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缘修道只缘君
问道:“少游,怎地突然咳得这么厉害?昨夜睡觉时受了风寒么?不是先前还好好的?”
“啊,我没事!劳欧阳兄关心了,呵呵,呵呵……估计,马上回去就好了!”苏焱一阵讪笑,心想自己现在的演技还真是越来越厉害,连欧阳修都被她骗过去了。其实仔细想想刚才好像演得过了点,是不是有点做作啊?
她这么胡思乱想着回过脸时,却正对上了秦观的眼,见他正翘了嘴角,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似乎早看穿了她的把戏。这笑容让苏焱心中一紧,赶紧别过脸去,只当刚才没看见,好强行让自己心绪平静。
那之后子瞻归来,游戏便继续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不一会厨房也专门给苏焱端上了那碗治她咳嗽的冰糖鸡蛋。苏焱有苦说不出,只得硬着头皮吃下去,一边吃她还一边想着,当初她给子瞻留的做法是不是写错了,怎么搞得这么甜……
这场宴会一直到深夜才结束,人人皆是尽兴而归。而子瞻因为结识了欧阳修秦观尤其高兴。这时他意犹未尽,便极力邀请他们几位聊得特别投机的朋友留下来秉烛夜谈。苏焱则巴不得趁子瞻想起她前快点离去,一见他二人要留下,她便附在秦观耳边道:“你们慢谈,我先走一步。”
秦观看她一眼,见她隔得远远地还在偷瞄子瞻,同时神色慌张,满脸的不自然。他眉头皱了皱,轻声道:“我先送你回了月明轩再过来。”
“啊?不用不用!”苏焱赶紧推辞,连连摆手道:“你快去和子……和苏轼谈诗论词吧!我一个人回去就行了,又不是不认识路!”说着,她就往半青阁门口撤退。
秦观沉默地看着她,就在她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却忽然跟了上来,一把拉住了苏焱的袖子。苏焱莫名其妙地回过头,半青阁门前的灯笼下,秦观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嗯?怎……”苏焱刚要发问,秦观已低声打断了她的话:“这时候没什么人了,你为什么还不去见他?”
“啊?”苏焱一呆,先是不明所以地望着他,待到明白过来秦观话中的“他”正是指子瞻时,脸登时刷地白了。
“我……我不……”她低下了头,嗫嚅着,心里一片慌乱——秦观果然看出她早就认识子瞻并且还躲着他了……她正踌躇着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把这事说圆满,却在这个时候,门内传来一声笑声:“秦兄,你站在门口做什么?我正要找你,刚刚看到了你这首《虞美人》……”
子瞻的话在他走到门口、一眼看到灯笼下苏焱那张苍白的脸时戛然而止。苏焱听到他声音想要转过身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就这么彻彻底底地和他当面对了个正着,两人都在那瞬间瞪大了眼睛,同时“啊”了一声,就此双双怔在了原地。
第六十六章
苏焱目瞪口呆地望着子瞻,看到他在目击自己那瞬间露出的满脸惊讶表情,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就这么和他对视了足足十秒,她终于抢在子瞻之前反应过来,当下倒抽一口冷气,然后她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背过身去,二话不说,拔腿就跑。
子瞻原本还沉浸在猛然见到她的震惊与不敢置信中,这会见她突然跑掉,反而半天才回过神来,再看过去时她人影居然已在十丈开外。当下他眉头一皱,“啧”了一声,连手中执着的诗卷都不及放下,随手往怀中一揣,紧跟在后面就追了过去。
两人沿着湖畔一路狂奔。苏焱是玩命地逃,发挥出她所有的运动细胞在前面直冲,好在这湖畔沿路都有灯笼照明,这时候又是六月中,圆月当头,她不至于看不清道路导致不小心掉进湖里淹死。只是这皎洁的月色也给她的逃跑带来了很多阻碍,起码子瞻就不会跟丢她,而且眼看越追越近。
子瞻在后面拼命地追。他一口气奔出大半里地,苏焱居然还在前面像个受惊的兔子似的跑得飞快。想到她刚刚的举动,子瞻简直气得要吐血,当下心中除了追到她便再没有其他念头,卯足了劲地跟了上去。
就在这月夜无人的湖畔长堤上,只见一前一后两个飞奔的人影,只闻跑步时发出的重重喘息,终于子瞻仗着自己人高腿长追上了苏焱,他一个箭步跨过去一把拉住了苏焱的胳膊,尽管自己已是跑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却再也不肯放开。
苏焱被他抓住,心里一片混乱,想不到今天她功亏一篑,宴席上那么危险的局面都给她躲过去了,最后居然在大门口被子瞻逮了个正着。这时胳膊被他扯住,苏焱头都吓昏了,战战兢兢地转过身去,便正对了子瞻那张怒气冲冲的脸。
“笨蛋!你居然躲我?!”子瞻见她回头,劈头盖脸地就冲她吼了过去。
明澄的月色之下,他看着苏焱的墨色眸子里,闪过又惊又气又急又怒的种种复杂神色,可更多的……却是欣喜。子瞻就这么深深地凝视着她,直到最后他所有的心绪全部都只化作了万般柔情,叹了口气,一把将她拥进了怀中紧紧抱住。
苏焱到现在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她伏在子瞻的怀里,感觉到他胸口的激烈心跳,还有他因为快速奔跑而炙热的身体。他身上的清新味道混了汗水都很好闻,她忽然想起,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子瞻流汗。却在这时,她感觉到子瞻把下巴抵在了她的额头上,拥着她的身子似乎都在微颤,然后就听见他附在自己耳边,梦呓般的喃喃念道:“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
苏焱只觉得心头一震,眼泪登时夺眶而出,却无论如何不敢抬头去看子瞻的表情。只听他继续说着,声音里似乎都带了哽咽:“在惠州小山为我做这首词时,我还以为再难见到你的……”
苏焱再也忍不住,眼泪一滴滴掉下来,滚落在子瞻的衣襟上,子瞻感觉到了,连忙把她扶好,月色下见到她满脸眼泪,急道:“你……不许哭!”
苏焱抽了抽鼻子,拿袖子抹掉眼泪,终于抬起脸来看向他,却见他正一脸悲喜交加地注视着自己,心中更是内疚不已:“子瞻,对……”
“不许和我说对不起!”子瞻皱着眉头打断她,再度拥她入怀,又长叹口气:“这一年来我夜夜噩梦,日日在你这句对不起中醒来,你现在还要亲口再对我说一次?你……你要怎么折磨我才够……”
苏焱咬着下唇,强抑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子瞻这些话每说一字她的负罪感就更加一层。她这一年来常常想也许子瞻就会这么把她给忘个干净,他一定会另外觅得心上人什么的来自我安慰好求得心理上的解脱,可如今真见到他人,尤其见他深情丝毫不减,苏焱简直觉得自己可鄙得不成为人。这时她心酸得无以复加,趴在子瞻怀里抽抽噎噎地道:“笨蛋……还说我是笨蛋……你怎么还没有把我给忘了啊!!”
子瞻闻言放开了她,细细看着她的脸,又用手拭去她脸上眼泪,然后他对着她笑了起来:“是啊,我苏子瞻聪明一世,就做了这么一件笨事,我……我怎么就忘不掉你呢?”
苏焱被他说得破涕为笑,抬头见他月华流泻之下那张俊美无伦的脸上虽在微笑,眼瞳里却是掩饰不住的隐约泪光,心中又是一阵难受。子瞻对她的感情,她如今了解得越多,对他的歉意就越深。当初因为无法回报他,所以自己选择了一走了之,留他一人独自痛苦。可如今隔了一年再会,子瞻的痛苦此时却似乎加倍地报应在了自己身上,让她几乎每一次呼吸都觉得心疼如割。
苏焱就这么和子瞻彼此凝视着,良久后,她先移开了目光,默默地走到湖畔边的草地上坐下。子瞻也跟过去,坐在她身旁。夜风吹过,平静的湖面起了一层褶皱,苏焱拾起身旁的小土块,向着湖上砸过去,只听“噗通”一声,褶皱中央立刻出现了一圈涟漪。
然后两人便安静地坐着,彼此都不说话。苏焱想起从前和子瞻在一起时,两人几乎每次都是争吵笑闹,这样安静的相处好像还是第一次,一时不禁莞尔。
“义父大人……还好吗?”终于她先打破了沉默,轻声问道。
“嗯,身子还好,年初被朝廷任命为秘书省校书郎,已经不再是临安通判了。只是临安的府邸还在……父亲大人说,那处府邸得留着,以防你什么时候想要回去了,却找不到家……”
苏焱只听得鼻酸眼热。苏洵待她真可谓比亲生女儿还亲了,从前她在临安通判府居住之时也是什么都任着她性子来。她本就是活泼好动不安分,苏洵却从不曾拿义父的身份压制过她,只是待她极亲切,最后虽然想为她主持婚事,却也是一心为了她好的。
“嗯,义父大人身体安好,我就放心了。子由呢?先前听你说他去了京城赶考?”
“嗯,你走后不久,他就去参加了州试……这还多亏了你,若不是你一直帮他锻炼身体,他现在哪里能出远门去?……你走后,他很想你……对了,你要是再看到他,也许要不认识他了,他这一年来,可长高了不少!”
“真的?”苏焱转脸对着子瞻微笑,她是真的开心,想到子由已经由美少年成长为美青年,她就充满了憧憬:“他果然记得我的话!一定经常打篮球……对了,吴侍卫也还好吧?”
“嗯,还是一如既往地陪伴在子由身旁,这次也随他一起去了洛阳。说起来吴侍卫现在打你教的那什么扑克牌,子由写信告诉我说他在我们府上可是无人能敌了,打遍全府无敌手!”
“哈哈哈哈!!他还无敌呢!当初和我玩时天天输得家都快不认识了!!”苏焱忍不住对着湖面大笑起来,眼角却瞄到子瞻也正一脸柔和地看着她,她咽了咽口水,赶紧又问道:“那,鲁直呢?好久没有他的消息了,他怎么样了?还留在临安吗?”
“不了,鲁直四月赴任北京国子监教授,我们也有好些日子没见了……”
“啊……鲁直也走了啊……还记得那时我们四人每日里一起吟诗作画,多少逍遥自在……”苏焱轻声叹了口气,又开口道:“那……”
“喂!!”她话还没来得及说,子瞻已经开口打断了她,她惊讶地转过脸去,就见他正皱了眉头,一脸不高兴地盯着她:“你问来问去,怎地……怎地就不问问我过得好不好?”
苏焱见他一脸不满,眉宇间似乎又恢复了从前那副骄傲中夹杂了一点点幼稚的神态,忍不住有些好笑。子瞻见她忽然间眼中含笑地望着自己,倒不禁脸微红起来,负气道:“你笑什么?”
苏焱却只是摇了摇头,又别过脸去,幽幽叹口气道:“我不敢问你……因为我知道你……你过得不好……”
子瞻一怔,这才想起她先前躲在酒宴人群中也听到了自己说起过自我放逐到岭南的事,一时也没了声音。
“子瞻……不要这么委屈自己,从岭南回来吧……”苏焱转脸对着他,望着他的眼睛说道:“你绝世才华,怎能这般埋没自己……我、我哪里值得你这么做?”说着,苏焱又垂下眼去。
子瞻见她一副愧疚的表情,便伸出手去在她的脑袋上轻拍一下:“笨蛋,我也没有怎么委屈自己,岭南那地方也有很多有趣的事物啊,好吃的水果也多得不得了,你知道吗?我还写了首诗专门说这个呢,‘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
“那你也不能‘不辞长作岭南人’啊!”苏焱急急地打断了他,却见子瞻一脸惊讶地看着自己,她也顾不上刚才她又不小心说漏了嘴,只是眼巴巴地看着他道:“回来吧,求你了!”
子瞻怔怔地看着她的脸庞,见她的双眸中盛满了月华,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的模样,让他忍不住伸过手去握住了她的手。然后他叹了口气,向着苏焱苦笑道:“那如果我回来了,你呢?你也会回来吗?”
番外篇1 子瞻篇 长相思
我决定去岭南的时候,正是临安的七月末,已是夏末初秋季节。
朝廷准了我的自荐。虽然王宰相开始坚决反对。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从来只有遭贬谪的官员才会沦落那处穷山恶水之地。而我,是名满天下的才子苏轼。
离开临安之前,各方的信像雪花般地飞来府上,有给我的,也有给父亲的,连早已退职的前朝宰相晏殊大人都有急信上门。大家都只围绕一个问题,为什么苏轼居然放着大好前程不要,甘心跑到岭南那瘟疫横生的蛮荒处去。
我读着这些信,只有苦笑。甘心?我又何尝甘心……我只是无奈,或者说我也在逃避。临安的一草一木我都不忍目睹,家中的每一寸地方似乎都还残存着她的气息。在这个城中,无论我去到哪里,我都无法躲开她的影子,于是我只能像她从我身边逃走一样,选择了从临安逃离,并且越远越好。
出发的那天,家人好友都来送我。父亲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