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名局
染颈间的肌肤已然暴露——尽管不甚明显,可只需仔细观察便能发现,面颈交接之处那条若有若无的缝隙。
“正如眼前所见,”赵永陵将狐绒抛还给他,道,“你易容了。”
白染将狐绒重新围了起来,笑道,“小王爷料事如神,白某佩服。”
“江湖易容之术虽奇,持续的时间却难以超过一日……”赵永陵不疾不徐地道,“容易术手法再强,也难以做到无迹可寻,所以你极少露面,狐绒不离身。”
“偏生让小王爷看穿了,”白染颇有兴趣挑了挑眉,“如此,小王爷以为我是冒充的,真正的白染已为我所诛?”
“你无须如此大费周章入京,我相信你就是白染,只是不愿意让人认出罢了。”
白染努努嘴,“这话说来就怪了,我既是白染,叫人认出又有什么不妥?”
“是啊,榜眼郎既是初次入京何必遮遮掩掩,我也奇怪得很,”赵永陵微微蹙眉片刻,又一副【炫】恍【书】然【网】大悟之态,“方才看到你这样悄悄离京,我就在想,啊,会不会是你想下次来的时候,就没人能认出你是白染了呢?”
白染瞳孔骤然一缩,赵永陵很乐意看到他转瞬即逝的失态,“本王说的可对?”
“全对。”白染笑的很是愉悦,“如此,小王爷是要等状元爷他们一来,便强行摘去我这假面具,识破我的阴谋么?”
“没有这种必要,我说过,你此刻离京,便已做好你的事,你说得不错,你这样的人,我再费唇舌也是白费心机,不过……”赵永陵目光犀利的凝向那双如黑宝石般熠熠生辉的眼眸,“下一次,有我在,你不会得逞。”
有那么一瞬间,白染当真想就这么揭开面具,对赵永陵说一些……也许是豪气干云,亦或是些棋逢对手快哉快哉这样的话,只是他的手丝毫没有动过一分一毫,嘴角挂的笑仍是那种可有可无的姿态,“小王爷留给我几分薄面,白染也就心领了,只不过未必人人都有小王爷这般明敞的胸襟,至少白染自己,便是极爱揭人面皮,挖人短处的。”
赵永陵微微一怔,不及领会他这话的意思,恰是这时,容辞几人渐行渐近,白染郎笑几声,“白某很乐意交小陵王这个朋友,我此行向西,大抵会在西潇山游玩数日,若是……小王爷到时得闲,愿与品茗对弈,只是眼下天色已晚,白某就不多留了,多谢相送,先行告辞了。”
言罢瞥了白枫一眼,两人齐扬马鞭,趋马直奔向前,很快消失在松林万壑之中。
容辞骑上赵永陵跟前,“他怎么会在此?”
赵永陵笑了笑,嘿嘿的揽着他的肩,“小事,我们边走边说罢,对了,我还没问呢,云水和华颜这比箭,究竟谁赢啦?”
华颜睨了身旁颇有懊色的云水,“你说呢?”
赵永陵不无失望的看着云水,“唉,你也曾是武状元,怎就连个纨绔子弟也敌不过!”
“下棋连小孩都不如的笨蛋有什么资格说我?”
“什么叫连小孩都不如!”
“喂,你们别吵啦……”
风从山坳吹来,几位少年的欢笑玩闹声仿如暖流驱开寒冷,高高耸起山峦雄浑苍茫,人如微尘,情义千秋。
山脊雪雾朦朦,步道断踪,若隐若现。行了三四里路,白枫终于忍不住好奇,问道:“我还是不解,少爷为何故意让那家伙抢去围脖,让他识了破绽?”
“什么叫故意?我便是躲过,他就不怀疑了么?”白染神思悠悠,“京都四少,文有容辞,武有云水,智有华颜,谋有赵永陵,确非浪得虚名。”
“那又如何?他们文武不如少爷,智谋更是不如,京都四少拼在一起,不过尔尔。”白枫哼了一声,“我只是不明白,少爷何必告诉那破王爷我们的行踪……”
“你当真以为他还有下一次与我见面的机会?呵,白枫,我敬他是位人物,只盼他临死前能够想起我今日这番话,也不至……死不瞑目。”白染褪去易容人皮,寒风卷起他披散的头发,碎落的月光衬着他整个人清俊出尘,他立在在半山腰,遥望汴梁,对着虚空伸出五指,覆住这天下江山。
以天下为棋局,从今日起,他正式执起黑子,操棋博弈,孰不知,那与他争锋相对的执白者,又生在何方?
第十二局:烽烟卷起(上)
大雍建昭三十八年元月十八日,云阳侯赵劲远任护国军总帅,挥军四万北上助阳谷关,随军主将裴云、赵永祥、云水,其中云水因年纪尚浅军功不足,暂任射林校尉,中护军崔铭冲携往;另督军校尉一名,军师赵永陵。
那一天清晨,赵永陵与父兄在母亲和妹妹的千咛万嘱之下出征,包裹里是母亲为他们亲手缝制的衣服,还有妹妹连夜做的糕点,连屈平休这些傻小子也赶来将烙饼偷偷塞入他们的包袱里,崔铭旭更是插着腰,对自己的哥哥崔铭冲正色道要保护好永陵哥哥,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太子与三廉王亦前来送行,孟熙烨未敢在众人前与赵永祥说过多得话,可赵永陵却无意瞥到,三廉王那悄悄虚空的手势——待君归期,饮醉天明。
远方的朝阳徐徐而升,赵永陵回头看了数次,终于在众多人群中寻到一个身影,嘴角不觉上翘,却又将眉轻轻一拧,华颜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怎地,没看到小容很失望?你老这样,我可不爽得很。”
赵永陵听到这样直率的话语,不由笑得反捶他肩,“小华为兄弟‘争风吃醋’,若让那些醉青楼的姑娘们知道,可毁了一世英明。”
华颜畅笑几声,知道时间不多,将一枚红绳润玉放在他掌心,“小容让我给你的,他就不来了,你也知道他心灵脆弱,看不得这样的场面。”
云水在一旁看得真切,“唉,莫说小华不爽了,我都不爽了,小容连护身符都舍得送,还真是偏心过了头。”
华颜大笑,将一柄金镶玉匕首丢到他怀里,“甚好甚好,我俩兄弟受了排挤,互相关照才是正理,将这好好收着,让小陵王也嫉妒嫉妒。”
赵永陵含笑听着,玉握在掌心暖融融的,他上了马,如同每一次出兵那样,随大军扬鞭而行。
鞭及马身时却滞了一滞,赵永陵蹙眉转头,却是华颜握鞭在手。
“小华?”
华颜凝着他,终是叹了口气,“永陵,你们非去不可?军策军略大致已定,这战争并非无你不可,北将有崔大哥,也非云水不可。”
这时云水已随大队伍行了一段路,并没听到华颜这番话,赵永陵微微一愣,旋即笑道:“原来你也不舍得我们,还笑小容。”
华颜却没有笑,亦没有放开马鞭,他道:“阿陵,我认真的。”
在赵永陵的印象中,华颜从来都是一身华服招摇过世,玩世不恭的公子哥模样。他能文能武,却从未想过什么入仕为官报效朝廷,他天资聪颖,却总爱做个闲客,万事漫不经心。这样的人,第一次露出这样严肃的神色,担忧的神色。
“小华,我也是认真的。”赵永陵微微一笑,“其实我一直都很羡慕,你心在长风意在月,可我终放不下战事,若非我天生体弱,恨不得身逢盛战,与那些兄弟们一起并肩对敌。”
华颜眸光微闪,终是慢慢松开了手,勉强笑了笑,“算我世俗,不能和你们这些有大志向的有为青年相比,走吧走吧,别扯大队的后腿。”
“好啦,此次回来,我便与你和那些公子哥一起畅游江湖,让小容小云他们自己一边呆着去,这总行了吧,华少侠?”赵永陵学着江湖人的模样抱拳为礼,朗笑数声,一夹马腹追上大军。
这一刻,华颜到底还是笑不出来,他凝望赵永陵远去的身影,直到一点踪迹也看不到,才缓缓转身离去。
高远的天穹下,冬日映射出千万道金红光芒照耀着大军,小山丘上,有人单人独骑,静静的望着这支军队,遥送着他那两个离他远去的朋友。
容辞静默良久,不觉自嘲一番。他们又不是头回上战场,边关战事哪一次不是因为吃紧才轮到小陵王亲赴,哪一次不是因为援将不足才让云水担任?可偏生这回,竟会如此不安?待到那抹身影快要消散之际,他低低叹了一声:“阿陵,云水,一路保重。”
马儿骤然嘶啼一声,赵永陵提了几次缰才平复下来,云水一旁讽笑道:“你这马技可得再练练了。”赵永陵瞪了他一眼,懒懒的摸摸马鬃,忽然皱了皱眉,像是想起什么,蓦然回首,一眼便看到了远处模糊的影子。
尽管看不甚清,可赵永陵在仰头的那一刻,明朗的笑了。也许对方根本瞧不见,可还是忍不住朝那儿挥了挥手,云水好奇的看着自己这三弟,亦转过了身。
这一天早晨,天朗气清,微风悄柔的拂动着少年们的发丝,柔软而美好。
很多年以后,容辞每每午夜梦回,晨风如许,这段岁月涌上眼前,那时,他还有这些好友,相伴在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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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二十七日,阳谷关东渠府大营。夜深,大帐之内,赵永陵坐在沙盘前愁眉不展,云水挑帘入帐,见他几案上烙饼仍在,不禁蹙了眉,“大军师,打了胜战也如此愁眉苦脸,连东西也不吃?”
赵永陵搓了搓冰冷的双手,放在嘴边呵着热气,“攻防数日,这几场缠斗厮杀,我们以寡敌众得以险胜,确是那战略得以发挥作用,裴将军的精兵也将山阳关的粮草尽数烧毁,尽管因他们援军过众让我军放弃了诱敌之计,可爹一早识破了他们水军的偷袭,尽灭敌军五千,纵观全局,亦算是颇有收获。”
云水点了点头,“华军一千铁骑亦在大哥南军的围困下招降,西门将军已派军将他们压送置于定海岛,迫他们耕种,弥补我军粮缺,一切都在爹的预料之中啊。”
赵永陵看了他一眼,神色凝重:“可你说奇不奇怪,华军再不济亦余兵近十四万,而我们总共加起来才七万不足,更何况他们还断了粮,照理该争取时机全力攻城。结果呢?除了偶尔的试探军,大部队按兵不动,他们跋涉千里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就这么蹲在关外?他们来干什么的?游山玩水?欣赏大雍边关名胜?”
云水正在饮水,闻言险些呛住,“为何这么严肃的事竟被你讲的如此无稽。”
“凡欲兴师动众,必在天时。”赵永陵摇头道,“龙旗彪不肯贪功冒进,他是在寻求一个合适的时机,或许,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内情,向来善师者不阵,善阵者不战,云水,我真恨我自己,往日只为一时喜好研读战略部署,却不知两军交战,伐谋制变方为上层。”
云水思付片刻,笑道,“三弟,你向来谋定而后动,这次掌握不了必胜的把握,便慌了神么?那些华军再强又如何,要真若大举攻城,我四方统军遇神杀神,遇祖弑祖便是!”
赵永陵默默的听着,唇边带着一抹苦笑,心中微微一叹。
云水,你不知道,我担心的,从来就不是他们人多势众,而是人心叵测啊。古往今来,多少豪杰英雄,并非战死沙场,而是丧命在那些玩弄权术之流手中,这个道理,我一直装作不知,一直选择逃避,可这一回,我真的很不安。
赵永陵没有想到,这份不安,就在第二个夜晚得到了印证。
是夜,帐内几位大将正在商量战事,一个士兵奔了进来,扑倒道:“元帅,不好了,华军暗派兵三万,突袭晋阳城,晋阳太守已被副将尚渊一箭射毙!”
众人大惊,纷纷冲帐而出,眼见西南方向的黑空之中火光熊熊,心中大凛。
大雍与大华以山阳关为界,而阳谷关则是长江入海的喉咙要地,若破此关东渠府,汴京就会危急,也正因此故,大雍将大部分兵力聚以此地,防止敌军侵袭。
然而,在阳谷关以南,还有一个突破口,晋阳城。
晋阳城城墙厚实,两面倚山,易守难攻,即便硬闯,亦有天险在外,未料华军此次声东击西,佯攻东渠,意在晋阳,这般舍近求远,舍易求难,不知究竟是何缘故。
晋阳危急,而东渠府外亦有敌十万大军,断不能开启城门出兵解救,莫非,这就是华国此役的目的?
赵永陵微微挑眉,华国想以本伤人,看起来的确是条好策略啊,不过可惜,他们也太小看大雍了吧……正如山阳关失陷,真正的砥柱是在阳谷关;晋阳城这个摆放许久的天险诱饵,之后,等待他们的是最精锐的南阳军,是大雍最厚实最坚不可摧的隐藏军。
南阳军曾跟随大雍最强悍的三大将军——赵劲远、云飞、慕容执南征北战,个个都是士中精英,后来云飞牺牲,慕容执退隐至江湖,朝廷调派赵劲远任护国大元帅,而南阳军,则留守晋阳城后的樊县。
赵永陵吁了一口气,淡淡道,“这三万华军不知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