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之三





  秦观月素与纹儿熟识,知道她是江白部下,因此识得纹儿住处。此时迅速审视情状,心想他与左钟离两人并不会武,若站在这里,反而令纹儿分心,难以应对。 
  当下也不客气,一点头,低声道:“你自己小心。” 
  用力在左钟离脸上一拍,道:“莫再胡闹,快些放手。” 
  左钟离似是被刺客杀意惊醒,猛张开眼,目光略显迷茫看向秦观月,下意识松开搂在秦观月腰间手臂。 
  秦观月一得自由,拉着左钟离便向院外奔去。 
  却哪有这般容易,那两个刺客目标乃是左钟离,见秦观月带着左钟离要逃,手中长剑一指,已揉身而上,直刺向左钟离后心。 
  纹儿见状,飞身上前,手中一双匕首挽了两个剑花,一路小天星剑施展开,便欲与刺客缠斗在一处。 
  只见其剑势迅若奔雷,道道银光划过,直指向两刺客要害之处,竟似是有些不要命的打法。 
  秦观月拉着左钟离一路往前奔,奔出去不远,却觉得左钟离脚步减缓,跌跌撞撞,以为他酒劲未过,不由心急,回头催促道:“快走!” 
  却借着廊上灯光看见左钟离脸色苍白,唇色泛紫,目瞳涣散。不由心中一惊,反手扣住左钟离腕脉,只觉得脉象忽急忽缓,显然中了剧毒。 
  原来方才纹儿虽极力抵挡,却仍是被刺客得手,趁隙伤了左钟离,想来是用了剧毒暗器。 
  秦观月不假思索,绕到左钟离身侧,将他手放在自己肩上,半扶半拉,将左钟离带向纹儿的房间。 
  左钟离毒伤发作,神智渐昏,待两人好不容易进了纹儿房里,秦观月奋力将左钟离推倒在床上,回身关了门,靠在门扇之上,连连喘息,只觉得出一身大汗。 
  好在此时夜深,千水阁内嫖客女伎大多正在行乐,这一路上倒未惊动别的人。 
  待平复气息,从桌上拿起烛台,放在床头,伸手便撕开左钟离衣裳,将他身前身后细细查看,果然在后颈发下发现一枚细针,大半没入皮肤之中,只留一个细小针尾。 
  不由眉头微皱。心想,左钟离身居高位,不免遭人忌恨,竟然被下这样的毒手。 
  再仔细切脉,心中已然明了。这毒,名为流玥,沾血即入,发作起来不过一时三刻,待毒素随血液走遍全身,便无药可救。死时却全无异状,针既细小,又射在隐蔽之处,稍一疏忽,便令人以为是因什么痼疾暴毙而亡。 
  此毒如此霸道,发作又快,罕有人能解,但秦观月既然盛名在外,却也难不倒他,只是苦于此时环境凶险,又只随身带了简单药物,便平添了几分困难。 
  略一思索,先自怀中掏出一个翠色琉璃瓶子,透过瓶身,隐约可见一枚乌黑药丸。这药丸乃是他费心炼制,服一粒有延缓毒势之效,连服数粒则可解百毒,因凑齐药材不易,只炼了数枚。六月间江白中毒时给了他大半,如今自己身边倒只剩下这一粒。 
  伸手捏住左钟离下颚,令他张开嘴,将药丸送入,好在这药入口既化,否则此时左钟离神智迷糊,难以吞咽,不免又要一番麻烦。 
  又取出随身带的金针磁石,先将没入肤中的毒针吸出,再挑了一枚中空金针刺入,手势熟练,一控一放间便有几滴浓黑毒血流出。 
  这时翻过左钟离身子,看他脸色仍是苍白,伸手摸向脉门,察觉脉象平和了一些,不由略松一口气。这毒暂时延住,几个时辰之内,左钟离性命无忧。 
  好在此间离自己医馆极近,待纹儿打退了刺客,便可为他解毒。 
  但那两个刺客显然身手不弱,却不知这些功夫,纹儿会不会遇险。 
  伸手扳动窗边暗藏机关,向外求救。这机关设置巧妙,以细索通到屋檐下,只需一按,便牵引屋檐下另一处机关,机关复机关,层层牵动,不过瞬息便能令千水阁附近半分堂之人知晓,及时赶来。 
  又走到纹儿梳妆台前,将铜镜向一旁推开少许,露出一个小孔来,凑目看去。这小孔之后设有暗道,以银镜转折,可监视屋外。 
  恰此时,看见一个黑衣人影自屋脊上翻身落下,蹲在不远处一间房间窗下,悄悄戳破窗纸,向内窥探。 
  那黑衣人看了一眼,便又无声潜到另一扇窗下,借着窗缝向里张望。 
  如此悄无声息,一间间房间看过来,转眼便向纹儿房间走近。 
  秦观月心念转动,顿时明白这必定是刺客同党,是来悄悄探察左钟离下落,若是发觉他未死,便补上一刀。 
  自己既无功夫在身,纹儿也不见踪影,半分堂之人只怕未及赶到,却该如何应对? 
  看一眼躺在床上左钟离,脑中诸般念头转过,这时听见附近房里传来一阵男女欢爱喘息之声,秦观月心中灵光一现。 
  只见他伸手拿下头上黑纱斗笠,将发束打散,发丝垂下,遮住大半边脸。然后解开衣襟,将领口直拉至肩下,扯过一旁架上浓紫织纹华丽锦袍披在自己身上。 
  侧头看见铜镜之中映出惨白无色双唇,眉头一皱,伸手打开纹儿留在梳妆台上胭脂,小指指腹轻沾一点,匆匆抹在自己唇上。 
  如此装扮好,连忙扑到床上,放下半边床幔,伏在左钟离身上,挡住他的面孔。 
  这一番作为,不过片刻,忽然心中惊觉,把脸略侧,佯闭着眼,微启一缝,恰瞥见窗纸上已多出一个小洞。 
  不由身形微动,长发滑下,露出右边小半张脸。 
  烛火微一摇曳,暗了几分,室中光线更显朦胧,却照出那绝色容姿。 
  第012章
  八月初五,太子水晟澈于骊山别院设夏宴,未至掌灯时,宾客便陆续到了,按着惯例,俱是未婚娶的皇亲国戚与三品以上大臣。 
  自左钟离入朝为官以来,这夏宴倒是年年参加,一次也不曾落下。每每思及此,左钟离总忍不住微微苦笑。 
  浑浑噩噩的到了骊山别院,与诸位皇子、世子、小侯爷一一照面。安王水祈苏虽则整整长了诸皇子一辈,却因至今未立妃,便仍然来赴宴了。他和左钟离两人,本是朝堂之上的对头,彼此勾心斗角,这时恰在别院门前遇见了,安王水祈苏眉眼一挑,一张邪魅俊美的脸上带出些说不出惑人的笑来,道:“左大人无端端的揽祸上身,又是何苦?” 
  左钟离心中一凛,知晓安王水祈苏眼线处处,左钟离遇刺之事并未张扬,只称得了急病,但毕竟瞒不得安王水祈苏,他这句话显然意有所指,兴许还猜到了主谋之人,但左钟离此时心中沮丧,亦无心力与水祈苏针锋相对,只是木然点头道:“多谢安王殿下关爱。” 
  这一句话,实在答的有些不伦不类,倒叫安王水祈苏有些摸不着头脑,微愣了下,便一甩袖当先踏入骊山别院。 
  左钟离这时哪里会留心安王的神色变化,只是木然跟着进去,又木然的入座。 
  宴席上,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只怕连莲池对岸的人也看出来了。 
  左钟离只觉得,这些日子,好像在做梦一样。 
  这根源,起自那日被礼部侍郎张力等人撺唆着去了千水阁,然后在席中听了一曲《观月》,接着,记忆便有些模糊不清了。 
  大约是喝醉了,迷迷糊糊间,觉得自己好像遇见了楚观月,非但把他搂在怀里大胆轻薄,仿佛最后观月还伏在自己身上,温柔婉转。 
  这样的事情,左钟离过去从未想过,他心中爱慕楚观月十年,但那人是如此高洁完美,左钟离怎么可能产生一丝亵渎的意念? 
  想来真是酒醉了,人的心性也乱了,竟生了这样荒诞的绮念! 
  但,真的只是醉梦一场么?左钟离却又有些不能确定。 
  美梦之后,是长长的沉睡,只觉得好像在温暖的水中不断往深处沉去,奇异的并未感到窒息,水波摇晃之间,带着说不出的适宜,仿佛春风一般抚摸着全身。左钟离忽然觉得,他累了十年,直到此时,才真正好好休憩了一场。 
  好梦正酣,却听见有人在耳畔不耐的说道:“左钟离,你要睡到什么时候?你故意迟迟不醒,是想砸了我的招牌么?” 
  那声音暗哑难听,语气间却有些熟悉。 
  近十年来,除却那观月之人外,再无第二个人,这样直呼他的名字。 
  是观月? 
  这念头浮现脑海之际,左钟离猛然振奋一下,随即觉得身上两下刺痛,忍不住呻吟一声,睁开了眼。 
  映入眼中的,却是有些熟悉的黑纱斗笠,一袭黑纱垂下,遮去了主人的面目。削瘦苍白如枯爪一般的手抬起,指尖分夹着两枚金针。 
  那人冷冷说道:“非要我用金针刺|穴才肯醒么?” 
  左钟离茫然了半晌,才真正清醒过来,这时看见那人已走到门口,并未停留,转眼身形便消失在屋外。 
  单看背影,若不是那么异样的瘦,却几乎和记忆中十年前的那人几乎一模一样。 
  左钟离忍不住再一次的犹疑起来。这秦观月,究竟是不是楚观月。 
  若他是楚观月,为何对自己这样的冷漠,竟不肯相认? 
  便是不知道他心中的痴念,单只是十年前他们那样的知交好友的关系,也断不该在十年后将自己视若陌生。 
  正在胡思乱想间,秦观月已经转回。手里端着碗药,放在桌上。弯腰伸手绕过左钟离胸前,将他扶抱起,令他靠在床头。两个人几乎身子贴在一起,秦观月身上淡淡药香传入左钟离鼻端。左钟离心神一阵恍惚,左钟离记忆之中楚观月天生体弱,身上也常年带着药味,但却又与眼前这人身上的气息并不相同。 
  那一层黑纱垂下,几乎贴在面上,透着些光,左钟离隐约瞧见黑纱之下一张模糊的脸,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直到无意识咽下秦观月喂到嘴边的药,被那药中的苦味一呛,左钟离才猛然回过神来,欲坐直身子,却不由软软靠倒在床头,只觉得浑身绵软无力。忍不住惊道:“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开口,听见自己嗓音嘶哑,不由又是一阵讶异。 
  也不知道黑纱斗笠之下,秦观月究竟是什么神情,只是见他正拿着勺子的手抖了抖,半勺药倾回碗中。 
  语调却是万年不变的漠然,道:“左大人真是醉的糊涂,竟什么也不记得了。前日夜里左大人在千水阁中遇刺中毒,想来是在朝中得罪了什么人罢。” 
  轻描淡写一句话带过,手中并不停顿,重新盛了满满一勺药递到左钟离唇边,不由分说便往他微启的口中一送,略有些强迫的令左钟离喝下药。 
  左钟离满心疑惑,脑中念头急转,一时也想不出他究竟得罪了什么人,要下这样的杀手。他既分散了注意,倒不觉得那药过分的苦,转眼便被秦观月这般谈不上温柔也不能算粗鲁的动作喂下一整碗药。喝完药,秦观月将他身体放平,盖上薄被,端着空碗便往外走。 
  眼见走到门口,左钟离连忙出声唤住,道:“秦观月……”话到嘴边,却又忽然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 
  秦观月并不回头,只是道:“你余毒未清,还需休养几日。” 
  说着已经走出门外,仔细带上木门。 
  药效起了,左钟离一阵困顿,便又陷入沉沉甜梦。 
  如此三日,匆匆而过。 
  秦观月话并不多,语气淡漠,动作虽然谈不上温柔,却又偏偏耐心仔细,为左钟离端药送水。只令左钟离心里说不出的迷茫疑惑。每日里看着秦观月一举一动,暗暗想着,他到底是不是楚观月?只觉得似像非像,着实捉摸不定。 
  到第四日,左钟离已经能够起身,知晓原来自己是在秦观月的医馆内。这时他家中老仆已经得了消息,来过几次,原是想将他接回,俱被秦观月以不宜移动的理由拒绝了。到这日,见左钟离起身下地,行动无碍,秦观月便道:“既然好了,便请回罢。” 
  左钟离这时心中起了奢望,觉得秦观月好像真是楚观月,便不想离去,但他一连四日未上朝,已然堆积了无数政事,也实在由不得他肆意任性,只得匆匆离去。 
  心里想着,只要得了闲,便来医馆见秦观月,总要找个结果出来。 
  却不想,他前脚走,秦观月后脚收拾了包裹,医馆大门一关,匆匆离去。 
  待左钟离隔日过来,看见的又是当初那架势。医馆的黑漆大门紧闭,门人老林坐在门前树下抽着烟袋,说道:“秦大夫外出行医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茫然四顾,不禁怅然若失。 
  如此恍恍惚惚过了两日,转眼便到了夏宴,待入了骊山别院,席中坐定,杯酒之后,忽然听见六皇子水晟湛说道:“皇兄,听说你宫中有一个琴师,技艺非凡?” 
  心里猛然一惊,不由收慑了心神。 
  原来不知不觉,席上诸人已议论起了太子水晟澈的琴师。左钟离心中明白,他们议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