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香 by 乱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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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人独自站在黑暗中;也不知站了多久,听到身後的牢门呀地一声开了,有人走了出来,脚步声在他身边停下,只听叶长青道:“大人,再弄下去,他熬不过今晚的。”
宋春慢慢看向他道:“你们在什麽地方抓到他的?他身边没人吗?”
叶长青道:“在城外一个乱坟岗子,有兄弟出城看亲戚,遇到他在乱坟岗子那儿乱晃,那个弟兄当下便认出他,带了回来的。”
宋春拧了眉道:“乱坟岗子?什麽乱坟岗子?”
宋春近年来官越做越大,事情越来越多,成天就是衙门到家里,家里到衙门,过去最喜欢闲逛的地儿都绝足不去,别说花街柳巷,就连城里一些景致清幽的地儿也不去,更别说出城,这一日带了杏儿出城,按著叶长青说的方向一路寻来,杏儿突然手一指前头道:“公子,那里可不是有座破山神庙?”
宋青顺著他手指看去,果然前方不远的山坡下有一片杂木林,林子边上一座山神庙,却是墙倒梁倾,连门都不知拆到哪儿去了。那破庙往南,林子愈深,全是松柏一类的树,经了一冬的风霜,这时候虽是春暖了,却仍是萧索地立著,到是几株柏扬树吐出了些嫩绿的新叶,林子下便是些乱七八糟耸立著的坟头,有的只余半块残碑,有的连碑也没有,倒是些野草长得茂盛,树上栖著几只乌鸦,默不作声地蹲在树枝上,看来便是叶长青说的乱坟岗子了。
杏儿往後退了一步道:“公子,这里静悄悄的,也没个人,咱们。。。。。。咱们还是回去吧,再迟了关了城门,便不好了。”
宋春却充耳不闻,抬脚便朝那乱坟岗子跑去。
眼前一个个坟头,却不知哪一个下面躺著九郎,这些年来,他始终没有见过九郎的尸身,他心里总存著万一的妄想,也许九郎并没有死,他只是离开了自己,有一天也许还会回来,还会出现在自己面前,毕竟他还那麽小,才刚刚十六岁,鲜嫩得像枝头才绽放的花朵,怎麽会一夜间就凋零了?
就算骗骗自己也好,九郎还活著。
然而此时站在这乱坟岗子边,第一次真切地觉得,九郎不在了。
听人说,有冤魂的地方,草木总是格外茂盛,这里松柏森森,直指苍穹,野草生得蓬蓬勃勃,坟头的小花开得绚烂绰约,也许九郎是真的躺在这里,有他那样的人在这里,所以这些树啊花啊草啊,才会这般生机勃勃吧?
宋春站著痴痴地想了一阵,渐渐泪眼模糊起来,杏儿虽然害怕,看了他家公子的样子,心里也跟著发酸,跟在宋春身後,将随身带的香烛纸钱拿了出来,焚上香,点了火,宋春只是呆呆地看著,一语不发,那泪却怎麽也止不住。
五年他没给九郎烧过一次纸钱,一则他始终不相信九郎便这般没了,二则李默家里权势滔天,他宋家虽然世代公卿,却还扳不到李家。宋春自那年後,行事便冷酷狠绝,凡事不做则的已,要做便要做绝。他那时候便立下誓言,不将李家连根拔出,他死了也没脸去见顾九。现在李家倒了,九郎埋骨之地也找到了,可是那有什麽用?那个人终究不在了。
纸钱化了灰,在风里翻飞中,香烛的火光惊动了树上的乌鸦,呀呀叫了数声,拍翅飞走,一阵风吹过来,将那坟头的青草吹得倒伏,几朵浅黄的小花在风中摇曳,霎时之间,心如刀割,宋春泪落如雨,喃喃地道:九郎,九郎,你若真有魂灵,可出来相见,你要索了我的命去,也由得你。
才说了几句,突然前面坟头间青衣一闪,杏儿吓得大叫一声道:“不得了,顾公子来显魂了。”
宋春失魂落魄,神不守舍,泪眼模糊中只瞧见面前颀长的身影,黑发在风中轻拂,那身影宛然便是故人。他再也顾不得许多,扑上前去,一把将来人死死抱住:“九郎,九郎,真的是你吗?”
那人被他抱在怀中,并无挣扎,反而伸手轻轻抚了抚宋春的脸:“你怎麽了?”其时天色已晚,宋春泪眼模糊,根本瞧不清这人的面容,然而听了这轻淡柔和的说话声,却再无怀疑,死死抱住这人:“九郎。。。”
那人身子轻轻一挣,宋春双手用力抱住,拼命摇头道:“九郎,不要走。”
杏儿这时候也上来拉他:“公子,公子,这不是顾公子,不是他,你醒一醒,不是啊。”
然而宋春却如失了神智一般,只是不肯松手,那人便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道:“公子,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九郎。”
宋春泪流不止,喃喃地道:“九郎,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是我错了,我骗了你。你怎麽恨我都行,怎麽罚我都行,你别离开我。”
杏儿也急了,宋春的样子,便如得了失心疯一般,心里又怕又急,几乎要哭出声来。
那青衣人突然说道:“你们找的是不是顾九郎?”
这句话一出,杏儿一惊,仔细看了看这青衣人,容貌清雅秀丽,五官秀而不媚,是个温婉俊丽的少年, 恍然间觉得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那青衣少年道:“原来真是找九郎的。”他清秀的脸庞上浮出一缕浅笑,凑在宋在耳边轻声道:“公子,想见九郎的话,跟我来吧。”
宋春神智稍稍回复一些,怔怔地看著他,这不是九郎,虽然也很美丽,却不是他的九郎。那少年道:“我叫阿伽,九郎曾与我比邻而居,公子若要寻他,便请跟我来吧。”
说完,转身便往坟地走去,宋春生怕失了他的踪影,急忙跟上。
这时天色已晚,杏儿一把拉住宋春道:“公子,去不得。这人无端端自坟地里钻出来,只怕不是人,公子咱们回去吧。顾公子早已经死了五年了,你别上他的当。”
宋春如痴如醉,哪里听得进杏儿的话,挣脱杏儿的手便去追那青衣人,杏儿扑上来死命抱住,宋春又打又踢,却始终挣扎不开,杏儿泣道:“公子,都是杏儿的错,你杀了杏儿吧,今日说什麽也不能让你去。”
宋春一把拉住杏儿道:“你放开手,杏儿,你不想我死在这里,你就放开手。。。”杏儿看他急得眼都红了,远处青衣人的衣袂在坟间出没,似乎立时便要消失,宋春趁他愣神之际,飞快挣脱,直追了下去。
杏儿回过神来,拔脚便追,然而明明见得宋春刚刚还在前头,转眼间便失了踪影,再追得一阵,四下却只有坟头,但听得冷风阵阵,再也不见一个人影。
杏儿哭喊了半日,却哪里有人?呆了一阵,突然间回想起来,那个青衣少年,正是会清门外他们曾遇见过的少年。
他受宋春之命,去打听过,那是一家江淮上来做生意的夫妇二人,带了内弟一起上京,这是生平头一次上京,跟顾九郎全无半分瓜葛,他说与宋春听,宋春好生失望,却终於还是没有再去问过。
然而谁料却在此会遇到?
荒山野岭,乱坟岗上,这少年却是从哪里钻出来的?想到这里,杏儿激泠泠便打了一个冷战。
宋春望著那少年的身影直追了下去,渐渐似乎跑出了那片杂木林,四周很安静,脚下也不再是乱七八糟耸立的坟头,一条青石小径直通向山间,那少年的身影在前面若隐若现,宋春此时已经不顾一切,咬了牙一直追去。
那少年脚程极快,宋春全力跟著到後来是一路小跑,头发跑得散了,脚下鞋也丢了一只,然而却依旧死死地跟著那少年,一不留神,又摔了一跤,这时候已经狼狈得很了,然而他如痴如狂,一心一意地紧跟著那少年,谁知那少年转过一个弯,便不见了人影。
宋春跌跌撞撞跟上来,茫然四顾,却再也瞧不见那少年的身影,耳边有流水潺潺之声,和著风声,山间愈显得清冷,这是全然陌生的地方,天色渐晚,山上的林木都变作巨大的阴影,流水哗哗自脚下淌过,再没半个人影。
他呆了一阵, 有一点心酸,想哭却哭不出,胸口堵得慌,回过身去,连来时的路也不见了。到这时候,一直发烫发热的脑子才冷静下来。拖著步子在山道上漫无目的地走著,那个少年,不是顾九,只是声音有几分相似,九郎早已经死了。
按李默的说法,九郎是被他折磨死的,死得那样惨,那样不堪,就算现在杀了李默,又能怎麽样?九郎再也不回来,他这一生,再也不会快乐了。
这个时候他也没觉得害怕,也许那少年是个鬼魅,那又有什麽关系,他的九郎现在也是鬼魅,如果那个少年是骗他来要害死他,他也觉得无所谓,至少那样,或许会见到他的九郎也不一定呢?
山里很安静,回响著他的脚步声,单调而寂寞的足音,他也不知要走到哪里去,就顺著那条路低著头走,再抬起头,突然看见前面有一点灯火。明亮的,桔黄|色的灯火,在这冷寂无人的山间,在这暮色苍茫的时刻,他本能地朝那一点代表温暖的灯火走过去,只是座茅屋,甚至没有他家的门厅大,然而灯火却跳跃著,带著一点暖意诱惑著他。
他伸手在木门上轻轻拍了拍。
陈旧的木门,无端端给了他一种亲切感,他抽了抽鼻子,似乎嗅到了似曾相识的气息。
木门轻轻打开,一条清瘦的人影倚在门边:“公子,你找谁?”
恍然间,这张脸仍然明媚如昔,即便是夜色如染,却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是他的九郎,他日思夜想,魂牵梦系的人,也许相见来得太过突然,宋春泥塑木雕般地看著这个人,他本已经绝望了,他本以为不到死,他就再也不能见到他,他现在已经死了吗?
宋春用牙狠狠地咬了舌头一下,一股锐痛在口中弥漫开来,有腥甜的东西顺著唇角滴了下来,很痛,很痛,滴下来的血是热的,我还没死,他想。
他张开口,说不出一个字,嘴唇抖得像风中瑟索的树叶,他想说,九郎,你还活著,想得我好苦。但是他喉头只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甚至叫不出一声九郎。
面前的男子,容貌如昔,双眸沈静幽深,唇边似乎挂著浅浅的一缕笑,与当初路遇的笑容,一模一样。
宋春眼前一黑,身子往前扑到,倒在男子张开的双臂中。
顾九扶著宋春,有一瞬间,他不太能肯定这个是宋春。
他记得宋春,总是弯著一双桃花眼,笑嘻嘻地瞧著自己,那张漂亮的脸上,有些儿色迷迷的,又有些儿得意洋洋,宋春那时候,就是一个轻佻浪荡的公子哥儿,他没见过这样眉宇间锁著深重的忧郁,脸色这样苍白的宋春,虽然五官仍旧很漂亮,很好看,但已经完全脱尽了昔日的轻佻气,一张曾经神采飞扬的脸蛋,变得苍白而沈静。
他轻轻抚摸了一下宋春的脸,手指便如烫著了一般,快速地抽了回来,桌上点著灯,灯下坐著青衣少年,好奇地瞧著他道:“九哥,人我给你引过来了,要怎麽办,就看你自己了。”
顾九回头对他道:“文秀,你过来帮我扶他一下。”
那少年扁了扁嘴道:“我为什麽要扶他?”
顾九不再说话,独自扶著宋春,一步步往床跟前挪,那少年看了一会,叹了口气,走过来帮著顾九将宋春扶上床躺好。
顾九便瞅著宋春发怔。
那少年便道:“子时快到了,动手吧。”
顾九双手发颤,搁在宋春颈间,一点点收拢,便在此时,宋春突然张开了双眼,他瞪著眼看了顾九一阵,突然间抓住顾九环在他颈间的双手,颤声道:“九郎,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顾九呆呆地看著他,宋春涕泪交流,一下了坐了起来,将顾九一把揽入怀里:“九郎,九郎,你还活著,你没有死,这真是太好了。”
顾九僵直著身体任他抱著,宋春的眼泪滴在他的後颈窝处,滚热的泪水,死死抱著自己的双手,那样的真切,顾九轻轻咬住了下唇,别过脸去,不看站在床头朝他使眼色的青衣少年。
宋春自顾自地絮絮叨叨说著话,那些话颠三倒四,几乎是语无伦次,似乎欢喜得有些傻了,他一直死死拉著顾九的手,顾九稍微想挣脱一下,便被他攥得更紧,他这般喃喃地说了半晌,突然间拉著顾九道:“九郎,咱们回去吧。我如今搬离了家,自己一个人住著,那是我们俩的家,我们回去。从前我对不起你,从今後,我要一心一意对你了。”
他一面说著,一面拉了顾九便朝门口奔,那青衣少年身影微动,一步挡在门口,张开双臂,冷笑道:“姓宋的,我九哥心软,我可不糊涂。你以为你是谁呢?你凭什麽带九哥走?”
宋春愕然停下脚步,转向九郎道:“他是谁?”
顾九这时才得拂开他手,冷冷地道:“宋春,物事人非了,我再不会跟你走了。”
宋春张大了嘴道:“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