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
算你等的人来了,你也须认不得他了。”
他摇头道:“姑娘,我请求你,让我借那杜鹃花茶之力,避开怨气侵蚀。我已经决心,一定要在这里等他来。他既答应了我会来,他就一定会来。你不用劝我,我下了决心,便不会再改变。”
女子颤声道:“你……你……你为什么这么固执?!”
他抚着胸口,淡淡一笑,道:“我知道我应当遵从对他的承诺,可是这里……我的心,不让我忘记他。我要听从我的心。”
女子问:“你难道不怕变了恶鬼,永不超生?”
他摇摇头,却语气坚定地道:“我相信我的心,为了他,我也要好好的,我绝不会让我的心沉沦血海。”
女子启了双唇,欲言又止。良久,却是长叹一声,脸上竟笼上一层难以描述的失望与无力、伤心与悲叹交织的神色。凄然一笑,低声道:“天意……天意……”转身离去。
他竟真的下定了决心,就此日复一日,痴痴伫立奈何桥头、忘川河畔,望着那黄泉来路,等待惜朝的身影。心口的痛,渐渐已经习惯。那女子则每日准时送一盏杜鹃花茶来。也每日,必问他一句:“你还是不肯投胎么?”他也每日,必答一句:“我要等到他来。”
他就在这奈何桥头等,心中幻想着与惜朝一同转世为人的情景,借以消磨这幽冥漫长岁月。
可是他不曾想到,他等,等,竟就这样一直等下去,年复一年,惜朝却仍然没有来。他的心,仿佛从那日日绞痛之处,慢慢裂开一个口子,那缺口渐渐生长,越长越大,似连他整个心都要消失了一般。心痛犹可忍受,可这心上生长了缺口,便觉空虚得可怕,似在茫茫黑暗之中,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抓不到。
过奈何桥转生的魂魄却日渐增多,孟婆的生意越来越好,早晚都不得歇息,整日笑得合不拢嘴,倒也没空和他啰嗦。他在这百万魂魄中细细辨认,却不见有神仙下凡,更不得惜朝半分消息。
第五十年上,那女子对他说:“怨憎会是苦,爱别离也是苦,求不得更是苦。你为何就是执迷不悟?为何不肯弃了这苦去转生?”他摇头微笑:“没有那人相伴,红尘再是繁华又如何?”
第一百年上,他再也不敢想像,惜朝从黄泉那端走过来时,他该是怎样欢喜地迎上去。想起时,便切切感觉到百年孤寂,魂魄无依。
第一百五十年上,当那女子问起他,他不知是因等待的不安或寂寞,向她说起惜朝,说起那碧湖,那杜鹃山。那女子却是一直低头倾听,不发一言,听他说了三天三夜,听完竟自离去。
第二百年上,那女子却对他说:“你可曾想过,你在天庭的遭遇,还有别的可能?”
他不明白。她却背转过身,望着忘川河滚滚浪涛,说:“你可曾想过,他杀雷公电母,或许根本不是因为你,却是有其它原因,他却设计你替他在诛仙台上受刑,而后杀你以绝后患。他知你对他之心,绝不会害他,嫁祸于你万无一失。可他没想到你一痴至斯,到了地府却不肯投胎,为免生他变,便用一番说辞,骗得你心甘情愿地喝那孟婆汤,忘记前尘。你还不明白?你是根本等不到他的!若他没有骗你,为什么你等了两百年还不来?他是仙,你是妖,原本便有缘无份,天也不能容你们在一起!你再等也没有用,他是不会来的,你还不醒悟?”
他惨然变色。她说的,或许是真,或许是假,他无法分辨。可他确确实实无法解释,为什么等了两百年,惜朝还不来?
女子仍不回头,只见得背影纤纤细弱,煞是可怜。她颤声问:“你还要等?若是你根本没有人可以等,你还在这奈何桥头留恋做什么?”
他一时竟无言以对。若是根本无人可等,他还等什么?若是惜朝再一次骗了他,若是惜朝从头到尾便是在利用他,他还有什么可留恋?!
可是……他只是放不下啊!
第二百五十年上,女子问,如果在第三百年上,惜朝还不来,他肯不肯死心去投胎。他第一次,没有立刻回答“不。”
惜朝当真是这样欺骗利用他么?若惜朝没有骗他,两百五十年,惜朝早该来了啊。两百五十年了,他不是不怨的。
可是,就算那女子的话才是真实,他也只是不愿相信。
第三百年,便这样到来了。
三百年,忘川河依旧血浪滔天。三百年,彼岸花依旧此开彼谢。三百年,黄泉路依旧魂魄悠悠。
三百年,他已整整在这奈何桥头站了三百年了。犹似当年初望时。
他的心,好像已经被这三百年的岁月彻底掏空了,什么也不剩下。
惜朝没有来。
也许惜朝是真的彻彻底底地骗了他。
也许惜朝再也不会来了。
他的心忽然剧痛,他痛得身子缩成一团,眼前昏天黑地,一片模糊。
模糊中,他看见阴司地府司掌生死簿的判官钟馗,带着黑白无常走来,向他道:“七少,你为一念不甘,滞留地府已达三百三十余年,至今执迷不悟。你难道定要等到得知真像,心碎成灰之时,才肯放下?”
他痛得无法回答。可他透过钟馗和无常,却看见了远处,有熟悉的身影向奈何桥走来。
七 情之至
黄泉深处,有两个熟悉的身影走来。
他吃惊叫道:“红衣!红叶!你们怎么……”来的竟然是花果司的仙童红衣和仙女红叶。——他们在天上好端端的,为什么会来到这阴曹地府,难道天界又出了什么事?
红衣和红叶见到他,都变了脸色。他却道乍见天界故人,定能向他们打听惜朝消息,惊喜相迎。
突然那泡杜鹃花茶的女子拦在了他身前。她满目盈泪,神色凄绝。怀中却抱着一面镜子。这镜子放出耀目的光芒,一时间奈何桥边的鬼魂纷纷退避,连钟馗和无常都退开三尺之外。唯独他,除了觉得有些刺目,并未感到异样。
钟馗奇道:“阴阳通天镜?!难怪这三百多年来,冥府总有一处阳气冲天,原来这阴阳通天镜竟被你带到冥府来了!”
那女子不待旁人多话,却急从孟婆手中夺过一碗孟婆汤直送到他面前,双眸凄切望着他:“你喝了它,喝了吧!你还不明白,你等的碧莲仙君不会来了,他骗了你!你喝了这汤,忘了他吧!红衣、红叶,你们告诉他,碧莲仙君再也不会来找他了,是不是?”红衣红叶好似吃了一惊,都惶然点头道:“是、是……”
他震惊不信,为什么这女子竟知道他等的人是谁,她究竟是什么人?他急拉住红叶问:“究竟出了什么事,碧莲仙君现在在做什么?”红叶慌忙避开他的目光,连退两步道:“晴仙子说得没错,碧、碧莲仙君……他真的不会来了……”——晴仙子?难道这女子,竟是天庭中、太白金星身边、司掌晴日的晴仙子?可她为什么也会在这地府之中,同他一样一等便是三百多年?
晴仙子将孟婆汤直递到他面前,几乎已是求恳般道:“七少,你相信了吧,碧莲仙君真的不会来了,你还不快喝了孟婆汤去投胎?便算我求你、喝了它吧!”
惜朝为什么不会来了?为什么她一定要他喝这碗孟婆汤忘却前尘?为什么红衣红叶神色这般古怪?他推开她的手道:“不,我不喝!不弄清楚,我绝不喝!”他心中焦虑,手下力道重了两分,晴仙子手上一碗孟婆汤被他推翻,汤碗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晴仙子望着地上碎碗,竟好似痴了,口中反反覆覆,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可她,究竟是在对谁说对不起?
忽然从黄泉那头,又涌来几只魂魄。红裙的、绿裳的男女中,有个一身金色鳞甲的男子,极是扎眼。那金甲男子一眼看见了他,竟猛拔出腰间大刀,冲上前向他当头便砍。钟馗劈手夺了刀喝道:“这是阴司地府,你们早已是死去的幽魂,还争斗什么?”黑白无常,也急拉住锁魂链。那金甲男子被锁魂链拉住,却还拼命挣扎,伸手指着他,目眦欲裂、悲愤万分,嘶声道:“你……你……是你!是你害得碧莲……”与那男子同来的幽魂们也纷纷涌了上来,竟都仇恨之极地盯住他,鬼目磷磷,鬼呼森森:“是你!是你!是你害了他!”
他惊骇莫名,浑身僵冷,几乎说不出话:“惜朝……碧莲仙君,他,他怎么了?”一个身子,好似在弱水河中逐渐下沉,慌忙抓住晴仙子,仿佛她便是最后一线生机:“晴仙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可是原本都知道?不要再瞒我!”
晴仙子凄然一笑,眼神却穿过他望着远方,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瞒不住了,他终于要知道了……对不起,我没完成你的嘱托……”两行珠泪,从她眼中滚落。红衣垂下头,红叶眼中含泪,金甲男子神色惨痛欲绝。
晴仙子又望向他,凄然道:“三百年前,他嘱托我不论用什么办法,一定要让你喝下这碗孟婆汤,忘却一切去投胎。这三百年来,我为了完成他的嘱托,才留在黄泉之中,可我想尽了办法,你却始终不肯喝。我曾说他或许是利用嫁祸于你,这番话也是他教的,只不过是想骗得你死心,谁知你竟和他,一样痴……你可知,你不肯喝孟婆汤,却是辜负了他一番苦心!——你为何定要得知真相?纵然得知真相,也早已无济于事!”
为什么,她竟肯为了惜朝一个嘱托,在这地府中陪他等了三百年?她,却又为何也这样痴?
她举起怀里的阴阳通天镜,道:“这是我的魂魄下界前从太白金星处偷出的阴阳通天镜,这三百多年,你我便是靠着这镜的仙气滋养的杜鹃花茶,才不致受邪气侵蚀、迷失心智,是以冥界唯有你我不怕它的阳气。这阴阳通天镜里,可以看到天宫不论何时、何地发生之事。你既然定要知道真相,今日便全都让你看到!”她伸手在镜上一抚,道:“就从你昏迷之后开始看起罢。”
镜面忽然便幻作一片清澈的水面,波纹渐渐荡漾,现出碧湖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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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见,惜朝怀抱着昏迷的他,凝视着他的脸静默良久,终于,好似下了狠心,眼中流露绝然之色,狠声道:“这最后的日子、终要在一起!”
他看见,惜朝带着他闯入雷城,二话不说,直接抓住电母下刀,逼问雷公究竟还有无救他之法。雷公不是他对手,终不忍电母受苦,说出还有一个办法——却要惜朝以己身为媒介,耗五千年修行,引天雷之力为他驱毒。惜朝毫不犹豫,只点了点头,便剖开雷公之腹取出玄天渡劫珠。雷公一死,电母也便自尽,一众雷城侍者,尽在惜朝小斧之下断了喉咙,只留下一城鲜血、一城尸体。
他看见,惜朝站在雷城之顶,举手向天,从天穹深处、道道惊雷劈到惜朝身上。每一道雷,就劈去惜朝一百年的修行。惜朝一动不动地站着,咬紧牙关、神情坚决,那凄厉的闪电,照得惜朝的脸色惨白,可惜朝的眼神,却比闪电还要凌厉。一道又一道、惜朝一共受了五十道天雷、耗去五千年修行,才终于将他体内毒素全数化解。
他看见,惜朝带他回到碧湖,再也支持不住,隐身碧莲之中。他看见,他恍惚醒来,惜朝幻回人身,向他展颜一笑,却又听到有人闯入,便令他昏迷,将他藏于碧湖中,加以结界保护,却因体力不支未曾结界完全,天宫的兵将就已闯来将惜朝带走。他看见,惜朝前脚刚走,太白金星后脚便带人来破了惜朝未完成的结界,将他押送铁判司。
他看见,凌霄殿上,惜朝负手昂首,冷眼相对玉帝王母、天庭众神。玉帝道,只要惜朝承认雷公电母都是他七少所杀,便此结案,不会对惜朝有半分影响。惜朝却冷冷一笑,直认一切都是自己所为。玉帝却道已将那七少押上诛仙台。惜朝脸色顿时大变,怔怔地站着,过了许久都不曾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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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仙子却忽然掩了通天镜,含泪道:“你可知你的……‘惜朝’,究竟是什么身份?”他茫然摇头。
晴仙子轻轻地道:“两万余年前,天界滋生秽气,万物衰败,众仙人亦都受秽气烦扰,混乱不堪。玉帝前去请教西天佛祖,佛祖言道,这秽气乃是天界众仙心中未净的俗孽之念聚集而成,无法除尽,须以世间至纯至净之物养于天界,退散秽气。玉帝在佛祖指点下,终于寻到在三界交界生长的一朵碧莲花苞。这碧莲是汇集天地精华而生,吸取日月光芒而长,乃世间最纯净之物,玉帝便将它移植到天庭碧湖。碧莲在碧湖生长了五千年,便能够化为人形,就是——你的,惜朝。只是,这两万余年来,碧莲却始终都是花苞,不曾开放,成了天界之谜,直到你来了……”
——难怪惜朝在天界身份如此特殊,即便杀了雷公电母,玉帝也无可奈何。难怪他以世俗爱欲沾惹惜朝,便是犯了天庭大忌,要被处以极刑。
晴仙子的泪浸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