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川






他们一同走进辛云川的营帐,铁真王一眼就看到了陪在辛云川身旁的宁西锦。他一直不待见宁西锦,因为他的女儿就是败在这个普普通通的姑娘身上,可眼见着宁西锦跟着辛云川一路征战到此,并不以身份自居,反而是与士兵一样的吃穿用度,她曾经与后方的女人们替前方的军士缝补棉衣布鞋,也曾经上过前线照料那些伤兵,寒冷的天气里她本该是肤如凝脂的一双手被冻得红肿开裂,却从没嚷过一声苦。铁真王开始对宁西锦刮目相看,也不得不承认,他天真骄纵不知世事的女儿确实比不上宁西锦,纵是没有宁西锦,铁真兰那样的性子也无法与辛云川齐肩。

宁西锦在一旁低头替辛云川缝补战衣,而辛云川正在与副将商议,他商量战事的时候从来不避着宁西锦,是全然的坦荡与信任。铁真王曾当一个笑话一般说与李先生听,后者却瞪大了双眼怪物似的看着铁真王:“要避什么?他俩在一起可不知经了多少苦难,你懂什么?你那五个阏氏可做得到这一点?”

一句话反问得铁真王哑口无言,只能恨恨离去。

辛云川抬眼见到了段华熹与铁真王,以眼神示意他们落座,有下属泡了茶水到他们面前,又悄悄地退下了。

段华熹端起茶盏来闻了一下便放下了,他们到了要断粮的地步,自然也没有什么好茶水,这是从前喝下的茶叶沫子,混了茶梗与碎末,苦涩难饮。他放下杯子专心听辛云川与副将商议。那副将是秦州太守张大禹的亲兵,生于南疆潮湿的森林深处的一个苗寨,心计阴毒,段华熹听到他说:“属下以为,粮草不足,将军不该再拖延下去。陈行关虽难攻,然而属下有一计可献。”

辛云川抬眼:“但说无妨。”

“毒攻。”

段华熹嗤笑一声:“如何毒攻?给城中水源下毒?陈行关后是丰饶的江南水乡,粮草水源供给充足,完全不局限于一处泉眼,所以这条切断敌方物资来源的路子,行不通。”

“小齐王稍安勿躁。且听我细讲。”那人的声音阴冷,宁西锦听在耳里,觉得脊背上划过了一条蛇,滑腻腻的既难受与恐惧。

“我的意思是,尸毒。将尸体用投石车投掷到城内,陈行关地处江州,水汽泽润,终年潮湿,尸体扔到陈行关内,除非他们出关迎敌,否则不出七日,瘟疫横行,陈行关就是一座死人城。”

辛云川断然否决:“此举不义。”

副将心有不甘,然而辛云川决意已定,他纵是忿忿却也只能无奈妥协。

铁真王看着副将离去的背影,叹道:“你们中原人,真让人看不透。我们草原上的民族被你们的皇帝斥作蛮子,是没有文化的乡下人,可我们至少不会用这样的毒计,我们宁可真刀真枪的杀,可在你们眼里,这大概是武夫的鲁莽。”

段华熹反驳:“并不尽是如此,云川并没有答应他,足以说明我们中原人讲的还是一个义。”

铁真王哈哈大笑:“说起义,我也没有料到辛少将军会这么爽快就答应下来帮助我们。”

他这话里暗含了对段华熹口中义的讽刺,他心里其实是十分矛盾的,一面庆幸辛云川和段华熹肯助他开拓江山,另一面又看不起他们轻易的背叛,于是话里就有些别样的意思。

辛云川低声道:“因为这个时代,不需要一个无能多疑的王。”

铁真王和段华熹都看着他,他们想不到这话会从辛云川嘴里说出来。

当今圣上是在马背上打下的江山,论武功,那是想当然的一等一;然而论谋略和管治的才能,却终究不是那块料。大兴皇朝的日子,到头了。

铁真王摇头:“这天下会不会改朝换代,仍未可知。至少我们如今被困陈行关外,而关内的皇帝仍然稳稳端坐在龙椅上。”

辛云川扬眉:“铁真王放心。三日后辛某必带头攻城。”

段华熹和铁真王对视一眼,辛云川说三日,然而他们知道要攻下陈行关,需要事前无数遍的演练与编排,短短三日,怎么算都不够时间。他们心存狐疑,然而辛云川却又不露半点声色,于是亦只能作罢。

辛云川挑了挑眉,“啪”的一下合上文书,对着杵在营帐中碍眼的两人摆了摆手:“慢走。”

铁真王冲辛云川暧昧地眨了眨眼,率先掀帘离开,段华熹是后出的一个,神色很有些郁郁。铁真王看了他一眼,状似漫不经心地闲聊:“小齐王,你的父亲是皇帝的胞弟,你是皇帝的侄子,要按辈分和血统来说,等皇帝被拉下龙椅,你是最有资格坐上去的一个,再加上辛将军的扶持,你这个皇帝是做定了。”

段华熹冷笑:“那又怎样?”

“你们中原有一句话:狡兔死,走狗烹。更何况一个皇帝,又有什么是得不到手的呢。我的第五个阏氏,就是上一届族王的妻子。”

段华熹的眼神闪了闪,很快又恢复如常:“铁真王说笑了。”

铁真王果然就笑笑不说话了,他们眼神所到之处,是夕阳落到陈行关后投出来的一片巨大阴影。





第37章 攻关(二)
辛云川绕到宁西锦背后,后者正低着头缝衣,只是手指按在衣服上绣着的一朵梅花上许久未动,不知道在想什么,她兀自想着她的,而辛云川也不出声打扰,只是默默地端详着宁西锦的手,他曾见过许多美人的柔荑,手指纤纤如青葱一般娇嫩,手心处的肌肤滑腻如丝绸,断然不是眼前这只红肿开裂的难看的手比得上的,可他心里却无限地怜惜起来,于是不由自主就覆了上去。

宁西锦被手背上的温热唤回神智,瑟缩了一下:“痛。”

辛云川一僵:“这么严重了?怎么不涂膏油?我去叫李先生来。”

宁西锦一把拉住他:“前线打仗,缺医少药的,我这又不是什么伤,何苦如此劳师动众。”她磕着嘴唇想了想,又说:“再说你是主帅,不要落人口舌的好。铁真王他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被她盈盈秋水一望,辛云川也不好发作,只是低声说:“一盒膏油,我还是做得了主的。”

宁西锦没有自这个话题与他深究,因为辛云川的从属官在帐外求见了,辛云川歉意地朝她看了一眼,几步出了营帐,沉声问:“怎么回事?”

那从属官还是个小伙子,心中对辛云川十分敬畏,此时察觉出辛云川莫名的不高兴,又不知哪里触犯了这位少将军,于是心里忐忑,声音不由得低了下来:“方才在陈行关十里处劫了一支运粮的队伍,怕是给陈行关内运的,弟兄们的伙食可以改善了。问了李先生,李先生做了调度,每人分到一个白面馒头。”

从属官手里本来托了一个食盘,上面有两个馒头,是白面的;还有两个,是他们平日吃的夹糠的硬窝头。

“知道了,下去吧。”辛云川顺手打发走从属官,想了想,将两个糠窝头藏在了袖子内,托着食盘复又进了帐篷。

“吃晚饭。”他招呼宁西锦。

宁西锦一想到军队里那粗糙的伙食,那夹了糠像沙子一般硌牙的窝窝头就觉得绝望,慢吞吞移到桌子旁,却吓了一跳:“这是白面的?”

“嗯。军队今天改善伙食。每人两个,你趁热吃。”

宁西锦狐疑地打量他:“你吃过没?”

“吃了。我是主帅,哪有没得吃的道理。”

宁西锦其实也是饿坏了,也就不再深想,不过是一个热乎乎的白面馒头罢了,她却吃得津津有味,辛云川替她倒了一杯茶,看着她吃完才道:“我出去一下。”

他出了营帐,找了一个背风的角落,摸出袖子里的两个糠窝头,就着冷风大口啃起来。窝窝头又冷又硬,夹了糠更像是石头一般,吃到嘴里就像吃沙子一般难受。辛云川却两三口已经下肚了,他正要吃第二个,忽然转头,斥道:“谁?”

他转头,不远处是宁西锦,安静地看着他。

辛云川一时觉得困窘,手中的糠窝头不知是该继续往嘴里送还是藏起来,英勇的少年将军头一次觉得如此尴尬,手足无措地不知该往哪里摆。

“我……”他徒劳地想解释什么,在宁西锦的注视下却渐渐地无声了。

“你啊。”宁西锦摇头叹息,语气乍听之下是指责,仔细一听却能听出里面柔肠百转的怜惜,“一个主帅,躲在这种角落里啃糠窝头,被你的部下看去,你还有没有威严了。”

“我……”他依旧是一副笨口拙舌的样子,宁西锦也不忍再说些什么,只是静静地陪他坐着。

“陈行关后面,是落脚山,我在那里生活了十四年。”她忽然开口。

辛云川是第一次听她说起过去的日子,更没有想到陈行关后就是落脚山,不由得吃了一惊。

“嗯,你也没想到吧。落脚山离陈行关这么近。那个时候,守关的将军叫夏……夏……”

“夏凛。”辛云川顺口接道,那是他曾经的得力部下,守陈行关的兵符,还是他亲手交到夏凛手中的,可料不到夏凛最后在一场战役中中箭身亡,如今想来,犹觉得扼腕。

“嗯……夏凛。我那时还小,经常偷溜出来找他玩儿,我经常拖着他一起去偷别人家的菜地,玉米萝卜什么的,他一个将军怎么肯,可拗不过我,只能站在一旁替我望风……现在想来,挺对他不住的。再后来有一天他就不见了,也不知道是调任了还是怎么的,那时我娘也过世了,所以我就上京了。本来还以为今生今世都回不了家了,没想到居然还能再看一眼。”

辛云川心里五味陈杂,他隐约记起夏凛死的那时候,他快马加鞭回来看他一眼,到底是赶上了最后一面,那比自己还要年轻几岁的少年正在向手下交代遗言,当时他只依稀听到了几个模糊的字眼:“不要对她说。”他当时亦没有深究,现在听宁西锦说起,才知道原来是这样。

辛云川纵然是知道那个时候的宁西锦尚年幼不知男女之情,可心里却总有些不是滋味,他遗憾未能像夏凛那样在那个时候碰到宁西锦,不由得沉默下来。

宁西锦意识到辛云川的安静,纳闷道:“云川,在想什么?”

辛云川回过神来:“没什么。虽然那个时候不是我守关,亦不是我陪着你。不过我到底是在不算迟的时间遇到你了,你以后无论要偷萝卜也好,偷玉米也好,总归是我给你望风了。”

不知怎的,宁西锦总觉得他的这句话,带了一些孩子气似的赌气意味。

两日后。

铁真王在自己的营帐里焦躁地踱步,他的一生历经大大小小的几十场征战,见惯了血染沙场的残酷与行兵的诡计和谋略,可无论是怎么稳重自若的主帅,在一场大战前,或多或少都会泄露出些许蛛丝马迹,只有辛云川,没有任何风声和布阵的行迹。铁真王心里烦躁,由不得对这个年轻后辈产生了几丝疑虑,这时帘子一掀,他手下的亲兵进来报告辛云川的行踪:“王,辛将军带着宁西锦出了营帐,往陈行关方向而去。”

这个亲兵是他派去监视辛云川动静的。铁真王曾经涉猎过中原的文化,没有记住那些繁琐复杂的礼仪,但是记住了一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虽然与辛云川和段华熹合作,然而不过是各取所需,最终结局会如何,并无人知道,每个人都心怀鬼胎,暗地增加自己的筹码以在最后分地盘时能更有把握。

他有些吃惊:“往陈行关去?莫非是他准备单枪匹马攻城?然则为什么要带宁西锦去?”

那亲兵摇头:“看样子不像是去攻城的。”

铁真王觉得自己愈发搞不懂这个年轻的定国将军,正百思不得其解,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铁真王放心,他只是去哄姑娘开心的。”

铁真王循着声音看过去,门口不知何时站着段华熹,后者慢慢地又重复了一遍:“我们的辛将军是去哄宁西锦开心的。”

他的声音轻松而带着嘲弄,似是毫不在意。可铁真王一对上他的眼睛,他便很快错开了。但尽管只有一瞬,终究还是让铁真王看到了那眼神里的不甘和痛苦。

……

宁西锦和辛云川共乘一匹马,驰骋在浓黑的夜色中,她的身体被裹在狐裘里,只露出一张脸来,脸颊旁几缕俏皮的发丝偷偷溜出斗篷,在风中跳跃。

“云川,我们要去哪里?”她大声问,出口的声音很快被吹散在风里。

辛云川许是没有听见,并不作答。他们的马匹离陈行关愈来愈近,近得能看清城墙上的火光。

“云川!”宁西锦紧张地攥住他持鞭的手,“太近了!会被守城的人看到的!”

她话音刚落,果然城墙上有影影绰绰的人影大喊:“来者何人!”

守关的人也不是省油的灯,在短短时间内已召集了一支弓箭队,箭矢在夜风中破空而来,快得根本看不清形迹。

宁西锦大惊,脱口而出:“小心!”

她在黑暗中不能视物,只听到耳边风声肃肃,身后的辛云川动了一动,宁西锦甚至没有看到他的动作,便听见咔嚓几声箭矢折断的声音。

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