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名局






  木揽风的目光越过茶楼的栏栈,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京中能人倒是不少。”
  裴亦商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见茶楼中虽已乱作一团,却仍有一个席上的人举杯浅酌,意态安然,“容辞啊,算是咱大雍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大理寺正卿。”
  “喔?”木揽风的黑瞳微缩,面上神情平静如常,裴亦商眉尖微皱,奇怪地道:“怎么,你认识他?”
  “不认识。”木揽风淡然一笑,“不过方才若非有他相助,我也未必能够一招得手。”
  裴亦商正待追问,余老板终于忍无可忍,“停!现在只要告诉我,东、家、人、呢?”
  木揽风“嗯”了一声,“不知,他只是留了张‘扮我入京,休要寻我,如若不然,大刑伺候’这样的字条。”
  四人脸色倏然一青。
  秦老板呵呵一笑:“大当家真是一如既往的幽默风趣啊。”
  “正是正是,”赵老板点头附和,“大老板天姿国色、翩若惊鸿,没准是被哪家小姐相中,才不愿木公子跟随的。”
  “天姿国色?翩若惊鸿?”裴亦商哭笑不得,喂喂,这究竟是在形容咱家公子还是春风阁的小倌啊?
  木揽风又“嗯”了一声,认真的点了点头:“公子是在顺义县失踪的。”
  众人面色由青转黑,裴亦商嘴角隐约有些抽搐。
  顺义县,汴梁三十里外的名县,其之所以扬名,只因县中男子素来好男风,有龙阳僻习。
  “水水!”木揽风招手唤了唤御车少年,他在箭雨之中异常冷静,当机立断拎起包袱就跑——无视车中人,此刻正极度无聊的蹲坐一旁,听见有人唤他,飞快窜来:“大木头!”
  木揽风拍拍水水的肩,冷笑道:“你逃的可快!”
  水水吐了吐舌头,道:“公子爷说,有危难大木头你扛,我们逃之夭夭就对了!”
  “不愧是公子的徒弟啊,嘴巴犀利的,”裴亦商摇头苦笑,“走吧,省得又飞出什么刺客,诶,你说公子若是知道有人要刺杀他,会是啥表情啊?”
  “想来他会比较纠结刺客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穿着夜行衣,”木揽风拂袖上马,轻声笑道,“辱没他叶大公子的大好名声吧。”
  听着茶楼底下那若隐若现的欢笑言闹,向来神态自若的容辞眸中闪现一丝豁然,“一个护卫竟有此等惊才风逸,叶闲,孰不知又是何许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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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汴梁城被刺客们闹得天翻地覆时,这厢,顺义县通往汴梁的古道上倒是清净,摆摊叫卖兜揽的小商小贩三两排开,暖融融的戎毛皮袄吸引不少过路人的眼球。
  一群押运囚犯的官兵正拖着几辆囚车迤俪而来,押解的官兵约莫六七十人,稀稀疏疏的围着囚车前行,许是一路风尘仆仆,他们的面上略显倦意,连带队的官兵都昏昏欲睡。
  队伍之中引人注意的是那几辆囚车,乍一看去,均是由悬铁而铸,焊得极死,也难怪那些军爷戒备松懈,即便真有人来劫囚,如此钢车牢不可破,莫非还能连车带人的给劫走?
  囚车之中的犯人大都是衣着褴褛重枷锁镣,只除了正中间那辆的二人。
  一个遍体鳞伤显是受过重刑的男子正襟危坐,束发微乱,几缕覆在面颊上,散发出一股不言而喻的沧凉;另一个灰衣整洁,散发遮脸,虽瞧不清容貌,却见他悠闲的侧卧闭目,仿佛是睡在一张宽大舒适的床上一般。
  “我说……这位兄台,你都已经浑身挂彩了,能不能不要再坐得这么君子啊,”略带慵懒的声音,灰衫人隐约有些沉梦未醒的指指自己的屈膝,“你这样,我的腿没法伸直啊。”
  重伤男子恍若未闻,只是怔忡的看着手中的钉铐,默然不语。给犯人施以钉铐,穿腕封脉,乃是衙门里对付武林高手的常用伎俩,倘若耽误久了,那双手也算废了,莫要说提剑拔刀,便是平日里稍重的活也难以担受。灰衫人淡淡的瞄了他一眼,语气轻蔑:“哎呀呀,原来要摧毁传说中大侠的意志竟如此简单,随便戴上个破铐子就大功告成,不用费其他心思了。”
  重伤男子闻言不怒反笑,笑声凄凉,“报应……哈哈,这就是当年舍弃小王爷的报应……”
  黑漆的瞳孔一缩,然而长发挡着看不清容色,灰衫人随意摆摆手,“你这疯……”他话未道尽,无意间瞥见前方商贩,突然扬声道:“军爷!我这旁边的疯子烦死人了,我不要和他呆一辆车上啦……”
  “你小子又闹什么,这可是囚车,你以为是天皇老子的御驾啊……”
  “就是!看他傻里傻气的,和疯子靠在一起正合适呢,哈哈哈——”
  正在官兵们哄笑之际,几十条人影蓦地窜出,个个身法轻巧敏捷,身持大刀飞扑而来,众人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刀刃划破喉咙,鲜血飞溅。这些小摊贩瞬间变身武林高手,明显是为劫囚事先作足了准备,一时间官兵们乱作一团,刀剑相撞之声响成一片。
  灰衫人在发完牢骚之后继续仰头大睡——他知道这些江湖好汉救的人不是他,相反对于这些打扰他睡午觉的人还有些反感,所以在囚车发出“吭吭”闷响之后,几分厌倦的睁开眼。
  “冲哥,我们来救你了。”立于囚车之外的黄衫女子正执金刀用力劈砍,饶是她运足了劲也无法劈开铁锁,不禁焦急,“怎么连天汗金刀也不行?”
  重伤男子脸色青白,绝望道:“这是屠谷子亲制的铁锁,与我手中钉铐俱是雷劈不动,阿灵,叫师弟他们快走!他们放了烟花信号,援兵马上就会赶来!”
  “不!冲哥!我们今日若是救不了你,也没打算活着回去!”
  “你听我说!”重伤男子浑身颤抖,远处似已传来援兵的滚滚马蹄声,“我苟活于世这么些年,早该下去向赵元帅小陵王他们领罪了,可今天你要是敢死在这儿,我明冲做鬼也不会原谅你!”
  “不要!”
  “走啊!快走!!!”嘶声力竭的呼啸。
  ……
  “那个……不好意思啊,打扰一下二位……”灰衫人闲闲的扬扬眉毛,“要煽情麻烦换个地儿,本公子鸡皮疙瘩浑身,不'炫'舒'书'服'网'地紧呐。”
  “你——”女子眸中微微含泪,怒气逼人,明冲转头对灰衫人冷笑道:“阁下不必着急,很快就不用看到在下了。”
  “阁下我现在就不想看到在下你!”灰衫人无可奈何的瞥了他们一眼,他伸出左手在明冲钉铐的铐眼上轻轻一转,铐竟在瞬间自行解开,未待那二人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他的右手又顺便在囚锁上随意一旋,打开囚门一把推出明冲,再自顾自的关门上锁,枕臂平躺,“走吧走吧,有多远走多远……”
  “你……你……”
  “你什么你啊,这铐接缝生锈了你没发现么?”灰衫人施施然道,“还有这位美人姐姐,那大锁根本就没有上锁,还蠢得硬砍……”
  “扑通”一声,两人齐齐下跪,灰衫人吓了一跳,“白痴!这是做什么,不是赶时间逃命么?”
  “兄台大恩,明冲感激不尽,还望兄台留下姓名,来日定当相报。”
  “别防碍我睡觉就是最好的报答了,”灰衫人阂上双眼,明冲却执意不走,因为他知道,就这样一走了之悬铁衙门怎会饶过他,“兄台。”
  灰衫人睁开眼,唇边露出一丝近似赞叹的笑容,有那么一刹那,明冲产生一种熟悉的错觉,那是一种隐而不发的威严,虽然仍是懒洋洋的声音,“好一个崔铭冲,叶长流就等着你的大报。”

  第二局:悬铁府牢

  山风绕拂,诸峰环立,林间小径上,策马扬鞭划破了山川宁静。当先一骑重伤男子神情肃穆,眸光深邃,身后女子纵马上前,轻声唤道:“冲哥,我们已经绕过北茫山,想来那些官兵也追不上来了。”
  明冲闻言微一颔首,提缰缓了缓疾驰的马,阿灵见他眉头紧锁,不禁鼓起腮,“嘁,还在生气么?反正都救出你来了,阿大阿二他们的伤也不是很重……”
  明冲睨着她,摇头一笑,“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一时又说不上来。”
  “是那个姓叶的家伙吗?他也的确怪怪的,还叫你什么崔明冲,真奇怪,冲哥,你不是姓明吗?”
  马儿骤然嘶叫一声,明冲急勒缰绳而立马,他转头望向阿灵:“你说什么?”
  “什么什么?”阿灵有些莫名其妙。
  “是了,他叫我崔铭冲,他叫的是崔铭冲!”明冲愣愕的敛去笑容,吃吃的喃喃自语,“可是……为什么……他怎么会知道……我以为再没人知道了……都十二年了……他……究竟是谁……”
  巳时三刻,悬铁衙门。
  “啪!”惊堂木落案,堂中人为之一震。
  “犯人叶长流,你殴打官兵在先,纵放朝廷钦犯在后,如今证据确凿,还有何话可说!”
  望着堂下这似跪非跪、灰衣乱发的男子,悬铁衙门府尹吹胡子瞪眼就差没掀翻桌子,若非今日汴梁来了都察院的御史旁听,保不准自己早就提起菜刀砍人了。王渊派掌门,大将军西门傲千叮万嘱必要除掉的明冲,光天化日之下就这么让人劫走,这将他李国舅颜面置于何处?
  叶长流闻言漫不经心的抬头,似乎听到了个笑话,他打了打哈欠,“大人,事发经过我已陈述清楚,叶某不经意间撞翻一个官爷的酒壶被关于囚车之中,与被劫之人素不相识,何来纵犯一说?至于锁未合铐生锈那更与我无关,又怎是证据确凿?还望大人明鉴。”
  “混帐!你是说本官诬赖你不成?看来……”
  “看来不动大刑,不让我尝尝挨板子的滋味,我是不会乖乖的招供了,是吧?”叶长流悠然看着被府尹持在半空的惊堂木,似乎很满意这位大人的这种反应,“您大可以拍着那破木头对我用刑,这期间,再派人添些罪证,待那之后,我的所言将会被认为是谎辞狡辩,一纸文书下达斩首了结,这样,把所有的罪责加诸在我身上之后您就不会为之所累,毫无责任,不是么?”
  府尹震愕的盯着叶长流,在得知押囚生变后立即与幕僚商讨出的对策竟被一眼识穿,这个人究竟是什么人?听着堂外围观百姓的一片嗡嗡议论之声,他面色铁青,冷笑道:“你以为本官当真不敢对你用刑?公堂之上,放肆无礼,大放厥词,你犯了轻漫公堂之罪,按律当处杖三百!”
  叶长流摇摇头,无奈地叹道:“根据大梁律例七律第三十九条,凡普通百姓藐视、无忌公堂,棍刑三十或杖刑五十,你身为朝廷命官怎么连这点常识也不知?杖三百?三百杖后我若是活了下来,大人您就犯了以权谋私之罪,御史大人,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你……”府尹顿时怒不可遏,攥在手中的惊堂木正欲拍案,御史挽袖轻咳一声,“李大人,这等草芥刁民又何须和他计较?此刻证据不足,若是轻易用刑只怕会让人落了口实,有损大人的清誉啊,待查明真相,再拿下他也不迟。”
  府尹心中气极,可御史在身边自己也不好发作啊。身边的衙差附耳谄笑道:“大人,明着不行咱们可以暗着来,入了牢,还不由大人您说得算?”
  一听“入牢”,府尹眼球骨碌一转,清了清嗓子,道:“好,既然是司马大人发了话,本官姑且放过你一马。来人呐,先将他暂且收监,改日再审!”
  悬铁府乃是大雍最高廷尉大理寺的直属衙门,掌京畿十八县案,故其牢狱亦是三墙七卡,曲折迂回。比起大多的狱房,黑牢更是阴冷凄凉,光线暗淡,宛若鬼府。然而叶长流似乎对这样昏黄幽森的环境未太在意,他侧卧于稻草堆之中,浅笑垂眸,安之所素,连看惯形形□囚犯的狱卒都不免心虚。
  不过,他的这场美觉未睡饱,栅门的铁链就哗啦哗啦的响起来,牢头遣了两人往他身边粗鲁一站,冷笑道:“姓叶的,就随我们走一趟吧。”
  迈过曲折的点着幽光的漆黑甬道,他们来到了这间八尺见方的囚室,窗外透进的光线惨淡塞闷。从墙上的各色刑具看来,这是一间刑房,房中的府尹摆着一副审讯的模样,略带得意的上下打量着叶长流,“叶公子,今日公堂之上很神气啊,那你可知这是何处吗?”
  “悬铁府的刑室无不可求之供,”叶长流撂袍而坐,“本公子略有耳闻啊。”
  府尹瞅着叶长流,难看的笑了起来,一手指墙,“这上面的东西,都是悬铁府多年精心打造的,我有的是让人生不如死的方法,当然,如若犯人嘴硬,折腾死了……也不加罪,你想先试试哪个?”
  “哎呀呀,难怪贵府疑难无解案良多,原来都把心思花在这上面了,”叶长流淡淡瞥了一眼墙上阴森血腥的刑具,颇具玩味儿地拱拱手,“大人劳心劳力,实乃百姓之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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