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酒祝东风






谁知老天却偏偏不能尽如人意,雪绯红方觉到软麻穴处有些松缓,那壁厢的山间树丛中,却“簌”地一声轻响,斜阳将要沉入天际云海,于最后的红芒中,隐约可以看到那闪出的是一个人影。



16
村夜寒

山坳里出来的的确是一个人,一个让全然戒备的雪绯红哭笑不得的人。

她着实未能想到,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居然也有小小的山贼强盗出没。

名不见经传的山里,也竟能养得起寨子,而这个跌跌撞撞的男人,明显是出来放哨的。

以她玄天楼碧炎阁阁主雪绯红而言,让一个浑身酒气满面胡须的莽撞小山贼呆呆地盯着,实在是一件屈辱的事,然而她动弹不了。

虎落平阳被犬欺,龙困浅滩遭虾戏,不知怎地,她头脑里蹦出了这么一句话。

“哟,居然是个漂亮的妞儿。”她听到那人含糊不清地说,狭长的眼睛赤裸裸暴露出他的淫欲。

用言语来斥退他,只能被这个蠢笨之人当做无力反抗的调剂,雪绯红暗咬了嘴唇,拼着受了内伤,也要冲开那该死的穴道。

此时那个人已经俯下身子来撕扯她的衣带,似乎完全没有看到一旁的池杳冥。

看到了又能如何,他更是一丝力气也使不出来。

当雪绯红强行运开一口气眼见要冲开滞涩的经脉时,她的胁下忽然一麻,随后四肢百骸如释重负,她无暇细思,横纵蜷跃,伸出手掌。

掌缘外翻,绕至脑后,猛击其风池穴,回手,脐上七寸,鸠尾受创,低头,外膝眼下三寸,足三里穴,若尚有意识,脐下1寸半,径击气海穴。

这一番动作若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以至于完全没有意识到用这般冗杂而麻烦的攻击来击退一个基本不会什么武功的人,实在有些过了。

那个男子一声不响地倒在地上,只会大口大口地喘气,浓重的酒气扑鼻而来,呛得她一个踉跄。

雪绯红满面嫌恶地转过身子,对于这样的小贼,她没有必要花时间咒骂亦或是什么惩罚,她去看仍然躺在地上的池杳冥,池杳冥半侧起身子,右手尚未收回,他的眼睛停留在雪绯红的身上,其间似乎流过一缕惊讶,随后,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轻而无声地,就好像是吹散了一层软烟细雾般,颓然倒下。

抱起他的身子,男子甚至都未有她重,雪绯红把手抵在他后背灵台穴,将内力源源不绝地输送进孱弱的体内,因为方才不顾一切地一指解开自己的穴道,池杳冥能护持住自己心脉的最后一缕内息也消耗殆尽。

有什么东西极轻又极短地在心里轻轻一颤,随即消匿在平淡无波的心湖中。

有山贼土寇,附近就一定会有人烟。有名气有道义的大寨子,劫的是无耻暴富之辈,宵小穷匪,便只能借着几分强装出来的积威,欺凌周遭的良善百姓了。

雪绯红是在夜空里第一颗星跳出层云的包围时来到这个小村落的,土坯矮墙、泥泞小路,她叩响一户柴扉,在静夜里突来的犬吠中等待门户启开的吱呀声。

当那声音真正响起的时候,对她来说无异于仙乐佳鸣。

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曾开口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当再次睁开眼帘的时候,触目是一道破旧的青布幔,池杳冥躺在自己身边,窗外,繁星满天。

一个苍老的身影颤巍巍地走过来,背后还跟着一个打扮的近似秀才的男子,雪绯红方才想起正是这个老人给自己开的门,又主动提出趁夜帮他们找一名郎中,老人离去后,她坐在床上,却抵不住白日一番折腾带来的寒意和困倦,就这么小憩了一会儿。

那个郎中是村里唯一懂得医术的赤脚大夫,雪绯红知道池杳冥目前最需要的也许是内力相送,然而苦在自己如今实在没力气再调动内息,只能让大夫先瞧瞧他有否受了什么外伤再说。

郎中许是被老人从梦里拖出来的,此刻还有些睡眼惺忪,他定神看了眼床榻上的池杳冥,也没有诊脉,回头吞吞吐吐地对着雪绯红说:“姑娘,这位公子和您是什么关系?”

雪绯红一愣,又下眼打量了他几眼,确定他并不像武林中人,也不记得何时有过类似的仇家,才道:“只是朋友。”

大夫一怔,连忙蹙了蹙眉头,许是见不惯孤男寡女大半夜的跑到这村落里的行径,但见雪绯红脸色冷淡,只得作了笑道:“那姑娘还是回避回避吧,这公子全身都湿透了,少不得得换一套干净的衣服不是?”

那老人不经提醒,晃悠悠地去柜子里取了一套男子的衣衫鞋袜,蓝色的土布,却是干净而崭新的。雪绯红点点头,也向那个老人说了声:“搅扰大伯了。”便出了低矮的木门,去到狭窄的屋院中。

她还不及在院中踱上几步,便听到屋内传来那个郎中惊慌的叫声,老人的呼吸也是紧促而清晰可闻的,雪绯红心下一怔,两步便冲回了屋里。

那个郎中正倚了屋门喘气,脸色煞白煞白的,老人看向她的眼里也充斥着惊疑和不忍,雪绯红把目光挪向床榻上的男子,他的上衣被褪了下去,单薄的胸膛可见些微的起伏,她缓缓地走进,油灯的微光里,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身上无数的伤痕。

雪绯红的目光在池杳冥身上逡巡着,一一扫过那些烫伤割伤撕裂伤,更有鞭伤烙伤碎骨伤,斑驳的伤痕似乎时日已久,更可能是因为在幽冥谷得良医灵药的缘故,已经大多显得浅淡,只是由于当日所受伤势之深,使得如今看起来依旧有些可怖。她的眼中沉下几缕异样,再次抬起头时,却又平静冷淡,“先生,”她向着那个瑟瑟发抖的郎中道,“麻烦您了。”

郎中颤颤巍巍地走上前,他害怕自己今夜遇到的是个潜逃的穷凶恶极的牢狱犯,但是那个年轻姑娘眼中闪过的泠然寒芒,却更是要比官府的搜查捕快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他只能战战兢兢把诊断的结果告诉那个姑娘,“这位……公、公子全身的骨头都被敲碎过,关节也被扭断又重接过好几次,这次着了寒气,定是极其难受的。”他惊惶地瞥了眼池杳冥苍白的面颊。

像是要验证这个郎中的话一样,床榻上的池杳冥身子开始不停地抖动痉挛,甚至能听到他紧咬的牙关里发出的“格格”声,他的手握成拳,指尖深深陷进肉里。

雪绯红坐在床边,慢慢把他的手掰开,池杳冥的手便下意识握住了她,紧紧地攥着,雪绯红微微皱了皱眉头,却发觉捏着自己的手又放松了下来。

她由着他握住,另一只手从腰间掏出一锭银子,在油灯下映得明晃晃一片银亮,耀得那郎中两眼发直,“你不要乱说话,这银子都归了你,若要我明日听到你胡说的言辞,也别怪我要回的不仅仅是这块银子。”

那郎中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一辈子哪曾见过这般大的银子,早就忙不迭地应了,甩一把汗包了药包出门。雪绯红刚要说话,却见那个老人早就点了灶间的火,烧着一大锅的水。

“大伯,”她张了张嘴,“您太客气了。”

老人把手中最后一根柴火塞进灶膛,满是皱纹的脸上却有着笑意,“不客气不客气,”他弓着腰站起来,“骨头断了那阴气钻进去疼得才厉害哩,我儿子当年也摔断过一只腿,我天天给他用热水擦才不那么疼的。”

他说起儿子,脸上笑得更畅快了。雪绯红看着他揭开锅盖,舀出满满一盆水,她要过去帮忙,手却依旧握在池杳冥掌中,老人自行端了过来,又取了一块干净的布扔进水中,“要一遍一遍擦身子才行。”他上下打量了雪绯红一眼,见她还是一副未出阁的姑娘打扮,“姑娘,要不,我帮你?”

雪绯红“唔”了一声,将身子往旁边让了让,手却依旧被池杳冥扯着,老人却也一笑,抬手将破烂的床帏拉上,只留着池杳冥的手臂在外头,自己端了水进去为他擦拭身子。

她低头看着握住自己的那只单薄而瘦削的手,毫无意识却依旧紧箍着,仿佛是他浮沉于痛苦之中的唯一慰藉,挣扎出的一丝生息,似乎就全然寄托在那样下意识的一握之中。她缓缓叹了口气,不自主地抬起另一只手,将他的手包在自己两手中间,慢慢上下摩擦着,直至一股热流涌出,自指尖流入心里。
17
钟颜岫

当东方的天际出现熹微晨光之际,池杳冥才渐渐平静下来,老人捧了那套粗布衣服,向雪绯红略有些尴尬地笑道:“这是给我儿子买的衣裳,他没穿过,是干净的,给这位小哥换了可好?”

“当然当然,”雪绯红道,“实在是太谢谢大伯您了。”她动了动,发现自己已经可以将手慢慢抽出来,便赶忙起身,把老人扶着坐下,“我们还是离开吧,大伯您在这里休息。”

“不用不用,”老人摆摆手,“我睡儿子那屋就好,那小哥病得这般严重,你一个姑娘家能带他到哪里去呢?”他又叹息了一声,“年纪轻轻地,怎地连脚筋都叫人挑了,姑娘,你们遇上什么贼子了?”

“呃,不是,”雪绯红愣了一下,“是仇家干的。”

“我晓得了,”老人颤巍巍地站起来,一面往外走,一面说道:“好姑娘,你不必害怕,我不会说出去的,唉,都是不大的孩子,怎地就这么可怜……”他苍老的声音渐渐消失在屋外,留下雪绯红一个人发了会儿怔。

她轻轻掀开布幔,坐在床边,破旧的木床“吱呀”地响着,雪绯红小心用手掀起池杳冥的裤管,看到他足腕上果然有两道刀痕,却果然是被挑了足筋才导致无法站立的。她凝视着那两道伤痕,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风从窗栏外吹过,夏日的熏风暖暖的,她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方发觉自己的衣衫也是湿漉漉的,从昨天起就一直没有更换。

她只有跑出去在村子里拦了一位妇人,开口要买人家一套衣衫。

雪绯红本是冰肌玉骨一般模样的女子,被冷水浸过之后,面颊上也不免腾上几抹晕红,看起来不似平日里般冷淡,却多了一缕可称之为妩媚的东西,那位妇人眼见之下,心甚怜之,拉着她到了自家里,找了一套自己年轻时候的衣衫递给了她。

抱着那套花布衣服回去,老人已经去了另外一间屋子休息,可怜这家里只得两个屋子,雪绯红又不想在仅用一圈篱笆围起来的小院里换衣服,便心下寻思趁着池杳冥还昏沉着就在这屋里换了罢。

谁料池杳冥醒得正是时候,恰到好处地令雪绯红忍不住想问他是不是故意的。

就在雪绯红将外衫要往身上套去的时候,她看到青布幔那个破了的洞后面正好露出一只睁开了的眼睛,她愣了一下,外衫下还露着一段雪肩,春光大好。

不愧是玄天楼碧炎阁阁主,雪绯红只愣了一扎眼的功夫,接着就若无其事地继续自己穿衣服的行动,慢慢扣上盘扣,又取了桌上的花布头巾,将自己一头飞瀑似的青丝扎起来。

“好看么?”她扎完头发,拉开帘子问道。

池杳冥微笑,却不说话,他眨眨眼睛,衣衫下的颈项因为老人用热水反复擦洗的缘故,尚是通红的,雪绯红想着他现在的全身,应该像极了一只煮熟的虾子。

他看了自己肩膀一眼,自己构想下他被烫红了的全身,也不算吃亏。

池杳冥开始四处打量,确定下来自己所处的环境之后,他又把目光移回了居高临下瞧着他的雪绯红身上。

“我们是在一个村子里,”雪绯红发了些善心用粗瓷杯子倒了一杯热水给他,“还算公子你命大,没被水淹死。”

池杳冥伸手想去接那个杯子,手指动了动,却又垂了下去,雪绯红了然,便将杯子贴了他的嘴唇,慢慢倒进了他的口中。

“雪姑娘,那位小公子他……”

“许是已经在去往玄天楼的路上,”雪绯红道,“叫池公子失望了。”

“既是如此,雪姑娘又何必救在下一命。”池杳冥低低叹道。

雪绯红将粗瓷杯子望桌子上一顿,“我救你与我不放琅衍完全是两回事,人各为其主,我和银魄也只是奉命行事罢了。”

“所以连那一灯孤也只是……”

“池公子若以为我救下你,是因为违背了誓言而感到愧疚,那便错了,”雪绯红冷冷地回答,“我既是说过一灯孤绝不为玄天楼所求,亦不用在武林同道身上,此话一点未曾说错。”她傲然一笑,银袂在阳光下耀出一片寒芒,“仲楼主从未命令我给琅衍下毒,凭他那般身手,要抓住他又何必下毒?我和银魄在皇城周遭潜伏了月余之久,难道还不够手到擒来么?”

“于是我只能认为,姑娘和当今皇室之间,有过个人的仇怨。”

“事到如今,我没有瞒着你的必要,”雪绯红眼睛盯着虚空中的一点,“便告知了你,也权当是对你不问缘由便将一灯孤交与我的报答罢。

池杳冥的苍白的唇边投出一抹通彻的了然,他也转了头,微微半阖了眸子,阳光射在他的眼帘上,有一种温润的宁静。

他听着雪绯红一向决绝冷淡的语气里透过几抹世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