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天涯
“主持接风宴的,是哪一位?”
卢文京回答:“因为疫情紧急,七分衙只有刑衙司最闲,所以接风宴由刑衙司的提刑官雷律方大人主持。”
与酒菜浓郁的香气传出来的热烈气氛绝不相符的,就是静候我入席的大小官员的脸色。
因为我的迟到,等候我的大小官员心里多多少少有点心里不安,表现在脸上,就使他们的笑脸更形谄媚卑谦。
我大踏步走上前去,用热烈的语调跟他们寒喧客套,一阵说笑,众官礼让我入席,我回头看了小小和远远跟着的元族护卫一眼,微微沉吟,不知该如何安置他们。
小小现在的“身份”,在众官云集的时候,是不能和我同桌的。但若使他和元族护卫同桌,那就更不妥当了。
我只是轻轻的一眼,主持接风宴的雷律方就立即招来一名师爷打扮的文人,吩咐他将文职官员和武士分桌而坐。
昆仑习俗,崇敬鬼神,认为食物代表福气瑞兆,如果不是多年相交,特别亲厚,上位者绝不与下位者同桌分食。一般的宴会之上,只有身份相当的人才同坐一桌。而且对地位尊卑不同的人桌上的菜式,都有不同的制式规定,不得逾越。
城北司衙府台一职,虽然辖区不大,但地属王畿,治下民众,品阶却很高,位列五品。按照制式,可得十三道菜,两盅酒,因为我初来乍到,在这宴会里独据首席。
这样的规制,充满了官僚气息和阶段不平,令人从心里反感,却又不能不入乡随俗。
雷律方虽然见机得快,脸部表情却远不如郭倥等人丰富,想是性格有些刚硬。
“大人,因城北疫事,物资匮乏,置办的宴席未能完全按照规制办理,请大人恕罪。”
我一眼看过去,里面十三道菜,果然少了正常的新官接任宴洗尘宴上那取吉瑞之气的“独占鳌头”和“余庆高升”两道必备主菜。余下的十一道菜,也看得出偷工减料的地方。
宴席菜色不足,与人无尤,纯粹是因为禁市和瘟疫的客观条件所制。正常的情况,就应该有人来替雷律方说句公道话,把这话题揭过。
可雷律方这话说完后,竟是无人接话替他解围,场面有些发冷。
我心下了然,这场面出现的原因,多半是因为嘉凛越级升任,只是临时措施,各级官员的升职都有取巧之处,彼此之间的认同感少,人心不齐。
雷律方似乎是中了人使的绊子,他在城北虽然执掌一衙,但这处境可有点儿不妙啊!
我心里衡量,嘴角却扬起笑容:“城北情况紧急,谁人不知?论理来说,这接风宴本不该办,只是本官并非原城北官员升任,于人事不熟,才不得不借此机会与诸位大人同述同僚之谊。雷大人当此危机,尚能办出如此盛宴,足见智能。”
既然我的席面都已经精减了,另外的十二席桌面上的菜式就更见捉襟见肘的窘态了。
我微微沉吟,召来侍立仆役,吩咐他将我桌上除去主菜“福瑞东来”外的十二道菜分别送到十二桌的席面上去。
众官面色俱变,雷律方的声音隐隐有些发颤:“大人,您这是何故?”
我对厅中众人拱手行礼,正色道:“诸位大人为了城北之事呕心沥血,辛苦操劳,留随心中敬佩,忝居首席,已是汗颜,岂敢因为旧朝规制欺先?只是我初至司衙,不了解本衙的奖励制度和府库钱财的数额,不宜妄以钱财为赏。只能将饭菜分食,以示鼓励之意。”
众人大惊,郭倥最先反应过来,颤声叫道:“大人,大人怜悯百姓如儿女,爱惜属下如手足,下官铭感五内,自当恪尽职守,肝脑涂地回报您的恩德。只是您如此恩德,下官等人却愧不敢当。”
我微微一笑,抬手道:“诸位大人今日设宴的盛情,留随已然承收。愿与诸位大人戮力同心,荣辱与共。”
这样的怀柔心思,倒也不是我一昧耍手段。而是我从七分衙走过,知道旧朝的降官里,有几名得力的已经退避为民,不愿为官,虽说越级升任起了一定的补缺作用,还是有内部空漏的迹象,政令传递并不顺利。眼前一切事务,都以疫病的治理为先,不容我缓手精简整编,就只能最大程度的笼络他们,愿与他们戮力同心,荣辱与共这句,并不是我的虚言。
这话一出,郭倥立即顺着话意扑地谢恩,还有几分极其“见机”的官员也立即闻风而动,刹时间厅中颂声大作,听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但知这阿谀之风,是旧朝积习,一时难改,也只得顺着风势应酬。
官面客套,勾心斗角,幸而我经历过了,应付起来虽然心里不耐烦,却不至于有失。
我向来都当吃饭是件人生乐事,到今日才知道,原来吃饭,也可以吃得这么辛苦难受。
第二十七章 混沌案
热热闹闹的一声场宴会下来,“同僚感情”增进不少,若不是时景不合,我禁令饮酒,以茶水代酒的话,这时候还能双脚行走,自己走出公衙食堂的人就不知道有几个。
艳阳高照,一干官员拥着我出了公衙食堂,穿过街道,就在司衙广场上互相施礼分别,正是热络亲密的时候,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锐至极厉叫。
我潜心应酬,这声厉叫初时没有入耳,再过一声,才听清楚那声厉喊叫的是:“冤枉……冤枉……”
发出声音的人也随着凄厉的叫喊冲了过来,那一声冤枉顿时把满场热烈的气氛凝住了,众人都呆了一呆,尴尬无比,一齐向那发声的地方看去。
那身影在司衙广场上狂奔,向我冲来,几名元族护卫立即分成两队,六人护在我身前,两人迎了上去。
但众官员中竟有人比那两名护卫动作还快,一个箭步窜了上去,“啪啪”两记耳光打得那人扑倒在地。
我定睛一看,打人的居然是城北司衙的左史副官年社明,字晦如。这人话不多,身形偏向瘦弱,我是万万没有想到他一介文官居然会有这么灵活的身手,这么大的力道,看来人真的是潜力无限的动物啊。
我以为年社明这举动是为了在我面前讨好,心里不禁有几分不悦,正待发问,年社明已经扑地跪下,叫道:“大人,这人是下官卓旧友的遗孤,因为父母亲自杀身亡,他失了怙持,伤心过剧,已经疯了。下官一向将他锁在家里严加管教,不知怎么的今天竟被他闯出家来冲撞了您。请大人宽大为怀,看在他疯癫无知的份上饶他一次。”
他那两记耳光打得半点情面都没留,只打得那人两颊高肿,嘴角流血,依稀还能看出那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的脸廓。
我今天刚到城北司衙,万事不通,没有得力手下,还得笼络这些官员办事,就算真的有形似窦娥的大冤案,也不能在这风头火势上,当“青天大老爷”给这少年平冤昭雪。
否则的话,这顿吃得我辛苦至极的“接风宴”,就算是白吃了。
年社明打他,原来竟是出于护卫他的心意。
我不禁对他平添了两分好感,微微一笑,温言道:“晦如扶养旧友遗孤,急公好义,品德可敬。既然他有病在身,你就好好的扶他回家休养吧。”
年社明赶紧谢恩,岂知那愣头青傻小子不知进退,刚从被打蒙的情况下惊醒过来,立即大叫:“我没疯,我没疯!我要告旧朝司衙府台右史官郭倥,挟私污陷,谋害我爹!”
这句话想必他日日夜夜不知在心里念叨了多少遍的,虽然情况紧急,这一番话叫喊出来,竟是分外的流利响亮。
年社明大吃一惊,反手又打了那少年一耳光,捂住他的嘴巴,按住他的头叩首赔礼:“大人恕罪,郭大人,沈定只是个疯癫小子,不解世事,您也莫将他的疯言疯语放在心上。”
郭倥脸色有些发青,我淡淡一笑:“青方是何等人物,岂会跟疯癫小子一般见识?晦如只管将他带走就是。”
年社明连声应是,捂住沈定的嘴巴就拖着他走。他是文官,要拖走一个已经十五六岁的少年,还要捂着他的嘴使他不能说话,就十分吃力。我正想叫一名元族护卫过去帮他一把,年社明突然痛呼一声,飞快的松手。
沈定满嘴鲜血,形容狰狞,冲着年社明大叫:“你说过新官上任,你就会替我家报仇的,你这骗子!”
这小子愚蠢得叫人恨得牙痒痒,一句话,就把苦心收养他的年社明卖了,有了这句话,郭倥以后还不把年社明视为眼中钉,必欲除而后快?
沈定疯狂厉叫:“我不是疯子,我爹爹留着安都城破之日他记录下来的实况笔录,还有许多账簿物证!他说过,只要将那些东西拿来交给接任城北司衙的官员,就能替他报仇!”
就算真的有可以将仇人置于死地的物证,就这样鲁莽的跑出来,时机不对,还是报不了仇的!
我暗暗叹气,本想言语上把郭倥安抚住,再图后事,目光转动间却看到城北司衙众官在听到“实况笔录”和“账簿物证”两词时,十个管了八个神色一变。
我心下了然,看来沈定提的东西关系不小。城破之日,安都大乱,城北虽然投降,但司衙内部官吏借机私分府库钱财,大肆贪污,甚至倚仗着手里的权柄,趁火打劫,明抢强夺侵吞财物的事却必不在少数。
“沈定,你的父亲是谁?叫什么名字?有何冤屈?”
年社明本来还想制伏沈定,见我插嘴便知大势已去,只得撒手跪在旁边。
“家父讳上平下礼,本是旧朝城北司衙府台左史,只因才高能干,为郭老贼所忌,屡加陷害。安都城破之日,家父有言,若以政绩评论,他自能升任城北司衙一职,保全一门老小。但如果时局混乱,新主无法依政绩任官,叫郭老贼升任了城北司衙府台,就有杀身之祸。果然郭老贼接掌城北司衙的第二天,家父就被郭倥老贼以不服新主,意图谋反之名将我爹腰斩。我祖父和大哥前去鸣冤,也被狗贼打死。我祖母被活生生的气死了,我娘投井自尽……郭老贼,你还我爹娘祖父母和我哥命来!”
沈定开始的话语有条有理,措词得当,显然受过很好的教育。可他越说越激动,到后来情绪狂躁,迹近疯狂,连冤也不诉了,直斥郭倥。若不是两名元族护卫大力相阻,只怕他便要冲上前来生生的咬死郭倥才罢。
这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鼻青脸肿,横眉怒目,双眼因为彻骨的仇恨,带着一股兽性的疯狂,再加上他咬年社明的手掌,咬得满口鲜血淋漓,那神态竟是令人不寒而栗。
虽然是朗朗乾坤,青天白日,秋日炽热,以郭倥的脾性,竟也不由自主的在那样的目光下打了个寒噤,大叫道:“大人,沈平礼的确是意图谋反才被下官处置,谋反之罪,本应灭门,但因为下官顾全同僚之谊,一时心软,才放过了沈家。种种误会,皆是由此而生。下官在挟私构陷的罪名上问心无愧,但心慈手软,放过谋反余孽,至有今日之事,也是大罪,下官无可辩解。只是下官对新朝忠心耿耿,天可明鉴!唯愿大人念在下官只因私情生误,一时糊涂的分上,饶恕下官之失。沈定小子因失亲之痛,早已癫狂,年大人尽心扶养,爱如亲儿,也求大人网开一面,放他一条生路!”
我哑口无言,好个郭倥。一番话连消带打,滴水不漏,不仅推开了“挟私构陷”的罪名,还显出自己一腔忠心,友爱同僚,泽及子侄的宽厚胸怀,叫闻者心动。
半日相处,彼此都是善于观察的人,大致明白对方的品性,郭倥敢将私放“谋反余孽”的罪名带在自己的身上,自是看出我重情惜人,绝不会深究这情有可原的罪责。
他这话里的潜意,也表明了他不愿为难沈定,陷害年社明的立场。
果真如此,就这样把这段公案暂时掩住,也可相安一时。
“郭老贼,你信口雌黄,却骗不了我!我爹早有准备……大人,只要您派人去取家父遗留的证物,就可以真相大白……大人,您是城北百姓的父母官,一定要明查秋毫,替家父平冤昭雪啊!大人……”
我暗恼两名拦阻沈定的元族护卫太过死板,制住了沈定,却不制住他的嘴,让他将这么没分寸的话嚷出来。
现在这情况,此案我若不理,昏庸之名就落定了;若是理了,不独是那顿辛苦饭白吃,只怕还要搭上更大的损失。
谁知道沈平礼那堆物证里,到底有些什么东西?
上任的头一天,意外处处啊!
嘉凛,如果此事由你来处置,你会如何?
心念电转,我走到沈定身边,温言道:“你的冤枉,本官知道了。只是要定罪,还得有证据,令尊留下的物证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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