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之三





  左钟离尴尬一笑道:“在下对这奇人异事起了好奇,便想知道些细闻。” 
  黄芮不疑有他,道:“若是有机会,老夫也想拜见一下这位名医呢。” 
  左钟离笑了笑,施了礼,道:“左某还有些事务,这便不打扰黄大人了。” 
  告辞了黄芮,左钟离立即原路折回,出了宫门,吩咐候在外面的家仆不用跟随,轿也不坐,便一个人直往东市奔去。 
  到东市,问了秦大夫的医馆,果然大多知晓,一路指引着寻到,却只有一个看门人坐在门前晒太阳,说道:“秦大夫出远门了。” 
  “何时能归来?”左钟离问道。 
  门人打了个呵欠,道:“这可不好说,也许三五日,也许一年半载。”半合着眼,爱理不理。 
  无奈之下,心念一转,便往京城首富江府去了。 
  江府家仆大多识得左钟离,知道他曾与已故老爷关系非浅,又是当朝宰相,自然不敢怠慢,直把他请到堂中坐下,管家亲手奉了茶,立在一旁问道:“不知左大人前来有何要事?” 
  左钟离道:“我是来找你家小主人。” 
  那管家立刻一张老脸皱起,神色有些不安,道:“少主今日一早便出了门,尚未归来。”又道:“老仆这就派人去把少主找回来。” 
  说着,连忙招来一旁下人,低声的吩咐了几句,左钟离隐约听到“千水阁”三字。知道那是上京出名的伎馆,不由心中叹息。 
  过了小半个时辰,先前的下人回来了,附在管家耳边低语。待他退下,管家向左钟离作礼道:“左大人……少主在外间那个……有些事,只怕一时三刻回不来。不若您先请回,等少主回来了,再去您府上拜访?”言语间,神情尴尬。 
  左钟离心思玲珑,哪里会不知道,想必是江白沉迷在美色中,不愿回来。 
  并不点穿,却道:“左右无事,我便等等罢。这里许久不来,也该给江兄上一注香。” 
  他与江雉为忘年知交,江雉年长他近二十岁,却不拘年龄,坚持以兄弟相称,从前左钟离称江雉为江兄,江雉则叫他一声左小弟。这样唤来,左钟离倒平白长了江白一辈,但却不好意思自以长辈居之。 
  管家自然不便拒绝,把左钟离引到后面灵堂。除了江雉三个月前过世期间来过,他尚是初次前来祭拜。 
  点了香,在灵位前插上,心中默默感慨,想不到江雉正当壮年,却莫名病亡,唯一的独子江白却又放荡形骸,只怕江雉九泉之下也难以安心。 
  管家在一旁想起从前江雉尚在时的情形,亦有些伤感,双目含泪。 
  拜祭完毕,又重回前厅坐下,与管家闲言碎语聊了许久,说得无非是当时江雉尚在时的情形。不觉便又等了两个时辰,已过掌灯时分。 
  管家便有些坐立不安,道:“这……少主不知何时才会回来,左大人还是别等了……” 
  左钟离心想,听说江白日日流连花坊酒肆,便是改日再来,多半也是今天一样的情形,左右已经等了这许多时候,索性铁了心等到底。 
  说道:“无妨,我再等会好了。” 
  这一等,又是一个时辰,管家在一旁额头见汗,站立不安,又连连催人去请自家小主人。 
  这时前院传来些动静,原来是江白回来了,管家不由松一口气,连忙迎了出去,想是告知他左相大人来了。 
  左钟离自椅中起身,往门前微移了两步,便看见江白正半靠着管家走进来。一袭旧白长衣穿的松松垮垮,乌青长发披在身后也不束起,一双狭长美目似张非张,透出迷蒙醉意。尚隔着些距离,便闻见他身上散出的浓郁脂粉香气和酒味。左钟离不由微微皱眉。 
  却见江白推开管家,摇摇晃晃走到左钟离面前,说道:“难得左大人大驾光临……来人,快上茶。” 
  管家哭笑不得,在一旁说道:“少主,已经为左大人奉上茶了。” 
  江白瞥了眼桌子,“哦”一声,晃到主人位上坐下,接过旁边小厮端来的醒酒茶,喝了几口,似是神智清明了一些,向左钟离道:“左大人,今日好兴致,怎么想起来往这江府跑了?” 
  左钟离看一眼旁边管家、仆役,管家知机,连忙招呼仆役和自己一同退下,出了屋子,细心合上门。 
  等人都退了,左钟离这才道:“江白,我便开门见山罢,我今日来,是想请你帮忙找个人的。” 
  江白手中白玉金槿扇啪一声张开,扇了几下,笑道:“哦?不知道左大人是心仪哪位姑娘?左大人放心,这坊间的姑娘我俱是识得的,无论看中哪位,江白定当鼎力襄助。”这一笑,却笑得轻浮暧昧。 
  左钟离一阵尴尬,复又有些着恼,重重咳了一声,严肃道:“莫胡言乱语的,我且问你,你是不是认识秦观月?” 
  江白却不买帐,懒懒笑道:“认识如何?不认识又如何?” 
  第003章
  千百盏明灯照的四下里亮如白昼,和着芬芳春风送入耳的是道不尽妙曼的丝竹雅乐。盘龙殿中,祈帝、苏后高坐主位,众王公大臣分座两旁,羹筹交错间,看向的是殿中艳姬流光飞舞。 
  这宴是为新科状元而设,非但王公贵族,便是连公主亦得以出席,众臣看见状元王焕对面席上赫然坐着瑞珏公主,平日素来娇纵蛮横的瑞珏公主此时却坐在那里显出十分端庄贤淑的模样,便越发令众人认定此前传闻祈帝有意把瑞珏公主指配给王焕并非空|穴来风。 
  这酒宴,无非是巴结迎奉、虚伪客套。左钟离坐在席间放眼望去,只觉得满目见到的,都是虚伪,无论是互为一党又或敌对派系,在这时却俱带着一张笑脸,说着些不着边际的客套话,暗地里算计着的、盘算着的、策划着的……却是不需看脸色也能想象到的。 
  左钟离心中冷冷的笑着,脸上却挂着与众人无异的欢喜神情。察觉到一道凌厉视线注视着自己,不禁略转过头,正迎上安王水祈苏向自己举杯致意,左钟离淡笑着端起酒杯回礼,一饮而尽。 
  安王水祈苏野心渐大,左钟离素来便不是与他一党,政事上免不了势如敌对。然则在人前,两人遇见了,却都是客客气气,若不知情的人看到,真当两人是知交好友,谁又想到这两人各自一回身便能为在要职上安插一个人而互相钩心斗角,百般手段。 
  两人的这一番争斗大抵旗鼓相当,安王胜在有手握北疆重兵的宁王暗中支持,而左钟离身为祈帝之相,自然亦有所依恃。但相较于水祈苏的锋芒渐露,左钟离却越发的低调。这其中的差别其实很简单,水祈苏是天生骄贵的人物,他虽能一时隐忍,但却如一把放在布囊中的匕首,终究抑不住的锋锐本质;左钟离出生平凡,并无背景,十年前的他尚能挟着连中三元的荣耀而骄傲一时,却在其后的一年中从峰顶跌落谷底,若不是恰逢改朝换代,只怕他这一世也难有作为,因此越发的领悟从前的错失而深谙低调圆滑之道。 
  若不是那一夜楚观月一席话点醒,只怕他绝不会明白当年为何空有惊世才华与满腔抱负却如此的不得志。 
  距离金榜题名不过一个月不到,便接到了一纸调令任为大理寺右寺丞,短短一个月时间自从六品翰林院修撰升为正五品大理寺右寺丞,可谓令人艳羡。然则明眼人一看便知,大理寺右寺丞乃是闲职,这调令内有乾坤。 
  对比当日楚观月所言,几乎丝毫不差。 
  郁闷之余,借着酒意向那人倾诉,说道:“观月,果真被你言中。我终究还是太过幼稚,这官场上的钩心斗角,我做不到也不愿做,倒不如远离朝堂,做个遁世之人罢了。” 
  自那一日起,便时时心念着那风华绝代的人,忍不住的想去亲近,却又克制着自己,唯恐深埋心中的绮念玷污了那般高洁之人。 
  楚观月却因为赞赏左钟离才华,引为知己,他既未识情事,便从不曾想到旁人对他会有别的意思。 
  看着左钟离酒醉微熏,眉宇间尽是苦闷,楚观月笑的云淡风轻,说道:“你如今不过少年,便要学老人家们做隐士么?做隐士容易,为臣子艰难,你我皆知。但隐士只能独善其身,臣子却可兼济天下。你既然身怀抱负,怎能因为这样的挫折便退却了呢?以你的才智,只需稍稍用心,自然便能深谙官场游戏。” 
  “可是,我不愿啊!观月,我不愿就此沉入那淤泥之中呀!” 
  楚观月再笑:“你究竟在矜持什么?若能实现宏愿,稍稍的玩弄权术又如何?莲能出淤泥而不染,相信你也能够……” 
  这一句“相信你”无疑令他心中重燃斗志,在大理寺韬光养晦,渐渐变得世故,然则毕竟从前锋芒过盛,得罪了权贵,一时难以挽回。 
  转机出现在八个月后,这时距离金榜题名时已然过去近一年。楚太师忽然设宴,再次特意邀请了此时身为大理寺右寺丞左钟离。 
  筵席中,有意无意的提到,愿意把么女楚惠许配给左钟离。 
  楚晋年过半百,前后娶有两名正妻,侍妾数十人,前一个正妻郑氏为他生下一女两男,那长女便是入宫为妃的楚婉。二十年前,郑氏病亡,楚晋又娶了赵氏为妻,先后育有一男一女,其中的女孩便是么女楚惠,年方十五岁。此外侧室侍妾亦生下男女数人,楚观月便是其中之一,他在楚府原是身份低微,丝毫不受重视,待长到十三岁时,却因为在一次夜宴上展露过人才华,进而被注意到无双容姿,才稍得楚晋重视。但毕竟非正室所出,因此地位尴尬。 
  楚太师之女,那身份简直比郡主还要尊荣几分,只消攀上这门亲事,荣华富贵指日可待。何况素来传闻楚惠容姿之美,只略逊楚观月及楚婉几分,早两年求亲之人便已踏破门槛。但楚惠自幼被母亲赵氏娇宠,寻常贵族子弟哪里看得上眼,况且当时毕竟年幼,便一直不曾许配人家。 
  却不知怎么的,竟对左钟离动了心。左钟离虽然模样只是端正,但自有一份独特气质,又是本朝罕见的才子,谈吐当然不凡,不经意间的言语,便打动了小姐芳心。 
  若不是楚惠闹死闹活非卿不嫁,楚晋又怎么会屑于向左钟离提出婚事?但转念一想,左钟离这人毕竟是有才的,若是能成为自己女婿,为自己所用,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因此才应允了楚惠的要求。心想,自己亲自开口,左钟离断无拒绝可能。 
  若左钟离攀上这一门亲事,此后理所当然平步青云。 
  看着楚惠与楚观月有几分相似的侧脸,左钟离不由想到深藏心底的绮念,微一犹豫,站起身作揖行礼,道:“能得楚小姐青睐,左钟离感激不尽,然左钟离出生低微,才疏志浅,实在高攀不起。” 
  楚氏父女愣了片刻,方会意到左钟离竟然拒绝了这门婚事。 
  楚惠掩面啼哭而去。楚晋一张老脸铁青,亦甩袖离去。 
  这一次转折,左钟离仕途更为坎坷,不过数日,便有人上奏弹劾,左右一些莫须有的罪名,不日便被押入大牢候审。待入了牢,便如被遗忘般,再无人问起。 
  入牢那日,上京降了场大雪,北风肆虐,天寒地冻。 
  再几日,左钟离在牢中不耐严寒,得了病,神智迷糊间,听见狱卒闲聊,言谈间竟然说道:“听说,那楚观月忽然死了。” 
  “正是,他久病之身,耐不得这几日严寒,便去了。那样的美人,倒实在可惜。” 
  惊闻噩耗,左钟离几欲成狂。 
  不过入牢数日,便阴阳两隔,竟连最后一面也不曾见着。当下心如死灰,想到:若是病死了,能在黄泉之下见着那人也好。 
  但毕竟年轻体健,这一场风寒还是慢慢捱过去了。心中每每思及楚观月,痛惜不已,然身陷牢狱,竟连坟前凭吊亦不能得偿所愿。 
  再见天日,已是次年夏初。太子水祈宏逼宫夺位,称祈帝,改号天祈元年,又着人查了楚氏的罪,最后判了满门抄斩。 
  左钟离因开罪楚晋而入狱,便被算入楚晋敌对一系,此时俨然成了忠臣,获释出狱,调入刑部,渐得祈帝重用。 
  这一回,他已经真正懂得如何收敛光华,圆滑世故,自此在官场中如鱼得水,步步高升,天祈三年任刑部尚书,天祈五年封相,终于位极人臣。 
  这一眨眼,已经过去了十年。 
  当年心高气傲、锋芒毕露的少年到如今已被这浊世打磨的温润内敛,只在不经意间,散出一些淡然光泽。 
  这十年里,深思恍惚间,每每总想到与楚观月相交的短短几个月时间,那人的绝世风华深深烙入心中,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无不透出过人风采,这天底下,真真再也找不到一个比他更完美的人了。 
  有时月下对弈,抬眼看见的是那双清澈的眼,纯净如圣山雪水。他虽然身份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