搭话:“云川,你是恨我不争气吧?”

辛云川手边的动作停了一下,极其轻微地叹了口气:“我说过,不要糟践自己。你不必替他们做这些事。”说着拎了拎手中的麂子。

宁西锦讨好地笑:“我自己也饿啊。”顿了一顿,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轻声呢喃,“三少,我和你不一样。你自小是锦衣玉食众星拱月,不知道看人眼色的滋味;我这两年颠沛流离,明白了一个道理:抓到手里的东西未必就是你的,还要有本事抓得紧,不然到头来被人抢了去也没地儿哭,所以……”她神色并无凄惶之处,可还是叫辛云川听出了她的心酸,原来纵使帮她认了亲抬了身价,相府宁大小姐也不过是个虚名,她还是那个寄人篱下惶惶然的宁西锦。

他心里软下来,虽然仍然面无表情,可冷冽的怒气到底是收敛了不少,也愿意抬眼看宁西锦了:“弄好了,走吧。”

空地里辛如婉和陆仲之正狼狈地趴在地上吹柴火,两人抬起脸来,赫然两道滑稽的黑色烟灰,陆仲之见了宁西锦立刻大叫:“救命的人终于来了!”喊完这一嗓子,如获大赦一般扯着辛如婉窜去河边洗脸。

辛云川自然是不肯让宁西锦动手的,亲自把她安置坐下才肯罢休,走了几步还不放心地回头叮嘱她:“你坐着不要动,不然骨头要折的。”这般的体贴,惊得段华熹目瞪口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宁梦衣扫了宁西锦一眼,心里忿忿,她从前是宁相唯一的一个千金,又自恃长得不错,在经常一起玩的一帮世家子弟里最是风光,年少英才见过了不少,个个都争着宠她疼她,独独这个大兴皇朝的少将军,空长了一张英俊的脸,却是半点风情都不懂,从来吝于与她往来,只留一个挺拔颀长的背影让她咬碎一口银牙。可这样冷淡的一个人,却偏生对宁西锦与众不同,怎么叫人甘心。

她从小就被宠坏了,纵使辛云川并不是她中意之人,她也非要去撩拨撩拨,让他眼里有一个她,于是便故作惊讶道:“云川哥,你好生厉害,这般能干,比我可强多了!”语气是少女特有的仰慕,表情也是恰到好处的天真与娇憨。

只可惜想撩拨的人还没答话,就被从河边洗脸回来的陆仲之截去了话头:“哈!宁二小姐你这话真真是屁话!云川哥这四年南征北战、出生入死,什么不会!别说这些了,他遇过的险境你宁梦衣恐怕是想都想不到!”

宁梦衣脸色变了几变,朝陆仲之翻了几个白眼,怏怏地闭了嘴。

斗嘴归斗嘴,几个人饥肠辘辘,也没心思吵架,一个个盯着火上慢慢被烤出油来的麂子肉两眼发光,就是善良的不忍见杀生的宁二小姐都嚼得津津有味。

宁西锦手里那块肉是辛云川给的,下刀割的时候专挑又嫩又肥的部位,看得一旁的陆仲之十分眼热,两个眼睛狼一样的幽幽闪着绿光。

辛如婉一边大口食腥膻,一边口齿不清地说:“锦姐姐,三哥对你真好,我从没看到他对谁这么上心过。”

宁西锦嫌弃地躲开她嘴里喷出来的肉渣,慢慢走到河边去,揪了一把绿草在河里涮了涮,填到手里的肉里去,然后又撂到火上去烤,不多时便弥散出一股淡淡的甜香,引得人垂涎欲滴。

“宁西锦,怎么你烤得特别香?”陆仲之两三下把自己手里那份肉咽下肚,流着哈喇子慢腾腾移到宁西锦身边去。

宁西锦微笑:“刚才在河边找到了几株茵陈蒿,根茎能做香料,放在烤肉里是最香不过的了。我小时候吃过。”

“哦。”陆仲之随口应着,盯着火上的烤肉眼珠都不错一下,眼看着烤肉动了一下,似乎是好了,正伸出狼爪欲抢,宁西锦却轻轻巧巧地一躲,殷勤地把肉送到了辛云川面前去:“云川,你尝尝。”

辛云川虽然是习惯了野外生存,可行兵打仗时能有一口吃的就是万幸,哪有那么多讲究,所以自己会弄的食物也是最原始最粗糙的,只为填饥而已,若真要挑剔起来,是根本入不了口的。方才众人也不过是因为饿了,再加上一时新奇,所以才动了胃口。这时候几块肉一下肚,肚子半饱了,就开始眼馋起辛云川手里那块加了料的麂子肉,几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瞧着辛云川细嚼慢咽,不自觉地吞咽着口水,那样子要多滑稽有多滑稽,哪里还有半分公子小姐的矜持模样儿。

陆仲之是最失落的那个,眼巴巴盯着辛云川问:“云川哥,好吃么?”

辛云川不搭理他,只是慢条斯理地吃完了一整块,末了还吮了吮手指,白玉手指横亘在他薄唇边,真叫一个魅惑。

宁西锦笑嘻嘻地又去河边揪了几把茵陈蒿,大方地替陆仲之和辛如婉也烤了一块,笑问段华熹:“小齐王,你要不要?”

段华熹早眼馋了,偏生拉不下面子去讨,此时有了台阶下,还要做出不屑的神色来:“也好,本王就尝尝吧,想必自有它粗野的趣味。”

宁西锦嘴角弯了一弯,加的料尤其多,似乎格外的用心,递给段华熹的时候是满眼的笑意:“喏,小齐王尝尝吧。自然是比不上齐王府厨子的手艺的,不过好在麂子肉本就细嫩味美,也不会太难入口。”

段华熹在宁西锦还在唠叨的时候便一口咬了下去,忽然呆了一呆,表情十分古怪。

“小齐王,不好吃?”陆仲之好奇地问。

“唔唔……”段华熹点头又摇头,猛地挥了挥手朝河边发足狂奔。

“他这是怎么了?”一行人面面相觑。

宁西锦笑笑:“他那块肉里,填的是野山椒。”又举起一块刚烤好的麂子肉,真诚地问宁梦衣:“梦衣,你要么?”






第14章 路人
一到了没人的河边,段华熹立即张大了嘴巴,吐出嘴里残留的麂子肉,连饮了几口河水,嘴巴里火辣辣的痛感才缓了一些,可耳朵里的辣感还在,像是要喷出火来,舌头也麻木地没了触感,段华熹长这么大,从来只有耍人的份,何曾被人耍过,心里一股怒火越烧越旺,一边狼狈不堪地拭去眼角辣出的泪花,一边恨恨地想:宁西锦啊宁西锦,我才看出来,你根本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他又掬起河水来饮了几口,看着河面上自己的倒影,忽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来,可往四周望了望,分明还是山青水绿的一派安详,可像他这种人,从小学的就是如何去应付官场里杀人不见血的明枪暗箭,对于一些未知的危险几乎已经生出了本能的敏感,当下便缓缓地站了起来,谨慎地打量着周围。

有风吹过,密林深处忽然呼啦啦惊起一群飞鸟。

宁梦衣看着天空惊呼:“好大一群鸟!是南归的雁吗?”

语音未落,便惊见段华熹从远处狂奔而来,厉声喝道:“云川!仲之!撤!”

陆仲之不过呆了一瞬,立刻反应过来,回头一看,周围已经无声无息地多了一小队黑衣人,看似零散地散落在四周,实则以掎角之势将他们几人合围成了瓮中之鳖。

宁梦衣尖叫起来,往赶来的段华熹身后躲;辛云川抽出腰中软剑与来人缠斗,眼角余光扫过去,见陆仲之正勉力突围,段华熹护着宁梦衣且战且退,只有宁西锦身边无人,心里一凛,攻势越发凌厉,手腕一抖,剑光落处,那人的一只手臂已被削去,溅落三尺血迹。他匆匆甩掉与他厮缠的人,正要奔去宁西锦处,却又有人缠上来,他眼见甩脱不去,厉声大喊:“仲之!救西锦!”

陆仲之尚且年少,功夫不如辛云川与段华熹精进,自保已是极限,根本无暇他顾。辛云川见状,发狠杀伐开去,软剑如流星游龙一般,行过处洇开血迹无数,那些黑衣人抵挡不住,渐渐地居然被他们杀开一条血路来。

宁西锦在混乱中竭力躲开刀光剑影,猛的发足往辛云川处狂奔,她早先就因坠马受了伤,现在剧烈行动起来,骨头像是寸寸裂开一般剧痛,她将牙咬一咬,再咬一咬,拖着跛腿跟上辛云川几人。

他们且战且退,眼看就要突出重围,那围攻的黑衣人当中有人忽然响亮地打了一个唿哨,立刻有几骑黑衣人自四周密林中策马冲来,冲势猛烈,立刻乱了辛云川他们的阵型,骑马的人另有打算,也不与男人动手,只冲到几个女子身边,一手掳起一个扔上马背,一时惊叫声四起。

段华熹杀红了眼,眼角余光扫到宁西锦跑不快,最先被掳到马背上,徒手劈倒一人正要飞身去救,耳旁却忽然响起宁梦衣的哭喊:“段大哥!”他略为犹豫地一踌躇,抽出火堆里一根燃烧的木枝击退挟持宁梦衣的人,再回头看时,宁西锦那边已失了救人的先机。

掳着宁西锦的马匹直往辛云川那个方向冲去,辛云川清啸一声,足尖一点跃上半空,眼看离横亘在马背上的宁西锦不过一仗距离,耳旁却忽然一声尖叫,是辛如婉的:“三哥!三哥!”叫声脆弱而尖利,满含恐惧,辛云川余光扫去,辛如婉也被挟上了另一匹马。

他心神巨震,但也不过失神了一秒,瞬间当机立断做出了决定,在半空中硬生生改了方向,软剑往辛如婉的方向劈去,力道之大,令柔而薄的剑身竟成了笔直刚硬,剑气划过,奔跑中的马嘶鸣着跪下地来,马上的黑衣人由头颅开裂至腰间,霎时毙命。

辛如婉惊魂未定地重新落地,回头一看大惊道:“锦姐姐——”

那些掳人的马匹不过是为了替其他人制造先行退去的先机,段华熹和辛云川救人的功夫,那些渐渐不敌的黑衣人早已迅速匿去,只余空荡荡的一片狼藉。

段华熹和陆仲之听到辛如婉的惊叫转头看,只见到渐行渐远的马匹上的宁西锦,起初她的眼神还有些惊惧,渐渐沉至了一片无波的死水,最后干脆闭上眼去将头撇到一边。

马的速度极快,最终消失在了众人眼里,辛如婉颤栗地朝辛云川瞥去一眼,只见他眼底一片赤红,直勾勾地锁住那匹追不上的马匹,满身戾气地立在血泊中,如修罗之姿。

“三哥……”辛如婉害怕地叫他,忽然耳畔风声刮过,辛云川掠过她,足尖一点,几个起伏后已是十丈开外。

宁西锦睁开眼,微微一动,一阵剧痛差点让她叫出声来,她试着动了动脚,那一阵剧痛又袭来,蔓延到了全身,她知道约莫是脚断了,咬着唇用手肘支地想爬起来,不想喉中一阵腥甜,嘴一张,就呕出几口鲜血来。她无力地重又摔在地上,闭着眼缓了好一会儿,待疼痛渐去才又睁开眼睛,这次她不敢再妄动,只是小心地转着脖子打量周围。

四周一片荒凉,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动静,她的视线慢慢从横亘在空中的枯枝上转移到自己周遭,原来是躺在一片乱葬岗中,她的身旁横七竖八随意扔着许多具尸体,都是被遗弃之人。

宁西锦想,自己何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