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行
“很远,要走两天。不过大哥说绪军已经撤回撼阳了。”
这人还知道什么?我激动得直想坐起来,“那这回谁胜谁负?”
“不知道。大哥没有说。不过狄人伤亡很多。”森伤感地说。
可是我的军队也撤回撼阳了啊。两败俱伤?那西戎呢?我烦躁起来。
“二哥,二哥。”一个女子大呼小叫着跑进来。两条辫子在身后一甩一甩,面容圆润饱满。是泪吧?
“泪?”森显得相当惊喜。
“二哥,罪没有回来。”泪带着哭音。
我有一丝罪恶感。那躺倒在我枪下的人,哪一个是罪?又有多少罪,多少泪?
“罪……没有回来?”森结结巴巴。
泪还没有停下脚步,已经号啕大哭。
“那大哥……”
“大哥要把我嫁给陶巴,他重伤了绪人的将军。”
那个砍我的,是砍我手臂的,还是砍我大腿的?
“大哥怎么……”森手足无措。
“他是谁?”泪突然发现我。
“他……”森想介绍我。
“他是绪人!”泪激动起来,“我要杀了他为罪报仇!”
杀吧。上战场杀人的人都应该有觉悟总有一天自己也逃不过敌人的屠刀。辞别钦毓的那一刻,我就已经预见到我的下场。
“泪,不要……”森阻拦她。
泪漂亮的大眼睛满含着眼泪,在这样的年纪,有什么能比失去情人更令人绝望呢?四年前,我也是这个年龄呀。“森……”我制止森。“泪,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摆脱陶巴。”
泪惊讶地看着我。也许她没有想到我懂得他们的语言。
“我是柳雪行,绪人的将军。”我一字一顿地说。把我献祭,定能换得她的自由。
“绪人的血行将军!”泪明显倒吸一口凉气。
是呀,我就是四年来征战西北大名鼎鼎的御笔亲封“血行将军”。人们都以为就像圣旨所写,我的名字是“血行”,血里行进的血行。柳血行,一个多么适合征战沙场的名字。只有那个深宫大院里的年轻皇帝知道不是这样。我们初见时,他曾问我雪行可是柳下雪上踽踽独行之意。他知道的,但是他封我作“血行将军”。
最后的结果是我被痛不欲生的泪一路绑在马后痛不欲生地拖到北狄人居住的地方。我之所以没有死完全得感谢善良的森。
然后我终于知道这两个人分别是北狄首领狄火的二弟和三妹。
“大哥,我抓到了绪人的血行将军。”泪看都不看被糟践得土狗一样的我,径自享受着我的提议。
我躺在滚烫的沙子上享受着巨大的昏眩。我努力睁开眼睛看向狄火。狄火是一个很深沉的人,这让我觉得他不会杀我。北狄当然不可能彻底打败宏大的鸿绪王朝,我会是一个很不错的谈判时机和筹码。我觉得我应该做这样一个筹码,这对双方都很好,很多生命可以因此得以善终。如果狄火不是很蠢,他就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被囚禁起来,条件很差,只有狄森会来给我看伤,但是他也不像以前那样友好了,毕竟我杀了他们那么多亲人朋友。那些北狄人为他们的亲朋报仇,每天都来唾骂殴打我。狄火一直不出面。也许他以为我身为一军之将就不会这么容易死掉。的确,自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我一直处在半昏迷状态,痛得都麻木了。那群人折磨犯人的方法简直匪夷所思,就差把我开膛破肚了。我每天躺在肮脏的脓血和苍蝇蛆虫之中,忍受着无休止的折磨。
“柳血行。”狄火终于在我一命呜呼前来看我。
我血肉模糊地任人鱼肉,狄—火—,我勉强做做嘴型。
狄火忽然笑出来,看得出来他很解恨。要是我我也解恨,而事实是我痛得神智不清。一天被抽三百鞭子,不死就是活受罪。
“伤你手臂的是我。”狄火这样介绍自己。原来还是我大意了。那个时候他已经认出我,我却还没有认出他。可能这是因为我们的军队编制比较严明,服饰分明。
我只能透过眼前的红雾勉强看着他。
“森,给他包扎一下。”狄火终于良心发现,或者他是实在怕我在和谈成功前先挂了。
我终于能静静养伤。狄火这一招真狠。报了仇还要达到目的。反正到时候大局以定,我的罪都是白受。只要我不死就万事大吉。我也只能佩服他手段狠辣。我又能怎么样?就算为我手下无数亡魂,这也是我罪有应得。
等狄火再次来我干脆地问他:“你想和谈吧?”
“想。”狄火很坦诚地点头,只是他笑得莫名其妙。…授权转载 Copyright of 惘然【ann77。bbs】
“书信已经发了?”我觉得狄火不简单。
“是。”狄火闲闲点头,“鸿绪皇帝的使臣已经来到北狄了,他要见你。”
动作好快,怪不得他给我几天好日子过。我要是太见不得人他也会不好意思吧。我最惨不忍睹时他正春风得意。我勉强笑笑算回答他。
“请李大人进来。”狄火对门外吩咐。
“柳将军?!”来的是李朔望。四年前我们曾一同共事。
我坐都坐不起来。李朔望眼里几乎都有泪了。我知道我被折磨得很没有人形,可是不用表现得这么露骨吧。
“狄王爷,我朝答应你所有要求。”李朔望见我至少还活着就毫不犹豫对狄火这么说,这让我有种奇怪的预感。“我这就先接柳将军回去。”
“请。”狄火也很爽快。
李朔望备了马车,让人把我抬进去。我问他北狄都提了什么条件。李朔望笑着说不过是些进贡与恩赐的比例的问题。一定不止。否则何必要看到我才决定要不要答应北狄。这里面一定有跟我有关的重要条件。这已经不是那个坦率真诚的李朔望了。我努力克抑住自己的痴心妄想,是不是钦毓在参与这件和谈,他还惦记着我。会吗?会吗?
四年来,一月一封奏报,这是朝廷的惯例。我平时用朱砂画军机图,写字时懒得换笔,于是写的奏报总是用带一点血色的墨写“边疆安定”,他回批也是用朱笔简略地写一个“阅”字。虚伪的客套和拉拢的手段在我们之间没有用,他知道,我也知道。这也是我们之间唯一的直接联系。还有廷报。他立了皇后和三个妃子。他赐给我一领白狐袍和一件白钢甲。我从没有碰过。离开他以后,我就只穿黑衣了。会是他吗?我暗暗斥责自己。我们已经结束了,不是吗?不,我还爱他,我最爱的人,我为他戍守边疆。
马车的颠簸让我痛得发昏。我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脑子里都是一幕幕纷乱的画面。隐约间,我听到李朔望说:“……皇上……”我一个激灵,差点跳起来,不过我立刻想到这是不可能的,钦毓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和谈这种事情最多派个品级比较高的使臣就足够了,不可能皇帝亲自出马的。我又想到也许李朔望只是在说皇上交代要如何如何,哪里和皇上来不来有什么关系,是我反应太敏感。我安然昏睡过去,睡梦里感到有人把我搬出马车。钦毓会怎么处置我呢?连降三级,留职察看?毕竟堂堂将军当了敌人的俘虏,是很丢人的事情吧。我胡思乱想着。
我睡在一个很温暖很柔软的地方,让我下意识地不想醒过来。我想痛痛快快地休息一次。我一直都很累。太难得有机会让我可以不用面对杀戮、面对思念。
“雪行。”这比我思念得心脏发痛的嗓音略微低沉的声音是谁呢?谁在呼唤我呢?
“雪行……”那么轻柔,那么熟悉。不,我不相信,他会来,他真的会来,是因为我吗?有一个国家等着他去治理,他怎么回来这里。他要来也要一个月的路程呢,有这么久了吗?
“雪行,起来了……”有人抚摸我的脸,温暖的手抚上我冰冷的脸。我努力睁开眼睛,被眼前的人震惊得动弹不得。那英挺的眉,明亮的眼,专注的目光,早已该在时间中褪尽颜色了,怎么会这样鲜明如昨?
“我真高兴……”我喃喃自语,泪水顺着眼角渗入鬓发。多美妙的梦,像真的一样。
我动动手指,我的手被他紧紧抓住,他总是喜欢抓住我的手,他喜欢我白皙修长的手指。现在这双手布满薄茧和伤痕,还有洗不去的淡淡血腥,他还喜欢吗?“钦毓……”我轻轻叫他的名字。多少次,我这样一直叫到梦醒。
他看着我,欣慰地微笑着,问我要不要喝水。
我只是看着他,他就知道我想要什么。那一夜,我悲痛得疯狂,他挟住我。
我知道我不是在做梦了。
他的眼睛慢慢湿润:“雪行,……我们回家。”
回家,钦毓?你有家吗?我有家吗?我们能回去哪里?但是我还是沦陷了。四年来,我是那么想回去你身边,即使我们没有家。我不要当将军,我只要在你身边做一个小小的侍卫。
“雪行,……疼吗?”他的泪水流出来。
肉体的疼痛一瞬间传入我的意识。北狄人撕扯我的皮肉时我都能置之度外地看着他们,可现在这疼痛回到我身上。我突然疼得想流泪,因为你痛了,钦毓。所以我痛了。
钦毓润泽的眼睛看着我,轻轻把唇贴近我,像六年前一样舔着我唇上咬出来的伤。我微微张开口。钦毓温柔地吻我,熟悉的气息包围着我,让我忘记在最后的一幕,他是怎样用冰冷的目光把我一个人遗弃在空旷的大殿里。我呜咽着轻轻啃咬他。我连惩罚他都舍不得用力。我的爱人啊。
钦毓离开我的唇,看着我的眼睛,解开我的绷带,一点点舔舐我的伤。我都不记得我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多伤,几乎体无完肤。钦毓忽然抬起头伤心地哭泣。我反握住他的手。那次我被平励奎抓去毒打了一顿,钦毓就是这样含着泪舔舐我的伤口,那清凉甜蜜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他吞咽着我的污血,仿佛是最甘甜的仙露。我哀伤地看着他。深宫中一个个婉转承欢的女子,是否也得到他如此的怜爱?这已不是六年前,我已不再干净,他也不再干净。
“不要……脏……”我低声制止他。我已不配给他欢愉,他也已不配享用我。他有他的宫眷,我有我的沙场。我清醒过来,我不能和他回去。我们回不到过去。否则我何必离开?他何必放我走。
他执意地不听,一点点吮吸我,他想重新拥有我。他不明白一切早已不可能了吗?我索性闭上眼睛,截断他的目光。可是我的身体远比我的心要诚实。它不计较后果,它只关心现在。钦毓挑逗着我的欲望。我当然抵抗不住。四年来,我一直几乎过着禁欲的生活。不是刻意。没有他,我的生活没有色彩。欲望,在离开他后就死了。他逼着我不得不需要他。我喘息着,用手用力抓住身下的床单。我不会再接受你的,钦毓。我在心里说。然而他不放弃。他不掩饰他的欲望。他也想要我的。
我等着他说些什么。然后我们就可以一刀两断。一次绝顶的欢愉过后我们就可以结束。他只是莫名地看着我一言不发。我低声嘲笑自己,我甚至还有一点点期望他会对我说“我爱你”,他只是沉默。我等得心脏都不跳了,最后,我终于认输了。
”钦毓,我爱你。“我抱住他的脖颈,亲吻他的耳朵。我再一次让自己成为你的囚徒,你满意了吗,钦毓?你以为吻就可以止住我的悲伤吗?不说承诺,你连一个确证都不肯给我,所以你才给我很多爱吗?你以为这样我就可以永远会在你身边吗?钦毓,我爱你,我可以为你付出一切,所以为了你,我终究会离开你。感谢你的残忍,把这个伟大的奉献的机会留给我,感谢你没有残忍地拒绝我,让我可以爱你。我好卑贱,在爱面前,我屈了膝,但是……我心甘情愿。
2
钦毓和我在撼阳城过了新年。这是我和他在一起过的第一个除夕。在宫中的时候,他总要参加那么多的赐宴,皇上是大家的。他在里面与各种人一起吃饭,我站在门外。天寒地冻的,他会找机会出来偷偷给我焐焐手。那是多么纯净的快乐。有时候我会奇怪我怎么会从了武职,我那么怕冷,也只喜欢读书。后来我记得,是从来到钦毓身边开始,为了保护他。
这个新年我很享受地睡在暖炕上,没有风霜,也不用为军机烦心。钦毓让李朔望代我的职。钦毓要每天看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奏报。这些奏报都是不得不让皇上亲自批准的,可是送到这里来已经至少十天。我后来才知道钦毓是用了半个月日夜兼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