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酒祝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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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姑娘,”冷疏桐却不理他,只看向雪绯红,“是不是当年那个叫琅珂的小子,就是这般任性的?那你就替我告诉他,别把自己想得太重要,我这次去找仇枫远,要的是那个青檀端木鼎,你难道瞧不见爆炸的时候我冲进去抢的是那个东西?”说了这几句,雪绯红看得分明,她脸颊上的那种苍灰又浓了几分,眸子里映出来的,却是全然的悔意和自责。

“冷姨,”池杳冥的声音淡了下去,十分和缓地,“您别自责,也莫再说气话了,寺庙爆炸的时候,青檀端木鼎是一定而且首先要去抢出来的,您若不抢它,不仅是您,更是幽冥谷的错,”他握着冷疏桐逐渐冰冷下去的手,“莫叔叔的此生抱负、一腔深意,不是杳冥一条命可以换的。”

冷疏桐的头颈已经无法动弹,目光却始终盯着池杳冥,良久,她低低地笑了,笑意里是三分苍凉、三分萧索、三分迷茫和一分的感伤,“此生抱负、一腔深意,”她喃喃地说,“向年啊向年,你叫我如何自处、如何自处啊!”

窗格发出一声吱呀,雪绯红猛然回头,却更闻到“啪”的声响,窗子被屋外转急的风雪吹开,一股凄寒破壁而入,数片晶莹飘过雪绯红眼睫前,像极了春日里的杏花瓣,洋洋洒洒地坠到窗前,映在冷疏桐无神的眸子里,转而现出一种苍茫幽冷,倏忽无踪。

“雪姑娘,劳烦你将渡江和梦蝶叫回来。”池杳冥的声音同雪花一齐飘来,似乎也夹杂了数点清冷和低哑嘶沉,而落到雪绯红耳中,却在这风雪里隐隐感到了一丝——疏离。

他,有真正叫过自己名字么?虽然知道不是时候,雪绯红的心里,却不自觉地冒出这样一个疑问,她将韦渡江和顾梦蝶让了进去,自己关了门倚在门旁,眉头紧皱,不停地在思考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好像……有吧?可又是在什么时候?

客栈的廊道上,可以将外面肆虐的风雪听得更加清晰,雪绯红只感到头脑中一片烦乱,径直下了楼梯,抬脚迈出后门去,让漫天飞雪将自己的身影掩个严严实实。

带着哀凉的雪绕过身前,儿时的记忆,却在这时变得清晰。

那会子,他倒是总叫自己名字的。

那时,春郊芳野里的杏花瓣,飞舞得比这银袂雪舞还要好看吧,琅珂骑着银鞍白马,把自己拉上马背,她靠着少年单薄却足够结实的胸膛,踏乱一地玉碎琼华。

然后,本应是散发着春草气息的小丘里,却跃出一条斑斓的东西,狠狠一口咬伤了自己的小腿,然后,她在满眼杏花中歪歪地软在少年肩头,伤口并不痛,似乎她只是很想撒娇,很想美美地睡上一觉。

梦里,有个劲装少年一遍又一遍地喊着自己的名字,不许自己睡去,语气那般任性,却又那般足够令人服从。

等她打着哈欠在医馆里醒来,身前围着的俱是家中下人,父亲满是怒火的脸从一堆担惊害怕的丫头脑袋上露出来,倒很有些滑稽。

直到那时,耳边萦绕的不是父亲的斥责,而是琅珂的呼唤,鼻间,仿佛还有淡淡的花开端正好。

雪绯红无端打了个寒战,风势,似乎更加猛烈起来,雪粒刮擦着脸颊,也有着隐隐的疼痛。

那一瞬,不知是不是幻觉,她听到屋中有啜泣声传来。

后院里,一支枯枝在凌厉的风雪里颤颤巍巍,终于经受不住肆虐,断裂开来。

她伸出手,看着那段枝干坠落到自己手掌中,又旋即被风雪席卷而去,消失在眼睫前方。

雪绯红一向冷淡的眸中闪过一缕痛,糅杂着几多无奈。

她想起幽冥谷里的那只鹤,在那个悲喜交加的日子里,她身后的红绸华泽,没能掩去寒塘鹤影的孤寂;如今,她置身一片莽白之间,苍野无踪似的雪舞,仿佛要湮没整个蛮烟小镇。

“泪竹斑中宿雨,折桐雪里蛮烟。”

不知怎地,她想起了这诗,一组存在于她那个快遗忘了所有古韵只余枪风刀雨的记忆里的凋零词句。

宿雨凄苦,坠泪斑斑竹痕;折桐灵木,依依雪里蛮烟。

冷疏桐,惟愿你能于奈何桥边,望见莫向年于曼珠沙华畔翘首相盼,而后,同饮孟婆汤,来世,定不相忘。

41
暗夜惊

头顶的树枝又“吱呀”了一声,雪绯红眼前蓦地出现了一张倒着的放大了的面庞,她顺着那人墨黑的顶发一路上望,才看到他大大的眼睛和尖尖的下巴,惊风两脚勾着树枝,若有所思地盯着她。

没好气地把他的脑袋拨到一旁,雪绯红抖了抖身上积得厚厚的白雪,“做什么?”她问。

“雪姊姊,”惊风凌空翻了一个漂亮的跟头,轻盈地落在了雪地上,只留下一两个浅浅的微痕,雪绯红低头看了眼脚下,有些了然,怪不得韦渡江说这小子技不如人呢,他自负轻功不错,却终究没达到踏雪无痕。“你在这里站了足足有两个时辰了。”身前的那小子道。

“这么长时间了?”雪绯红眨了眨眼睛,从睫毛上撒盐般簌簌地落下一层雪来。

“屋里那几个人,”惊风想了想,续道,“好像又来了几个古古怪怪的家伙,然后,”他似乎是找不出合适的词语了,“然后去了棺材铺。”

雪绯红的手颤了一下,“后来呢?”

“后来那个姓韦的和那个小姑娘回来了,他们在屋子里,好像在吵架似的。”惊风歪歪脑袋。

雪绯红看了他一眼,转身跨进了客栈。

走上楼梯,靠近房门的时候,的确听到里面传来隐隐的哭泣和争吵声,顾梦蝶的语气里透着激动,显然情绪波动很大,“韦渡江,我看清你了,你分明就是个最自私的混蛋,冷姨、冷姨……”她急促地说着,却又“哇”地哭了出来。

韦渡江没有答话,屋里只剩了顾梦蝶的抽咽声,好像还有她的拳头打在人身上的声音。

过了良久,便听到顾梦蝶恨道:“随你的便罢,我自回去便是,把那个东西给我!”

雪绯红正站着,陡地听到里面一阵稀里哗啦,然后顾梦蝶的脚步蹬蹬地朝着门冲了过来,她往边上闪了开去,房门开启卷起了呼呼的风声,顾梦蝶满面泪痕,手里抱着那个碧绿的小鼎,看到雪绯红时眼睛眨都没眨,径直自她身旁挤了过去,闪身冲下了楼。

房门大开,雪绯红斜眼瞧去,满地俱是杯子的碎片,她咳嗽了一声,抬脚迈了进去,看到韦渡江坐在椅子上,眼睛蒙着布条,听到她的脚步声,抬头往她的方向侧了侧头。

“是我。”雪绯红道,一面不做声地打量着他包扎的双目,在玄天楼数年,她习惯了直视对方的眼睛,一个人外表可以伪装得很到位,眼睛却难以欺骗他人,因此临敌对阵之时,注视着对手的眼睛,便有了一多半制胜的把握。

不过此时,她虽然看不到面前这个青衫男子原本明亮的双目,却可以感受到此刻萦绕在他身周的不安和烦乱。

“钟姑娘是来找杳冥的么?”他问道。

“呃,”雪绯红想了想,池杳冥现在八成是同又来的那几个幽冥谷中人在一起,便答道,“也不全是,我是想说,你的双眼不碍事了吧?”

“不碍事,”韦渡江淡淡地道,语气里丝毫没有他原来的不羁,“多谢钟姑娘挂心。”

“刚才我看见梦蝶出去了,”雪绯红觉得自己选择进来是个严峻的错误,她现在几乎是没话找话了,“你惹她生气了?”她紧跟着问了一句,“你不回幽冥谷?”

“钟姑娘现在较之于我倒更像幽冥谷里的人了。”韦渡江转过了头,不回答她的问话。

见他爱答不理的,雪绯红的语气也冷了下来,“韦公子回不回幽冥谷与我何干,韦公子想对玄天楼做什么才是我要管的!”她抬脚将身旁一块碎瓷踢了出去,听着那刺耳的摩擦声,“那个小鼎,是你们从药医阁手里夺来的,韦公子眼神虽然不大好了,看见那东西后脸色却依旧变了,”她忽然凑近了,直视韦渡江的面庞,连呼吸几乎也能为对方所感觉,“那个什么青檀端木鼎我不认得,阁下却好像熟悉得很呐。”

韦渡江笑了一声,有些苦涩,“那又怎样?”他淡淡地问。

“不怎么样,”雪绯红站直了身子,不经意般地拂了拂衣袖,“今后,玄天楼里我不再承认仇枫远这个阁主,韦公子想怎么样便怎么样罢。”她看了一眼韦渡江,后者显然被她这前后矛盾的话弄得懵懂了,“不过眼前的事和经年的过节,韦公子更在乎哪个呢?”她续道,语气变得极轻极缓,仿佛这才是她此次挑起这番交谈的主题。

韦渡江很明显地愣了一下,抬起手抚了抚眼上的绷带, “外面黑下去了么?”他突然问道。

“是的。”雪绯红方才注意屋里是点起了两根蜡烛照明,窗外已经一片漆黑。

“谷里的人应该是已经陪着冷姨往北峻山去了,”韦渡江道,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是杳冥让钟姑娘留在这里陪他的么?”

“什么?”雪绯红竦然抬首,讶异道,“琅珂没和他们一起回去?”她方才心里还有些微的愤慨,似乎在这屋子里琅珂对她说了最后一句话后,他们之间的气氛就变得极其古怪,而以为他又不告诉自己一声便同众人回了幽冥谷,更是十分不快,韦渡江却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实在让她不知该如何反应。

“他没告诉你?”韦渡江的额头上出现了一个“川”字,他仔细想了想,“呼”地站了起来,却被雪绯红扯住了,“他在哪里?”她不耐烦地问,“你眼睛现在看不到,我去就是了。”

“他大概在义庄,”韦渡江道,“我和梦蝶回来取东西的时候听到他同小柳这么说了一句,那时我俩回来得急,竟没反应过来。”他的语气变得很急,却又像是自我安慰似的,“也许小柳正陪着他呢。”

“你在这里坐着,我去看看。”雪绯红撂下这句话,径直出了屋子。

小柳陪着他?她才未见得相信,还记得在那个山村的时候,自己在远处瞧见他对那个少年只说了几句话,又拿了两个面人一讨好,就顺顺当当把他哄走了,此时琅珂心情定是极差,以他的性子,怎么会希望小柳这个孩子陪在身旁呢?

她奔行在夜色里,转过镇子的主道,便落足在通往义庄的必经之路上,义庄是寄放灵柩之所,这条路上在夜色和雪色的糅杂之下,但见白惨惨的一片光,道路一径延伸下去,远处幽黑惨淡,只觉鬼魅无边。

屋檐灰蒙蒙的,一眼看去,交错打叠,仿若上古洪荒巨兽龃龉的森森白齿,枯树在夜空里幽摇瑟摆,阴风飒飒,白日里尚鲜少有人前来,这入夜时分,更是静得阴霾。

义庄单薄的木门似乎没有关严,在寒风里悠悠地摇晃着,有若重重黑影,且发出单调而森冷的“吱嘎”声,在起身越过围墙之后,雪绯红足尖甫一落地,便被面前院中立着的一道黑影唬了一惊。

那黑影仿佛也感到有人闯进来,动弹了一下,发出“笃笃”的声音,雪绯红愣了下,定睛看去,瞧出是那匹一路拉车的马,同时也是在漠北时无波给琅珂寻来的骏马,她呼出了一口气,却又立时皱起了眉头,这匹马儿在此,琅珂便势必就在里头,这冷寒雪夜,他跑到停尸的地方折腾什么呢?

她刚准备迈步往里去,便听到屋里传来一个嘶哑低沉的嗓音:“什么人?”透着戒备、怀疑和……一缕的惊惶。

听出了琅珂语气里的不自然甚至是恐惧后,雪绯红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四周一片岑寂,暗黑的夜色里,唯见墙外几株枯枝在微微摇晃,像幽冥里的鬼魅暗影,她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糅杂在另一个急促的喘息里。

“谁?”琅珂又问了一句,这次,语气里有诸多的不确定,见仍是无人回答,他的呼吸更加没有了规律,紧接着,雪绯红就听到里头传来什么倒地的声音,虽然极其轻微,却将她烦乱疑惑的思绪全然消弭了。

她几乎是一个箭步冲了进去,差点撞到了成排的棺木上,雪绯红定了定神,睁大双眼在漆黑的屋子里仔细寻找,随后,视线定格在一个还带着几点火星掉落在地的火折子上,以及火折子旁倒在地上的身影。

那个身影差不多是蜷在冰冷的地面之上,可以依稀瞧见他瘦削而微微颤抖的背脊,带动宽大的衣袍有若残烛灯影般瑟动,在他身侧的木架上是一口简陋的薄棺,盖子已经被推开,像张着大口的蜃怪,要吞噬他下面那个单薄的青年。

一股刻骨般的心痛在雪绯红胸口涌起,她见过恣意的琅珂,见过隐忍的琅珂,也见过悲伤的琅珂,却从未见过,这般清醒却无助的琅珂。

琅珂的脆弱,恰似初春的晨雾,最禁不得任何的触碰、甚至是温暖,他身旁的人,包括雪绯红,都知晓他曾受到了怎样的苦难折磨,却也总情不自禁地被他做出的表象所迷惑,往往不会也无法去真正想象那究竟是怎样的铭心刻骨。

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而阴气徘徊不散的义庄里,雪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