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
却听得“吱喳”声大作,远处飞来一群雀儿,小玉飞上去和它们一番交谈,惊乍声不断,越发嘈杂。他偷偷见惜朝皱了皱眉,便叫道:“小玉,你们说什么呢,这么吵嚷。”小玉飞过来道:“嘿,那是西边飞过来的朋友,这几天外面出大事啦!”
他问道:“什么事?”那群雀儿便一个个吱吱喳喳地叫道:“外面打仗打得可热闹啦!到处都死人!那个董太师强迫皇帝把都城迁到长安,赶了几百万老百姓上路,还一把火烧了洛阳,挖了好多坟,烧杀抢掠,老百姓那叫一个惨呀!”小玉也连声道:“是啊,那小皇帝也好可怜,才九岁,还什么也不懂呢!”
他心道:这人间的纷争,与我何干?便不想再听。然而心中忽地一个“咯噔”,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忙问道:“小玉,你说,皇帝才九岁?”小玉道:“是呀,去年大的皇帝死啦,立了个皇帝,董卓又把他废了,立了现在的……”他忙打断小玉的话问道:“小玉,你告诉我,现在是什么年头?”小玉奇道:“今年是初平元年,庚午年,怎么了?”
惜朝仿佛已明白他的意图,他却不等惜朝说话,只问小玉:“那你告诉我,乙未年,永寿元年,是哪一年,离现在有多久?”
未上天庭时,他时常化了人形去人间玩耍,对人间朝代年号也有印象,永寿元年,正是他被王母娘娘召上天庭的那一年。
小玉扑扇两下翅膀,道:“嘿,你考我呢?永寿元年,可不是那个桓帝的年号吗?他都死了二十多年啦。乙未年,那是三十多年前了吧!”
他上天庭正是三十余日,天上一日,人间一年,人间可不正是过了三十多年么?
可是、这明明不是人间!他猛地回头看了惜朝道:“惜朝,你说这是你凭我脑中记忆幻出的人间,可是我脑中对人间的记忆分明到了乙未年便没有了,哪里还会有什么太师废皇帝、迁都长安的记忆?惜朝,惜朝,这里就是人间对不对?——惜朝,当初你说人间污秽,不肯下凡,可你还是为了我,宁肯委屈自己下凡,对不对?你只是嘴硬、不肯承认,却骗我是你幻出来的景象!”
他原以为被他揭穿事实,惜朝也该有些惊讶,或者有些不好意思才是。哪知惜朝却微微一笑,侧了头瞅着他道:“庄周梦蝶,蝶梦庄周,你焉知这不过是你自己的梦?”
他怔住。小玉竟也嘻嘻笑道:“是呀是呀,没准这整个儿都是你的梦境,连我也是活在你梦里的呢!又或者呀,这是我的梦,你才是活在我梦里的呢!还或许呀,你和我,都活在这位仙人的梦里呢!”
他瞪大了眼睛,一片茫然,望着惜朝道:“惜朝,你跟我开玩笑的罢?这……这一切,怎么可能是梦呢?这里,究竟是不是人间?”
惜朝信手拈起衣上一片杜鹃花瓣,瞅着那花瓣,淡淡地道:“你瞧这杜鹃花,我在看它,说不定它也在看我。或许,这个世界整个都是你的梦境,或许,我是你的梦,又或许,你是我的梦。或许,这是我幻出来的人间,或许,这里是真正的人间,又或许,这里是人间的一面镜子。是真,还是幻,重要么?”
这神仙们喜欢打禅机,玄乎其玄,弄得别人一头雾水。他可是个直肠直肚的豹子精,喜欢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不懂这些道道。他仿佛并不明白,又仿佛有些明白。却忽然伸手去一把攥住了惜朝的手,朗声笑道:“惜朝,我可不管这什么真啊假啊,我只要现在。我只要此时、此刻,你同我在一起。当初我给你起了惜朝的名字,为的是珍惜朝华。可我现在不光是珍惜朝华——惜朝,惜朝,我只要惜取今朝。”
说罢拉起惜朝的手就跳下巨石,手中幻出一把剑,大声道:“惜朝,我不管这是不是真的人间,我都要在这里留下我与你,活过的证明。这巨石千年不朽,我要我们的名字也千年不朽。”腾空而起,运劲于剑,只听得“嗤嗤”连声,石屑纷纷落下,巨石壁上便刻上了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右边两字“惜朝”,左边两字“小七”。
写完,站定,回眸向惜朝一笑,神采飞扬。
惜朝被他所感染,不禁也回以一个淡淡微笑。看了看石壁,道:“小七?怎么不写七少?”
他笑道:“反正我也没个正经名字,人家都喊我七少,可我想你喊我的要和别人不一样。小七多亲切,你以后就喊我小七吧。”
可忽然想起——他没有以后了。今日……已是最后一日了。登时心口剧痛,身子渐渐地软下去。
惜朝急忙揽了他身子,就地坐下为他输气压毒。可这一次,他体内气息渐渐散乱,竟怎样也无法控制。惜朝见他气息越来越弱,知道他大限将到,不禁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他头脑晕眩,神智却还清醒,见惜朝手轻轻颤抖,便握了惜朝的手;却感觉到一物硌手——竟然是昨夜他送给惜朝的护身戒指。他还以为惜朝早已一怒扔进湖中,谁知惜朝却一直带在手上……
他靠在惜朝怀中,抬头望着惜朝,只见惜朝怔怔地看着自己,眸光千回百转,虽未发一言,却似说了无穷的话。他知道时间不多了,勉强提起力气,微笑着低声道:“惜朝,我还有最后一个愿望,你可能满足我?”
惜朝点头,他便道:“我认识你这么久,可从来没见你打心眼里开开心心、快快活活地笑过。你总是淡淡的。你肯不肯现在开开心心地笑一个给我看?我可不想你伤心,我想看你快快活活的。”
惜朝听得他临死前却是这么一个要求,怔了怔,点点头,便要笑给他看。可是嘴上虽似笑了,眉却终是未展,实在并不符他的要求。
他紧握了惜朝的手,柔声道:“惜朝,我马上就去投胎转世,修仙炼道,一千年后,我还会到天上去找你。你可不要忘了我……我永远都是小七……”说到此,气息再难接续,渐觉神智涣散。
忽然觉得手上一热,勉力睁眼看去,竟是一片鲜红。再看惜朝嘴角也染着丝丝鲜红,竟是吐了一口鲜血出来。他心里又是欢喜,又是伤心。忽然眼前一黑,最终失去意识前,耳中隐隐听见惜朝道:“小七,我要你活着陪我!”却再也无力撑持,就此沉入长眠。
五 何许
沉沉黑暗中,他却并不宁静。纷乱梦境里,一时温暖如春,一时寒冷如冬。一时仿佛有刀剑交战,鲜血淋漓,一时仿佛有雷在击,火在烧,一时又仿佛清泉阵阵,涌入心扉。梦里总有惜朝,可惜朝的脸总是朦朦胧胧,怎么也看不清楚。他隐隐有些神智,便想:我是死了么?是我的魂魄到了地狱了么?那……惜朝呢?
想到惜朝时,眼前便仿佛出现了惜朝的身影。惜朝看着他,仿佛叹了口气,便转过身去。他连忙喊着惜朝,可惜朝却似没有听见,慢慢走远。他拼命追赶,可怎样也追不上。惜朝的背影渐渐走远,渐渐消失。他心中大痛,不禁大叫出来:“惜朝!”
这一叫,却忽然醒了过来。睁开眼,只见云雾缭绕,闻得清香阵阵,有人已为他披上了从前那件皮裘。这景象,怎地这般熟悉?
他跳将起来:这里,分明就是仙界碧湖!他还活着,他没有死!
乍一抬眼,便看见碧湖中央那朵碧莲,竟然已经盛开了。
他看见它,从来只需一眼。可每看这一眼,却恨不得有一千年、一万年那么久;它的色,从来只有一种碧。可他看了这一种碧,世间万物便再也没有了颜色。
满湖红莲绿荷,尽只为了衬出这碧莲焕开的盛景。莲开千瓣,重重叠叠,相生相映,每舒展一分便牵惹一分心动。瓣间约莫见得中央一点嫩黄莲心,似隐似现。霞光万道,照得这碧湖仿如西方极乐世界的光明。清香漫天,胜过极乐世界的纷纭香露。随风摇曳间,华彩流溢,光影离合,如佛祖说法时,满天花坠。——可纵是西方极乐世界那五色莲池、七重宝树、万瓣蔓珠莎华曼陀罗华,也比不上这一朵碧莲盛开的清扬光华。
细看,碧莲并未完全开透。还剩那围着莲心的一圈花瓣,似展未展,微遮着莲心。想必离全开也不过是几日间的事。
而他身上神清气爽,那缠绕折磨他七日之久的寒热二气,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还好好的活着,什么事也没有;惜朝也还好好的在碧湖中盛开着。
开得这么美,傲然盛放,惊世绝艳,灼目、刻骨、铭心。
他痴痴醉醉,轻声道:“惜朝,惜朝,我没死,我们都好好地在这碧湖,是天意么,是上天开眼,佛祖垂怜,许了我们相伴相守么?”
忽听“嗤”的一声冷笑,眼前雾起雾散,惜朝已变回人身,出现在他眼前。惜朝,惜朝。他经历了一场生死回转,终于又见到惜朝了。
惜朝仿佛没有变,又仿佛变了。惜朝依然清绝孤傲,依然神情冷淡。可隐隐约约间,好像有红尘万丈不尽幽思,缠绵上了这本来高高在上隔绝尘俗的仙人。那双看着他的眼里,眸光深处,竟透出一分宛转。
他乍见惜朝,欢喜万分,一时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惜朝却先冷冷道:“什么上天,什么佛祖,法相金身,装腔作势,你指望他们,还不如指望我。”
他奇道:“惜朝,是你救了我?……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话未说完,惜朝忽然眉头一皱,微侧了头,若有所思。他便静等惜朝说话。
惜朝却又抬头看他,声音放柔了道:“那不过只是一个梦。小七,梦里你说想看我真正开心的笑,当时我答应了你,却没做到。现下满足你。”说罢便展颜一笑。
便如碧莲骤然盛放的一刹那。弹指间,混沌初开,日月消长,云起云灭,三界繁华尽黯,众生万灵,尽为这一笑倾倒。
他惊艳,痴醉,听不见惜朝低低一叹,看不见惜朝幽深眼底神色。惜朝抬起手,竟轻轻伸向他的脸。指尖微凉,将触未触,从他眉眼间顺着脸颊轻轻滑下。惜朝的手势,竟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柔。
这冰凉又温柔的触感,似要伴随他永生永世,绝不分离。
然而惜朝衫袖一拂,他便猝不及防地带着这满怀的惊艳与温柔再次沉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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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浑身巨痛,惊醒过来。四下一看,不由大吃一惊。
他身被捆仙索五花大绑,琵琶骨上穿了缚仙索,剧痛难挨。面前立的是天界执法审刑、铁面无私的铁面天尊。铁判殿庄森肃穆,四大天王,三十六判使,七十二执役,横眉怒目,各举森冷兵器,更有张天师坐镇,恁大的阵仗!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铁面天尊冷面喝道:“花果司职掌仙人七少!你魔障心窍,以尘俗孽欲玷污碧湖圣莲,更为一己之私,杀雷公电母,将雷城侍者尽皆灭口,血洗雷城,妖性肆虐、犯杀孽、乱仙界,恶贯满盈,罪无可赦!”
他大惊失色,全不知从何说起,挣扎抗辩道:“我没有杀雷公电母,更没有血洗雷城!我全不知你在说什么!我没有犯这些罪!一定有什么误会!”
铁面天尊冷冷道:“七少,你不要再狡辩了。你只当灭了雷城众人之口,无人能知。你可不知道太白金星有阴阳通天镜,他早料到你有逆意,在镜中监视你已久,将一切看得明明白白。昨夜你闯到雷城,逼雷公电母交出玄天渡劫珠,以解你体内寒热二毒,雷公电母不允,你便狂性大发,百般折磨电母,逼雷公说出引天雷、用宝珠救命的方法,再杀雷公,剖腹取珠,电母不愿受你折磨,自尽而死。你随即将雷城侍者全数灭口。”
他胸中气血翻涌,只觉天地昏暗不明,大叫道:“我没有!我是冤枉的!我没有杀雷公电母,我一直和碧莲仙君在一起,他可以为我作证!”为什么这些神仙要用这些子虚乌有的事情来冤枉他?为什么明明没有发生的事情,却被人说得斩钉截铁?
铁面天尊冷笑道:“碧莲仙君?你玷污圣莲,亵渎天庭,心存妄念,其行本身就是无可饶恕的死罪,该受极刑。你还在妄想什么?就是碧莲仙君把你送到铁判司的!”
他如遭雷击,失声道:“不可能!”
张天师从旁插口道:“你不信?不是碧莲仙君把你送来,我们哪能这么轻松容易地抓到你?你以为仙君会护着你哪?他若护着你,凭我等能抓到你吗?不是仙君自己述说你对他意存妄念,我们又怎会知道?仙君道他早觉你心存异念,昨日一个疏忽,你便逃去雷城,等他赶到时你已杀了雷公电母。因此他忍无可忍,才亲自动手,将你押送铁面天尊座前。这是仙君的亲口证词。”
好似冰水从头浇下,他浑身僵冷,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张天师仿佛句句在理,的确,若是惜朝不肯,谁能强行将他带走?在碧湖惜朝又为何忽然令他昏迷?但他在七日命尽时即昏迷,醒来后只与惜朝说了几句话,这之前之后出了什么事,他全然不知!他也不知身上的寒热二毒,究竟是怎样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