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名局
崔铭旭嘿嘿两声,飞快踱出门,叶长流披了外袍,朝容辞招了招手,“我先告辞哈。”
“叶大人请留步。”
“嗯?”
“昨夜的话,容某还未说完。”
“噢?”
“容某查阅了半日书籍,得知……”容辞的眼神落在他挥手露出来的手腕上,“这道青疤,乃是北疆的青蚕蛊所致。”
“容大人蛮关心我的啊。”叶长流点点头,“是啊。”
容辞慢慢道:“此蛊霸道,若是远离下蛊者,生不如死。”
“还好吧,生不如死这种字眼太模糊了,有时候被姑娘甩了也挺生不如死的。”叶长流将手按在心口,拍了两下,笑笑,“伤心嘛。”
“叶大人总爱说笑,”容辞垂下眼帘,“笑是最能迷惑人。”
“哇,容大人又开始玩猜谜了。”叶长流语调轻松,“乱揣测人心不好,你又不是暗恋本公子的小丫头。”
“人心原本难测,你我同在大理寺当职,容某不过过问一句,”容辞的声音柔和温雅,“若是叶大人为人所胁迫,对大理寺乃至整个朝廷,都是大大不妙。”
叶长流愣了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容大人放心,这世上还真没什么人能威胁我的。”
“若是……谢留宵呢?”
叶长流笑意一窒。
“平生不恋世,不惧死,然得友谢留宵,生而乐,死之憾,”容辞浅笑里意味无穷,“这句话,可是叶大人所说?”
叶长流长睫一颤,忌讳多年的名字毫无预兆的从容辞口出说出,令他不知所措起来,“你、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偶然。”容辞言简意赅。
宛若身周的空气都冷了几分,叶长流僵硬了好一阵子,道:“这个人,这句话,容大人以后……莫要再提了。”
容辞心头突地一跳,他见过一本正经的叶长流、玩世不恭的叶长流、凌厉果决的叶长流,却从未像此刻这般黯然,容辞歉然道:“原本只是艳羡这般情义,捕风捉影听叶大人说说往事,是容辞鲁莽了。”
“没事,我的那些老底,也被你揭得差不多了。”叶长流嘟嘟囔囔道,“不过容大人,你我交情虽浅,有句话我忍了许久。”
容辞一怔。
“当年京都四少何等情谊,而铭旭说华颜公子云游离京十年之久,你们几乎未见;昔年我曾闻你和蓝公主的爱情故事,如今她都成老姑娘了,指不定哪日出征就战死沙场……”叶长流将桌上一个案卷笼在袖中,笑了笑,“别成日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模样,老把死人当活人想,活人当死人看不是。”
言罢转身走了,留下容辞一人脸色发白,可惜他听着这话的时候低着头,没能看到叶长流眼中一闪而过的伤怀和挣扎。
第二十三局:往事不堪(下)
拂晓时分,惠风和畅。
崔铭旭头一次光临叶府,颇有几分兴致盎然的与屈平休东窜窜西逛逛,惹得茶茶跟在他们屁股后边一起激动,水水则是冷眼旁观,待到他们绕了几圈疲了才跑回后花园看人下棋。
西门轩与商博良已经分别和叶长流对过两局,双双败北收场。
此时,叶长流怡然自得的看着满脸因懊恼而涨红的商博良,微笑道:“状元爷想好了再落子,我不急。”商博良面颊更红,喃喃道:“叶大人棋艺当真精湛……”
西门轩倒是不痛不痒,他原本只当对弈为乐趣,下得好不好顺其自然,加之他本就是让屈平休连哄带骗拖来,心中想着念着其他事,故而态度亦是不冷不热。
当然,深受叶长流棋艺毒害的木揽风则是十分同情的看着这群少年,不免遗憾裴亦商出了远门,要是他也看到这京城的围棋高手几番沦为自家公子手下败将,心里会不会平衡一些。
叶长流靠着椅背,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晰如水。眼前的京城四少身影渐渐幻化成当年的京都四少:那常常金扇耀眼的华颜会如西门轩一般故作傲然;固执如云水偶尔像崔铭旭这样不失正直可爱;比之商博良这个书呆子状元容辞倒是机灵不少,只是这爱脸红安静的性子还颇为神似;倒是屈平休这胡搅蛮缠劲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总之,绝对与他赵永陵半点不像,嗯嗯。
唉,还说容辞呢,这感春伤秋的毛病再不改,可要误了大事。
“博良,你是棋亭酒肆的熟客,可摆得出护龙棋阵?”叶长流忽然道。
“可以啊,怎么了?”
“闲来无事,一起研究如何破局吧。”叶长流捧起茶盅喝了几口,“顺便谈谈你的看法。”
“我?”商博良反而有些局促起来,“我的棋艺与叶兄相差甚远,哪能……”
“能否破局与棋艺无关,而是思考的角度,再说,你棋艺很好,只是有时爱钻牛角尖,莫要妄自菲薄。”
叶长流的声音柔和清雅,商博良脸上莫名一红,点了点头。
屈平休不服气的鼓起腮帮,酸溜溜地想,叶兄为什么待博良和铭旭特别好,待我却老是冷言冷语。
“护龙棋局本不是什么绝妙的棋局,无非离不开‘局为宪矩,棋法阴阳;道为经纬,方错列张’之理,”商博良一面摆棋,一面道:“难就难在,慕容庄主最初的设定为——白棋如何破黑棋,而事实上,黑棋已操稳胜之势。”说到这儿,商博良已是极为熟稔的摆好局,“就像这样。”
叶长流眸光在棋枰略略一转,笑道:“黑子实尖,虚镇,占中腹;白子则是曲三。”
商博良点头道:“不错。”
屈平休纳闷的推推西门轩,“他们在说什么?你解释一下。”
西门轩颇为鄙视的瞪了他一眼,缓缓道:“在对方坚守的情况下,用‘尖’进行攻击;‘镇’则是在棋盘上空阔之处,对敌手进行宽攻;而黑子中腹,自是占了大好局势,加之白子曲三,对方一旦吃了便成了死棋,总之就是,不论白棋怎么走,都赢不了,可师……可是布局人却说,白棋能够赢,这就是破局之说了。”
昔日最崇拜的师父串通华贼刺杀王爷,如今连师父二字都难以启齿,西门轩黯然。叶长流装作没听到那“师”字,笑了笑,“西门的棋思奇巧,若有博良这般热情,定会是一等的棋手。”
西门轩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叶长流也不介怀,把目光重新移回棋盘上,一手捻转白子,在棋盘上轻敲良久,仍是无甚头绪。然而看的久了,渐渐感觉那白棋的棋路尤为熟悉,若状闲棋,边角合局……等等!
那个下棋时仿佛永远那般漫不经心,却总能在最后关头扭转局势的家伙总会这样嘲笑,“哈哈,三弟啊,善棋者不困在此,使困在彼,势壮在己,势赢在人,就是这个意思啦。”
这、这是云水惯用的棋法!
叶长流浑身一震,情不自禁的将手中的白棋捏紧。
“叶兄?”屈平休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你怎么了?”
“没什么,”叶长流的眼睫垂了下来,看向木揽风,笑道:“木头,家里今天来了这么多客人,你去准备点心吧。”
木揽风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
叶长流闲闲挑挑眉,“不是你是谁?小裴不在,福伯生病,你该不会巴望着本公子吧?”
木揽风忍了忍,还是咽下那口气,拂袖离去——往厨房的方向。屈平休嘿嘿两声,“木公子护卫兼车夫还兼厨子,能者多劳啊。”
“什么能者,就一杂工。”叶长流站起身,“外头冷,进屋吧,嗳,铭旭,你不是要看《天晓通例》,我书房里有,还有不少棋艺杂书的,你们有兴趣可以去看看。”
崔铭旭与商博良眼睛一亮,迫不及待的帮忙拾棋入罐,屈平休抱着茶茶在半空中转了两圈,惹了她咯咯笑着,水水则满脸戒备的看着屈平休,道:“放小姐下来!”屈平休听了反而抱着茶茶越跑起圈来,两人你追我赶,倒像孩子般胡闹。
“叶大人。”西门轩斜眼看了他们一阵,忽然道:“我家中有事,恐怕得先行告辞了。”
叶长流回转过头, “吃完再走吧,我家这侍卫厨艺不错……”
西门轩淡淡一笑,“叶大人客气了,我确是有事,改日再来拜访。”
“既然如此,我便送送西门公子。”又看向那几人,“你们先进去吧。”话毕抬手示意,西门轩挑了挑眉,没有拒绝,二人并肩沿着折廊前行,步伐不疾不徐,西门轩不擅言谈,叶长流似乎也没有刻意搞妥气氛的意思,唯有一路沉默。
直待走到大门口时,叶长流才放缓步伐,“西门公子是在担心慕容庄主?”
西门轩顿住脚步,有些意外的看向叶长流,“叶大人多虑了。”
“既是你师父,西门公子没什么好避讳的,你今天愿意来,是想从我这知道些什么。”叶长流静静地笑了笑,“年轻人心思埋得深不好,有什么你就问吧。”
西门轩微怔,眼眸转向别处,过了一会儿,慢慢问道:“我师父他曾是开国功臣,立过不少功勋,不知能否将功抵过,免除一死?”
“这个恐怕……”叶长流眉头一蹙,“可以。”
西门轩一愣,没料到他这么轻易的答应下来,抬头看向他,“可以?”
“此次刺杀他并未得手,八王爷一心想着怎么打仗,也未向大理寺施加什么压力必须要将他处死。至于皇上那边,眼下国处危难之中,护龙山庄的能力不容小觑,慕容执死了对朝廷没什么好处。”
“那……那就是说,师父可以不死?”西门轩这下倒真诧异了,语气颇有几分欣喜,“那、那有劳叶大人在判决下来期间莫要为难他。”
“我只说慕容执按照律法可留一命,不代表他不会死。” 叶长流冷冷地道。
西门轩瞳孔一缩,“这话什么意思?”
“慕容执刺杀八骏王,这背后的缘故你猜不出一二?”不等西门轩开口,叶长流深深看了他一眼,“若是有人指示,这事败了,你说,那人还会留着你师父的命?”
西门轩神情大变,他虽不知叶长流意有所指,却也早已怀疑此案定涉朝堂之争,慕容执乃是为人所利用。他急急拽住叶长流的袖子,“大理寺竟不能保人一命?”
“大理寺至多护他不让外人所杀,却未必能阻止他自尽,你师父的武功……除非废了他,否则他若要死,谁拦得住?”
“自尽?” 西门轩吃吃地问道。
“他肯行刺八王,自然也能为那人守口如瓶,而死人是不会说话的。”叶长流看着眼前呆呆的西门轩,心中溢出一丝叹息,不论他父亲是何样人,这孩子总归是无辜的,可是……
他犹豫一瞬,终是咬紧牙根,下定了决心,“不过……西门公子,要护你师父,未尝没有法子。”
西门轩猛然抬起头。
“就是要看西门公子……”叶长流眸色似雪,如刃般直逼西门轩眉睫,“敢为不敢为了。”
第二十四局:误入陷阱
屋内火炉内的炭火烧得旺,炉上锅里的水咕嘟咕嘟翻滚,京城三少各自捧着兴趣的书籍旁若无人的翻阅,而比他们略小几岁的水水则是一手用扇子煽火,一脸充满鄙夷看着屈平休手中的——茶茶的孩童消遣图画书。
木门吱呀一声,木揽风托着托盘进来,上面有几道精致的点心——龙井煎粉果、茶叶包糯米、荔红烧卖,隐隐蒸着热气,是新鲜出炉的。他面无表情的放下,道:“请用。”
屋内几人闻得香气扑鼻顿时放下了书,毫不客气的围上前来,一人捻起一种品尝,屈平休原本一副困得不行的脸,当食物咽入腹中的一瞬间忽然严肃起来,怔怔看着木揽风,“木头杂工,这是你做的?”
木揽风显然对他这个称呼表示不满,“是又如何?”
屈平休扑上去摇着他洁白的衣袖,“你变成女人吧,变成女人我娶你当媳妇!”
木揽风淡定抖了抖袖,“你可以选择不变女人就嫁给我,我不嫌弃。”
话音未落叶长流跨入房中,笑眯眯的拍拍掌,“这主意不错,公子我保媒。”崔铭旭与商博良闻言哈哈大笑,木揽风冷冷瞥了他们一眼,一言不发。屈平休抹泪,“你们都欺负我。”
商博良细细咀嚼,只觉得口中的荔红烧卖茶香流连,回味悠长,遂问道:“木公子乃是叶兄的护卫,岂会有如此手艺?”
叶长流得意的笑笑,“我经商数载,江南一代酒馆都是由他操持,成日想着要选什么厨子做什么菜式才能招揽客人,久而久之,那厨艺那可是一等一的好,只可惜自入京来我们多了个管家,他便偷了懒,要不是你们来,”边说边将盘中最后一块粉果塞入口中,“我好些日子都没能尝他手艺呢。”
话音未落,众人望向木揽风的眼神又多了几分钦佩之意。
几位少年在叶府呆到天黑才回去,他们前脚一出,叶长流便让正在洗碗的木揽风备好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