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酒祝东风






“撑持这样一个谷不会容易,”雪绯红漫不经心踢着脚下莹润的鹅卵石,“池公子果然有过人之才。”

“这却是雪姑娘谬赞了,皆因谷中事务多是渡江和梦蝶他们打理,我不过是好吃懒做的蠹虫一只罢了。”他推动椅子向回廊过去,梦蝶自远处回来,几乎是蹦跳着来到他身前,看了雪绯红一眼,将手中一个浅碧色的小巧锦囊给了池杳冥。

将锦囊递给雪绯红,池杳冥道:“这里便是一灯孤的幼苗,请雪姑娘将此物戴在颈间,或有月余便可结出果实,这些日子便委屈姑娘不能离谷了。”

雪绯红微微揭开锦囊,看到里面是一株碧绿的幼苗,小指长短,叶分四瓣,蜷曲着缩在袋中,她将锦囊握在手中,道:“如此多谢了。”

池杳冥向梦蝶道:“梦蝶,麻烦你去帮雪姑娘安排一间客房,我去瞧瞧渡江的伤势。”

梦蝶抬头看了眼日影,却从袖口拽出一个羊脂玉小瓶,倾出一颗黑色的药丸,托到池杳冥眼前,“他那里有冷姨在,你且顾好自己便是。”

池杳冥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接过药丸吞了下去,向雪绯红一点头,梦蝶却又把瓶子凌空扔到他的腿上,“人家不要替你带着,自己记着点吃药的时间不成啊。”她回过头来,看到雪绯红,那笑意便淡了一些,“雪姑娘且跟我来。”

幽冥谷中似乎并没有多少人在,一路上,雪绯红所见到的也不过就两三人,其中还有一个是先前所见过的小柳,梦蝶将她带到一处房舍前,隐在绿竹丛中,另有一道细小流泉自竹间蜿蜒而过,径直注入水潭里,门口垂挂着水晶串就的风铃,在微风里呢喃出叮咚幽响,房内摆设简雅大方,茶具挂画却皆能看出价值不菲,只不过并非世俗大家所用的金光夺人,而是古色古香悠然恬适。

梦蝶并没有急着离去,而是细细烧了水将茶壶灌满,并从柜中取出锦被放置在床铺上,道:“姑娘需要什么东西去旁边那个屋子里找我便是,若是我不在随便拉住一个人都行。”

雪绯红玩弄着手里的一个冻蕉海棠杯,道:“江湖路人俱说幽冥谷中有食人怪兽、嗜血狂魔,如今看来,却胜似避秦桃源,更有的还是若花娇颜才对。”

梦蝶粉嫩的脸颊红了一红,笑道:“姑娘谬赞了,他们爱说什么让他们说去,更何况,说这些话的人里,绝对没有姑娘这类高人便是了。”

“那是为何?”        

“能查出幽冥谷中有一灯孤,姑娘哪里会是那种相信道听途说的人呢?再说,姑娘所效力之人似乎对公子积怨不浅了。”

“想打听消息,我这里可什么都没有,”雪绯红道,“我也只是听命行事而已。”

“那是自然,”梦蝶将窗纱罩好,“若非看出姑娘这次不是受玄天楼指派而来,公子又怎会答允姑娘。”她的声音里有淡淡的谴责。

“你怪我,”雪绯红似笑非笑地,“怪我伤了韦渡江,还无理取闹地来讨一灯孤。”

“我倒是真没有不怨怪你的理由,”梦蝶也走到了门前,“你们江湖中人行事就是这样不讲道理,不过既然你现在是幽冥谷的客人,我自然不会慢怠姑娘。”

“谢了,”雪绯红道,“你的名字就是梦蝶么?庄周晓梦迷蝴蝶,好名字。”

“我姓顾,叫顾梦蝶,”梦蝶道,“姑娘名为雪绯红,更是令人心驰。”

“不过是个外号而已,”雪绯红道,看见顾梦蝶整理好一切要离开,“顾姑娘走好,不送了。”

顾梦蝶自雪绯红的屋子里出来后,黄衫一飘,径直向山壁走去,沿着壁上凿出的石阶攀上,来到山腰,掀开帘子进到阁子里,便看到一名女子正在训斥榻上脸色苍白的韦渡江。

女子三十多岁的年龄,额头光洁,一双美目宛若笼上了淡淡烟霞,身上一袭青碧宫装,丝绦无风自动,眉宇间有一抹江湖女子才有的坚毅英姿,却又不遮掩她宛柔的内敛。顾梦蝶唤了一声“冷姨”迈了进去,眼睛却蕴着嗔怒瞧向床边藤椅上的另一个人。

池杳冥打了个圆场,笑道:“梦蝶别急着生我的气,我上来是因为听到冷姨生气的声音了,你还是劝劝冷姨罢,省得渡江一会儿羞愤难当跑去自杀,那样子渡江就成投江了。”

韦渡江的额头不时沁出冷汗,顾梦蝶瞥了他一眼,忍住了出口骂他的冲动,转向冷姨,“他的伤很难治么?”

冷姨示意她自己去诊脉。

梦蝶压住了渡江的右腕,不一会儿眉头便皱得很紧,脸色也沉了下来,一指床上的人,道:“你真该骂,把害你的人当成救命恩人,还被人家下了这么重的毒手,更有甚者,竟把她给领了回来。”

韦渡江已经差不多要把脸藏进了被子里,嘟囔着道:“我错了,冷姨你罚我罢,让我再不出谷都行。”

池杳冥咳嗽了一声,道:“好啦,饶过渡江罢。”

他这么一出声,顾梦蝶的矛头顿时转向了他,“他活该公子你就不必这么担心他,”拿起桌边放的一副拐杖,“爬上来很好玩么,你一会儿不能这么下去,我叫小柳他们来抬你。”

“别麻烦小柳他们。”池杳冥道,他的神色里有些厌倦,顾梦蝶看了他一眼,没有再开口。

冷姨坐在床前,向池杳冥道:“搜魂指,武林中多用来逼供,因为中指者痛不欲生,那雪绯红下手也够毒辣的。”

“不是她亲自下的手,”韦渡江忍痛道,“但是如冷姨和公子那么一说,围攻我的八成是她手下,所以也算是她做的吧。”

“这搜魂指虽是只有一个名字,却共有一十六种指法,若不知道是用哪一种点下去的,根本解不开。”冷姨解释。

“解不开就解不开,”顾梦蝶哼了一声,“反正疼足一个月自然就好了,就当是惩罚了。”

韦渡江看着池杳冥苦笑,池杳冥也淡淡一笑,回头看看窗外,突然说:“梦蝶,麻烦你下去一下,雪姑娘在山下,请她上来替渡江解了这搜魂指吧。”



3
梨花酿

雪绯红果然在山下,顾梦蝶引着她上去,她先看了一眼靠在床边的池杳冥,才将眼睛转向韦渡江。

“韦公子,得罪了。”她说道,走近床边,让韦渡江背对她侧卧,知晓部下出手的习惯,径直并指如风,自韦渡江灵台穴催动真气导入,韦渡江全身猛地痉挛起来,雪绯红再出一指,隐隐有破风之音,两指点过,韦渡江的喉内轻舒了一口气,他缓缓自床榻上坐起,看着眼前的女子,良久,苦笑了一声,“雪绯红姑娘,果然不愧是玄天楼主手下得力干将。”

“公子过奖了,”雪绯红像是没有听出他话内的讽刺,转向池杳冥道,“你给我一灯孤,我解了他的搜魂指之苦,如此来说,也就够了吧?”

池杳冥颔首:“多谢姑娘,”他的眼睛在雪绯红脸上停留了些许时间,欲言又止,方缓缓转过头去,“恕在下不便无法送姑娘下山。”

“没这个必要,”雪绯红淡淡地道,“我还要叨扰尊处月余时候,总这样客气我消受不来,路我自是认得。”她弯身掀起竹帘,顺了山路走下,背后隐隐听得那名中年女子说道:“杳冥,我给你把一下脉。”

杳冥顺从地伸出手,冷姨坐过来将手指搭在他的腕上,顾梦蝶走到了窗前,盯着雪绯红的背影,一时众人俱不说话,唯有屋角香炉内一支梦甜香袅袅散发出缕缕轻烟,氤氲在内室中,淡淡笼上屋内人沉静的面容。

良久,顾梦蝶开口道:“公子,让她在这里住那样长的时间,真的没有问题么?”

池杳冥转过了头,蹙眉顿了一会儿,微微笑着,“我想雪绯红还不至于做那样的事。”

“玄天楼行事可谈不上光明正大,雪绯红下暗手伤了渡江就是证据,”顾梦蝶小巧的面容上有些微的担忧,“不过总归我也不大懂得,公子说无事便是无事了罢。”

“梦蝶总是这个样子,相信你是无条件的。”床上的韦渡江扯过一个枕头在怀里抱着,眼睛却也盯着冷姨的神色。

池杳冥正要回答,冷姨却收回了手指,转而抓起他另外一个手腕,凝神细思,皱眉道:“杳冥,你近来又不安分了。”声音淡淡的,却带着长辈与晚辈说话的一丝宠溺和责备。

抽回手腕,池杳冥低眉、略有些讨好地道:“只不过是天气问题罢了,冷姨不必这么操心。”

冷姨叹口气,“罢了,那是你自己的身子,别人哪个也做不得准,梦蝶,你多加留意就是了。”她说完,却又略有些无奈地看了池杳冥一眼,杳冥淡淡一笑,示意无妨。

顾梦蝶看了看桌前靠着的双拐,心知池杳冥绝不会答应她叫小柳上来帮忙,也不会愿意她在一旁扶着,便装作什么都没瞧,起身和冷姨一同出去了。

韦渡江弯腰套上靴子,池杳冥看着,道:“你不多休息些时候?”

扯出一个很难看的笑容,韦渡江漆黑的眸子里满是无奈,“小柳他们要我指点轻功,本来倒是可以偷懒的,这次闯了祸,还不得赶紧去讨好他们啊,”他吸了一口气,将一波未散尽的痛楚压了下去,“再说,我还得去交账不是?”

“账册拿给我,我替你誊写,”池杳冥拿起身侧的双拐,“你还是先替冷姨跑跑腿,桌上是她刚写好的药方子,去库房瞧瞧罢。”

韦渡江的身子倾了一下,又顿住了,只是看着池杳冥慢慢将双拐夹在腋下,撑起身子,他嘴唇挑动了两下,最终点头道:“那我且先出去了。”

雪绯红坐在方才和池杳冥对话的水榭中,看着山壁间那一袭白衫缓慢地沿着石阶移下,她的目光竟然颇为耐心地跟着他自山腰一步步行到山脚,直至池杳冥的衣角掩入了山下的柳枝间,她扭过头去,继续盯着平静无波的水面,眸子里同样毫无波澜,像是悠然沉浸在一个无悲无喜的世界里,什么都在想着,又什么都没想。

轮椅的辘辘声打断了雪绯红的思绪,池杳冥却不知何时坐在了不远处,含笑望着她,手里擎着一个小小的酒坛。看到雪绯红望向他,他继续推动轮椅到了她的身旁,将酒坛搁置在石桌上,“雪姑娘方才放松了不少警觉。”

雪绯红微微有些羞赧,江湖上的人,尤其如她这般不时要卷入争斗的,是需要时时警戒着自己的身周,谁能确定,就在你恣意谈笑间,是不是便就有一支暗箭无声地对准着你的头颅呢?她干咳了一声,道:“多蒙池公子提醒,我记住了。”

“姑娘不必在意,在下冒失了。这是敝谷自酿的梨花酒,虽是拙劣,却也下了些功夫,更埋在竹间足有一整冬,些微借了翠竹馨香,姑娘不嫌弃便小酌几杯罢。”

“池公子如此说,我岂有不奉陪之理,”雪绯红看着池杳冥拨开坛子上的封口,一股清新婉约却又浓郁十足的酒香立即萦绕在水榭四周,池杳冥另外取出两只杯子,通体碧绿澄澈,却是上好的翡翠制成,“丝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这梨花酒用翡翠杯盛了,当真是应景。”

“雪姑娘好才识,”池杳冥微笑点头道,“只不过在下哪里是什么雅士,不过是胡闹而已。”

“池公子何必自谦,”雪绯红的笑意里带了一星冷淡,“冒昧一问,公子是如何猜出我是谁的呢?”

“江湖多讲,玄天楼楼主仲逸风座下除却六翼,另有碧炎、药医二阁,碧炎阁阁主手下雪绯红雪姑娘,深得仲楼主信任,凭袖中宝刀‘雪绯红’,身先士卒,二年前斩杀南疆凌霄门门主贵无蛊于廿招之间,此后多立奇功,刀法卓绝、刀光凌人,江湖人以其刀名之,便也称姑娘为雪绯红,”池杳冥将两只酒杯斟满,“初见姑娘,我注意到姑娘右臂颇有些不自然向内弯曲,像是随时准备取刀应战的戒备之势,且姑娘虽身着劲装却不束袖口,其内八成有随身武器,再者姑娘衣衫若血染银霜、红溅落雪,这般打扮的,不是雪绯红又能有谁?”他举杯示意,慢慢啜了一口。

雪绯红的眼睛不自觉地停留在自己的右臂上,微微审视了一番,心下明白自己虽将刀法练至精绝,出刀亦可做到迅即若电,却依旧难以与刀相融,甚至是人刀相通,以至于虽携其在身却不能自若无妨,便叫池杳冥看出破绽。幽冥谷,果然如楼主所言,不是那样简单。

她默默饮了一口酒,舌尖漾开一股奢甜余香,扫视了一眼池杳冥,却见他正将手搭在栏杆上,顺势斜倚了身子,望对岸瞧去。

雪绯红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不由得凝滞了一下,她记得不久前于谷口初遇他时,池杳冥用宽大的袖口遮掩了双手的大部分,方才他取杯子斟酒时,手也是笼在长袖之中的,直到此时,因为不经意地撑扶,才连着手腕全部露在了外面,雪绯红不需细看也能瞧见他腕上环了一圈的伤痕。

凭着走江湖的见识,她可以确定那伤痕当初定是深可见骨的,而如今看样子是得到了良药的医治,疤痕也十分难除,不过现在虽然能够瞧见,颜色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