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川






她有些迷惑。

他们草原上的女人,最大的职责是生育与繁衍,她的父君铁真王娶了五位阏氏,生了数个儿子和女儿,可她从未见父君流连于某个阏氏的帐篷,更遑论宠爱与依恋。

她有些为辛云川这样磨灭不了的深情而震撼,心念一动,忽然想到了一个从来没有明白过的字眼,于是脱口而出:“你对她……是真爱吗?”

辛云川将目光掉转到铁真兰身上,淡淡地说:“我们中原有一句话,一生一世一双人,你不会懂的。”

铁真兰不服:“谁说我不懂?巴达经常说他爱我,他说他爱我的眼睛和嘴唇,他愿意为了我去摘息彤大山上的星星!”

辛云川看她的眼神有些怜悯:“爱,不止是爱她的身体,也要爱她的一切。华服会褪色,红颜会枯槁,当你的眼睛不再明亮,嘴唇不再红艳,他还会愿意为了你摘下星星吗?”

铁真兰想硬着头皮说“会”,可心里的不确定与忐忑却让她明白,她输了。

她终究是个爽朗的人,嘟了嘴唇不甘不愿道:“这样说来,其实我也不爱你啊。那我让父君放了你吧。你要记得,你又欠我一份人情。”

辛云川无奈她的单纯与幼稚,她不明白铁真王是不会罢手的。他摇了摇头不再白费唇舌,复又闭起了眼睛,沉默而隐忍地感受着伤口处火辣辣的痛。

与此同时,铁真王迎来了几位来 自'霸*气*书*库'中原的客人。他靠在榻上,打量着面前几个风尘仆仆憔悴不堪的中原人,目光落在最后一个人身上:“小齐王,你还活着。”

他这样叫段华熹,分明是一种嘲讽,并且期待着看到段华熹暴跳如雷的样子。他曾经也注意过段华熹,后来却发现他不过是个脓包与孬种。手下的探子报来的段华熹在安县嗜酒滋事的消息,更让他加深了对这个贵公子的轻视。他甚至想,假若大兴皇朝都是这样一经打击便消沉的人,又何足为惧。

可是现在站在面前的段华熹,好像却有点不同了。

果然,段华熹并没有铁真王意料之中的失态与冲动,他只是笑一笑,说道:“铁真王莫再称我小齐王,大兴皇朝已经没有小齐王,只有段华熹。”

铁真王虽然惊诧于他的变化,然而多年处心积虑的谋略让他片刻后便找到了原因。他摸着胡须,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一群人中间一个又黑又瘦的少女,他知道是这个少女用了办法让消沉的段华熹重又站起来,心里知道不能轻敌,不容小觑。

他沉默的如鹰隼一般的目光逡巡在宁西锦脸上,这样刻意的压抑的沉默令宁西锦不安。她决定开门见山。

“铁真王,我是来和你做一笔交易的。”

铁真王嗤笑一声:“我先不管是什么交易,在这之前我想看到你的诚意。”

宁西锦舔了舔嘴唇,面对这个草原上人人畏 惧“炫”“书”“网”的狮子王,她心里还是怕的,便连阿璃也在她身后悄悄做好了防护的准备。她说:“我从息彤大山下一路追着铁真部迁移的踪迹而来,几次迷路,几次碰到白狼,我和我的同伴差点葬身于这片荒无人际的草原,铁真王认为这样的诚意可够?”

铁真王的视线扫过他们破烂不堪的衣裳和脸上细小的伤痕,点了点头:“那么中原来的姑娘,你请说。”

宁西锦缓缓地展开手掌,掌心上赫然两块令牌,一块是乌铁黯沉的兵符,一块是金灿灿的黄铜,那是皇家专用的颜色。

铁真王倏地俯身向前,仔细看过那两块令牌,他看清楚了,一块是平南王勤王军的兵符,一块是大兴皇朝上一个皇帝的出城令。他震惊地看向宁西锦,心里开始揣测起她的用意。他悄悄地动了动手指,身边的侍卫便悄无声息地拔出了刀。

宁西锦手掌发颤,她握起了拳,将尖尖的指甲扎进手心里,这样的痛感令她冷静下来:“铁真王应该看清楚了。这两块令牌,一块是兵符,一块是出城令。铁真王若有了这两块令牌,便是如虎添翼。”

铁真王已从一开始的震惊中平复下来,恢复了他作为枭雄的多疑:“那么,铁真部有什么东西值得拿姑娘的这两块令牌去换?”

“一个人,辛云川。”

铁真王玩味地看着宁西锦,他慢腾腾地转着手腕上系着的代表权力的豹尾须,笑道:“这可不行啊。辛云川,是我女儿铁真兰的丈夫;以后会是铁真部公主的驸马,也是铁真部族王的继承人。这笔交易,做不成啊。”

宁西锦有些茫然,她慢慢地在心里又将那些话想了一遍,才明白字里行间的意思。阿璃担心地上前一步扶着她,急切地解释:“小姐,不要轻信一面之词,三少不是这样的人。”

铁真王好整以暇:“你不信?那么你问段华熹,他先前一直和辛云川在一处,为什么现在却独自离开铁真部?”

段华熹感受到宁西锦投来的目光,在那一刹那间,不知为何,他选择了沉默。

宁西锦磕着下唇想了一会儿,忽然笑道:“铁真王,真真假假的我也不清楚。但无论如何,我得亲自见辛云川一面,别人说的话不作数,他亲口说了,我才信。”

铁真王凝视着面前这个泰然自若的少女,忽的笑了一下:“我就是不让你见,你待如何?”

“我在秦州住了半个月,也略知一些风土人情,听说铁带河的水流每年都在变少,青草逐渐荒芜,有许多部落在觊觎着铁真部所占的这片土地。纵然弱小如月氏、真颜,但如果每日都来骚扰一下,抢几个女人与马匹,想必铁真王也定是烦不胜烦的。再进一步,如果他们有了平南王勤王军的支持呢?他们被你压榨了许久的这口恶气,是不是要出一出呢?”

铁真王沉下了脸:“我可以让你们现在就走不出这个帐篷!”

他话音一落,两旁的侍卫齐刷刷地扬起了大刀,刀光映照着手无寸铁的四个人。

宁西锦的手心里都是汗,紧紧攥着两块令牌,阿璃与段华熹暗自调息,预备拼死一搏。大迢瞪大了双眼,紧张地看着面前剑拔弩张的形势。

在这样凝固的气氛中,娇柔轻快的女声就显得特别突兀,铁真兰一边叫着父君一边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却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

“阿苏羽,出去!”铁真王用铁真的语言呵斥。

铁真兰却好奇地打量着这四个人,她的目光久久落在宁西锦脸上,忽然指着宁西锦惊呼起来:“你是不是就是云川的心上人?!确实没有我好看呢!”

她叫辛云川叫得如此熟稔与亲密,宁西锦的心往下沉了沉。

铁真兰却又转向段华熹:“华熹,你也回来了啊?你们是不是回来找云川的?我正要让父君放他走呢!”

“阿苏羽!”铁真王暴怒,截去了她的话头。

“父君,我刚才和云川见过面啦,云川说他们中原有一句话叫一生一世一双人,我不大懂,可我觉得他不爱我,我也不爱他。他这样冷冰冰的,太无趣啦!”铁真兰丝毫不惧父亲阴沉的脸色,说道:“父君,我要嫁一个爱我的男人,等我七老八十了,他也愿意为我去摘息彤大山上的星星!”

她的声音脆生生的如同粒粒珍珠,滚落在地上,溅起一地清音,铁真王看着女儿坚决的脸色与天真的眼睛,又看了看宁西锦手中的兵符,忽的妥协了:“这个交易,成了。”





第33章 重逢
铁真部的人们好奇地看着那个中原来的瘦巴巴的姑娘进了獠牙帐,他们站在一起窃窃私语,这个姑娘这么弱小,用不着草原上的勇士出手,甚至一个少年都能轻易地把她细瘦的胳膊折断,可是她居然不惧怕草原上人人畏 惧“炫”“书”“网”的獠牙帐,她的面色虽然焦急,可没有一丝恐惧。

宁西锦走进獠牙帐,她闻到了血腥和腐烂的味道,令人作呕。她一步一步踩过地上的斑斑血迹与肮脏的污垢,随着前进,她的眼前缓缓出现一根巨大的圆柱,她慢慢转过去,一眼便看见了被捆在圆柱上的那个人。

辛云川自宁西锦踏入帐篷的第一步时便知道有人来了,这是在战场上磨练出来的警惕与敏锐,他心底有一个声音咆哮:醒来!醒来!然而他却睁不开眼睛。

几天来,他的伤口没有上药没有包扎,血染透了衣裳又被体温熨干,一动便是痛入骨髓,他听到另一个声音在轻轻地挣扎:让我睡一会儿,睡一会儿,我太累了。

朦胧中有一个温暖的身体颤栗着靠近了他。他闻到了从草原上带来的青草和露水的气息,有一个声音在耳边轻轻地叫他:“云川,云川。”

辛云川挣扎着睁开眼睛,他想他这是看到谁了啊,为什么会是宁西锦。他恍恍惚惚地笑了笑,想伸出手去抱她,才发现自己的双手被捆在身后。他努力把身子往前倾,贴住宁西锦的肌肤摩裟:“西锦,你来看我了。”

宁西锦看到辛云川的神色恍惚眼神涣散,他的伤口有些已经腐烂,卷起了狰狞的腐肉,这个曾经用强健的臂膀抱过她的男人,此刻却虚弱得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宁西锦颤抖着抱住辛云川,心里无限怜惜,她轻轻拍打辛云川的脸颊:“云川,云川,你看看我,是我,真的是我,不是你的幻象。”

辛云川浑身一颤,像是猛然惊醒似的,将眼神聚焦在宁西锦脸上,他的神智逐渐清醒,脸色也愈来愈难看,低低呵斥道:“胡闹!这是你来的地方吗?阿璃呢?我让她保护你,她人在哪里?怎么让你来了这个地方?你这个傻子!”

宁西锦伸出去的双手僵持在半空,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辛云川:“你在责怪我?”

“是。”他的声音虽然虚弱,却毫不迟疑。

“你……”宁西锦忽然浑身无力,她千里迢迢跋山涉水的寻找,还来不及享受想象中重逢的甜蜜与喜悦,却已被一泼冷水浇了一个透。

“不要在意啊,他就是这个样子的。”不知何时进帐的铁真兰站在了宁西锦的身后,她拍了拍宁西锦的肩,以眼神示意身后的勇士给辛云川解锁。

辛云川被铁链捆得久了,链条嵌进了皮肉里,与腐肉纠缠黏合在一起,链条松动落在地上的一瞬间,也随之撕扯下了一大块皮肉,宁西锦心疼地直冲解锁的人嚷:“慢些,轻点!”

铁真兰似乎很惊奇:“咦咦,你刚才不是还在生他的气吗?你跑过来找他,他不仅不领你的情还骂你,换做是我,我早就一巴掌拍死他啦!可你怎么又心疼他了?”

宁西锦默不作声地抱住随着铁链松开而倒下来的辛云川,小心地替他擦去脸上的血污。

铁真兰啧啧称奇地绕着他们转了几圈,忽然点头道:“大概这就是你们说的真爱吧。可是辛云川这个人,除了长得好看一些,其他地方真是无趣得很,像一个大冰块。”她用手比划了一个大圈,接着说:“你到底是爱他哪里呢。”

她似乎也没有期盼宁西锦能回答,只是自言自语,而后说道:“你带他出去啊,我给你们拨了一个帐篷呢。”

宁西锦很有些感激铁真兰,扶着辛云川艰难地朝外挪去。铁真兰看不过去,对宁西锦说:“让巴达背他过去吧。”

宁西锦摇摇头,将辛云川大半身子的重量压在自己肩上,咬牙继续往前走。铁真兰从背后看他们,只看到她的手紧紧地抓着辛云川的手,像是极度害怕再次分开。

辛云川做了一个梦,梦见他见到了宁西锦,她站在草原上盛开的烂漫的花朵中朝他微笑。然后他醒了过来,只觉得一阵怅然。他微微侧了侧头,忽然又极快地转过头去,惊诧地看着趴在他身边那张熟睡的脸,而后记忆如同潮水一般涌上来,令他想起了昏过去之前的事,他的斥责、她的伤心。

辛云川不想惊动睡梦中的宁西锦,眼神流连在她脸上。黑了瘦了,昔日丰润的脸颊凹下去一大块,凸出了高高的颧骨,想来这一路风餐露宿,吃过不少的苦。他暗中在心里勾画宁西锦追寻的路线,猜测该是从京城到秦州,再从秦州到安县,而从安县再向内,便是人迹罕至而白狼出没的草原,那些白狼成群出没,曾经有一队牧民结伴去狩猎羚羊,半途遇上了狼群,整整几十个人,没有一个人回来,出去寻找他们的人,只看到了遍地被啃食得干干净净的白骨。他想到这里心里一跳,那些担心的后怕无边无际地涌了上来,万一、万一……

宁西锦忽然动了动,她醒过来了,懵懂地睁开了眼睛,辛云川忙不迭地想转过眼神,却猝不及防地被她撞了个正着。宁西锦心里一阵狂喜,想脱口叫他,忽然想起了之前他那些指责她的话语,于是硬生生地压下了心里的想念,赌气似的转过头不再看他。

她将一碗汤药放到床边的小几上,硬邦邦地说:“喝药。”眼睛还是不看他。

她固执地不去看辛云川,不知是对他的惩罚,还是对自己的煎熬。身后悄无声息,宁西锦想他不会又是昏过去了吧,终是忍不住回头瞧了瞧。她的身后,辛云川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