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名局





  大概是要亲自上阵,谢留宵一大早便爬起身试衣裳,最终选了件哈克族特有的骑马装,青衣绣鸿雁,衬着他那漂亮的面孔相得益彰。叶长流见他抚着袖口沾沾自喜了半天,不声不响的投去鄙视的目光,谢留宵恍若未觉,只道:“我这般像不像戏文里说的那种青衫客?放浪形骸点点忧郁……”
  “是浪荡不堪层层悲哀。”
  谢留宵愉快地笑着,“好说好说。”
  两人步行到马棚时,水水已经备好了上等的赤马,云雨正认真的给马鬓被编成条条辫子,叶长流走近细瞧,不觉啧啧两声,“别再编了,这是头公马,再编下去它会哭的。”
  云雨是北疆当地的孩童,听不懂中原话,继续若无其事的编辫子,谢留宵哈哈大笑,摸了摸水水的脑袋,问道:“扎牙都呢?”
  “他定一早就过去准备啦,哪像公子磨磨蹭蹭的。”
  谢留宵用指尖弹了弹手中的弓弦,“这叫厚积薄发。”
  浅草绿茵的赛道两侧,金鼓大张,数名身着骑马装的鼓手执木槌,用尽全力鼓击,将赛事气氛渲染的华彩热烈。
  依据前两场比赛的名次进入决赛的五支队伍实力不俗,随着响箭射向长空,第一支参赛队伍扬鞭催马,箭去如风,方一上场便引发草原上的吆喝欢呼。
  叶长流专注的看了一会儿,转头道:“看来你们胜算还是蛮大……呃,怎么了?”谢留宵心不在焉的东张西望,“找不到扎牙都啊……”叶长流皱眉道:“不会吧?马上就轮到你们了。”
  这时一名哈克族人火急火燎的跑来,惊慌失措的和谢留宵说了一堆话,但见他神色愈发凝重,叶长流问道:“出什么事了?”
  谢留宵道:“扎牙都昨夜感染了风寒,高烧不退,现下还在昏迷当中。”
  叶长流挑眉,“这么巧?”
  “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谢留宵视线在不远处扫了一下,对哈克族青年说了什么,那青年连连点点头,飞快跑开,叶长流瞟了他一眼,“你要临时找人与你上场?”
  “别无他法。”
  场中欢呼再起,乌族参赛者两人双箭齐齐入靶,竞逐激烈,叶长流拂了拂袖,“乌族的实力……便算是扎牙都能上场,都未必能赢……”
  谢留宵眸光微凝。
  叶长流淡淡道:“不过是一场比赛,便是输了又有什么打紧?”
  “你可知,最终拔得头筹的部族,可以获得什么好处?”
  “无非是一些牛啊羊啊什么的……”叶长流反问,“难道不是?”
  谢留宵轻轻呼出一口气,伸手指向远方无边无际的草地,“那里,是北疆最好的放牧之地,山清水秀,四季如春。”
  “你的意思是……赢的部族可以使用那片草地……”
  “直到来年赛马节,重新角逐。”
  叶长流微微颔首,“算是个诱惑,不过哈克族亦算占据富庶草原了,又何必在乎……”
  “若被其他部族赢了去,倒也无妨,可……若是乌族,”谢留宵淡淡道,“就等同他们公然越过那道属于我们哈克族天然的屏障,随时都有可能进行突袭。”
  叶长流微微沉默,道:“我倒是奇怪你为何这么热心的帮助哈克族呢?”
  谢留宵耸了耸肩,“看乌族碍眼,想帮就帮了。”
  叶长流闻言扬唇而笑,“好个想帮就帮,下场比赛,我随你上去就是。”
  谢留宵脑袋一歪,疑惑道:“你?你行么?”
  “小瞧我。”叶长流伸出右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指缝间的厚茧,“我可是高手,之前深藏不露的。”
  “我是说……”谢留宵眉梢微挑,“你的脚伤行不行啊?”
  叶长流这才想起自己腿伤未愈,旋即笑道:“一会儿用布条缠紧,破釜沉舟了。”
  四周鼓声再起,场外两人乘着骏马奔驰而来,杂沓尘扬,手挽弯弓,响箭方一射出,便齐齐以电闪之势纵马飞驰,“嗖”“嗖”的箭去如风,眨眼间数枝箭头正中靶心。
  这两人均是乘骑精熟,驰骤如神,飞马奔腾之际手中长箭不缓,顷刻便将一排箭靶破空扫过,竟是射无虚发。
  围观众人似乎都被这阵势给震懵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下一瞬,雷鼓震天,雀跃之声四起,而场上的两人却丝毫未被影响一般,专注的驭马朝向终点,手中的箭如长了眼睛般精确地落入红心。
  没有人会想到,这两个配合默契的青年,直到上场比赛的前一刻才临时凑成这个组合,他们连一次赛前预演都未曾有过。
  很多很多年以后,这些在场的人都不会忘怀,那一年,万里长空之下,二人一个傲如骄阳,一个清华如月,共同长楸走马,隐隐然,那狂傲不羁之势荡漾于草原之上,竟是美的入画。
  当两匹马同时撞过终点线上的黄绸时,叶长流在万众赞呼声中朝谢留宵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谢留宵视若无睹,撇过脸去,然而微微勾起的嘴角,终究掩不去他的笑意。
  是夜,所有参加赛马节的人载歌载舞,觥筹交错,哈克族胜得实至名归,众人都欢欣的竞夜狂欢。
  谢留宵这个众矢之的被灌得烂醉如泥,好容易才逃出包围圈,往脸上泼了几下凉水,这才清醒一些,却四处找不到叶长流人,拉来云雨一问,原来他一早便回去歇息了。
  “才骑了一下马就累了?这么娇气?”谢留宵心中奇怪,索性提早回牧场,一撩开营帐,便见在枕畔酣睡的叶长流,他真的睡的很沉,谢留宵“喂”了一声,“叶长流?”
  叶长流没有应他。
  谢留宵觉得不对劲,伸手往他额上探去。
  好烫……不会吧,烧得这么厉害,看这家伙不像是病秧子啊,该不会是……
  谢留宵想到了什么,掀开叶长流的袜套一看,果然是因为赛马撕裂了伤口受了感染,稍一思付,便急急忙忙的冲出营帐,跑去熬药去了。
  黑暗中,床上的病人缓缓睁开眼睛,忽然说:“你可以出来了。”
  一个身材娇小,身着夜行衣的人缓步踱出,看面孔,却是个相貌清丽舒适的少女,她有些恼怒地道:“你叫我出手下毒让扎牙都大病一场,我还当你是想让哈克族落败,现在倒好,你自己倒染了风寒……你、你究竟是不是想替姐姐报仇。”
  “沈暖姑娘,不用太心急。”叶长流眼中掠过一抹淡淡的{炫}残{书}酷{网} ,“我们的目标是一整个部族,要循序渐进。”
  沈暖冷哼一声,又有几分担心的从怀里掏出针包,“看你似乎病的不轻,还是先让我替你治好罢。”
  “不必了。”叶长流迎着窗外的清辉,露出一种琢磨不透的笑意,“这场病,来得刚刚好。”

  第三十七局:何谓朋友

  叶长流这场高热足足烧了三日,待他悠悠醒转,只觉得浑身酸痛,气力被病魔抽去了大半,不禁后悔为什么不让沈暖医好自己,活活遭这份罪。
  遭罪的当然不止叶长流,谢留宵也被这家伙来势汹汹的病折腾的焦头烂额,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何同样的症状,札牙都喝了药睡一觉又是生龙活虎,叶长流偏偏病的奄奄一息。
  他当然猜不到,叶长流这个混蛋每每趁他离开之际都把吞进去的药统统吐了,药没喝不止,高热之下严重缺水,病能好得了已经是奇迹中的奇迹了。
  等到天微微亮,老大夫诊断叶长流总算有退烧迹象,可以脱离生命危险时,谢留宵才舒了口气,交代水水云雨好好照料他,自己则跑回自己的营帐睡回笼觉去了。
  暗淡无光的太阳灰蒙蒙的,挂在混沌的天地间。
  谢留宵再来已经过了午时,他换了一身新料子青衫,神采奕奕的撩开帐帘,端了一盘颇为丰盛的饭菜,叶长流头皮发麻地靠在床榻上,问道:“发生什么好事,这么高兴?”
  “我若说是因为你的病好了,你信不信?”
  “勉为其难的信吧。”
  “好吧。”谢留宵笑着舀了一小碗热汤,递给他,“今天早上,我做成了一桩大买卖。”
  “喔?”
  “中原来的大商团一口气买下了我们牧场一大批战马,”谢留宵伸出一个巴掌,“开价这个数。”
  “这么阔绰?”叶长流迟疑了一下,“没有什么问题吧?”
  “是扬州官商,文书我看了,没有任何问题。”谢留宵开怀道:“这下今年冬天可好过了。”
  叶长流简直匪夷所思了,“你还愁过冬?”
  谢留宵嘿了一声,“说了你也不明白。”
  “你是替哈克族愁吧?”叶长流展平身子,双手用力捶腿,“这三年来,这个牧场养活了多少哈克族民,让一个破落的小部族强到足以与乌族抗衡的地步,你费了不少心思吧?”
  谢留宵板起脸,“这又是告诉你的?”
  “我一直奇怪,一个中原人能在北疆这种地方开牧场,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你,咳,你显然也不是什么狠角色,又是从何处寻来那些保护牧场的牧民呢?”叶长流淡淡一笑,“左想右想,大抵是你给了哈克族很大的好处,而这儿的统领也就默许你这牧场的存在,互惠互利罢。”
  “喔?”
  “再加上你的结义兄弟札牙都是哈克族族长之子,这一层关系理清了……”叶长流摊了摊手,“不需要别人多说,不也一目了然了么?”
  谢留宵稍感意外,上上下下重新打量着叶长流,“看来是我先前眼拙,你的来头不一般啊。”
  叶长流挑了挑眉,肃然道:“其实……我乃天下第一恶人,你信是不信?”
  “勉为其难的信吧。”谢留宵瞥了他一眼,“不知大恶人还想在我这呆到几时?”
  “过几日养好身子吧。”
  “可得说好,这期间的银两我全都算在账上了啊。”谢留宵说着起身离帐,叶长流看着那身心松弛的背影,吸了吸鼻子,定定地望着天花板。
  山野暖暖地绿着,渐渐的被雨点打湿,远处一片墨渍。
  雨夜过后,哈克族出了大事。
  先是有好几匹马口吐白沫,全身抽搐发黑而死。草原上的牧民以为马匹突然染上瘟疫,草草掩埋,未有引起重视。谁知次日,一整片草原上的马统统倒毙,竟是无一生还。哈克部族连忙派人将所有马匹全部烧毁,又逐一检查是否有人感染了这场瘟疫,所幸暂时并未有人出现相似病症,饶是如此,哈克族仍是全体陷入恐慌,甚至有谣言传此乃天神降罪。
  “这自然是中毒。”谢留宵方从焚马场回来,道:“有人借着雨水的流势,在上坡处下了剧毒,水会带着毒药流入草丛对方之处。他们的目的不仅在于毒死所有马……而是引起我们的人心惶惶,足以让任何人都不敢吃下任何东西……然后……”
  “一举攻袭,一统北疆。”叶长流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不用多想,是乌族做的。”
  “狼子野心……卑鄙无耻……”谢留宵咬牙切齿:“这毒水流过之处,十年寸草不生……”
  “若能就此收了哈克族,也算值了。”
  “他们定会趁着最乱的时候突袭,”谢留宵站起来在屋子里转了几个圈儿,“就在这一两日之内。”
  叶长流闭着眼睛听他踱来踱去的声音,“你担心什么?谢氏牧场易守难攻,乌族那儿一时半会儿还打不到你的主意。”
  谢留宵听他这种事不关己的口气,莫名不快,正待说什么,便见有人撩帘进来,急道:“留宵安答!”
  来人正是札牙都。
  谢留宵抢话道:“族人安抚下来了么?”
  “现在情形还算稳定,可是我们的马匹……”札牙都面色沉重,犹豫片刻,肃然看向他,“安答,你牧场的马,可以暂时借给我们吗?父汗承诺来年春天,我们必会如数奉还,只要熬过这一仗……这战我们若没有马,定敌乌族不过。”
  “当然没……”谢留宵本欲张口答应,却忽地一怔,面露难色,札牙都疑惑问道:“有什么难处么?”
  谢留宵沉默了一会儿,摇头道:“自然是没有,你先回去处理事务,稍候我会安排妥当。”
  得到了谢留宵的应诺,札牙都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拱手道完谢便匆匆离去。叶长流听完他们的对话,眉头一蹙,“你的马不是卖给扬州官商了,昨日刚签的合约吧?”
  谢留宵轻轻拂袖,半晌才道:“怕是做不成这趟生意了。”
  叶长流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我现在先赶去镇上的客栈内与商团首领谈,希望他们能够理解我的难处。”谢留宵道:“若是不成,我赔了毁约金便是。”
  “十万毁约金……”叶长流抬眸,道:“你赔上整个牧场都不够。”
  谢留宵眯起眼睛看着他,“你这算是在替我担心么?”
  叶长流一怔,不等他反应过来,谢留宵又道:“你若真替我考虑,又何必在一旁说这些风凉话?”
  叶长流慢悠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