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清风看明月 by:木叶花开





  对方哑了两秒,随之回答:“我救了你的命。” 
  没钱是吗?王吉笑眯了眼睛。赶在对方发怒前拍了拍巴掌,清清嗓子:“这样吧。我雇你当保镖。你的食宿我负责了。” 

  新保镖在身后尽职尽责但不情不愿的跟着,王吉拎着钱袋走在前头。 
  ——原来他不是要扔下他,而是要他买饭。 
  ——原来他不是滥杀的恶魔。 
  王吉悄悄回头看着他在保镖脸上留下的杰作,忍不住偷偷地笑了。 
  月色正好。 
  一前一后两个人,影子拖得老长老长。 


  6 两个人的旅行 

  山里的野果多的是。但是需要区分,有的果子毒性很烈,有的则可以果腹且味道甘美多汁。 
  王吉是采摘野果的能手。关于山里的知识,武士客人是无法与之相比的。 
  让奎叶坐在车上等着,王吉把摘来的果子在溪水里仔细洗好,有硬壳的就剥干净,最后递到奎叶手里。 
  奎叶接过来品尝。 
  “很好吃。”他向等候评价的雇主赞美。奎叶显得很放松,脸上甚至有隐约的笑意。 
  王吉拍了拍腿,露出自豪的神情。 
  “山里别的没有,这种新鲜好吃的果子到处都是,别的地方不容易吃到呢!”满足的夸耀着。 
  奎叶点头附和:“真的。我在北方没吃过这样好吃的果子。我有一个南方的朋友,他总跟我说他们家乡野果很多。” 
  “哎?他是哪里人?” 
  “好像是嵩南一带,”奎叶显出回想的样子,然后挫败的笑了:“具体哪里我记不清了。” 
  王吉责怪的摇摇头:“嵩南可大了去了,这一片也属于嵩南呢。说不定你那个朋友家就在附近。” 
  奎叶点点头:“我也这么想。”又拿起一个野果填进嘴里,慢慢咬着:“其实我就是来看他家乡的。以前答应过要来。”他停住话头,咀嚼嘴里的食物,吞了下去:“但是现在来了,却想不起他到底住在哪里了。”奎叶淡淡的陈述着,带着点自嘲的笑意。 
  奎叶是那种不动声色的人,除了本人锐利的锋芒给予人的压迫感外,很少有什么表情的改变。也许是以往的经历让他磨掉了情绪,奎叶给人的感觉,除了冷静还是冷静。但是处的时间长了,王吉渐渐可以稍微解读对方细微的波动。所以听了这句话后,就没有接话茬。 
  王吉的山村很穷,也封闭。村里人的时间仿佛比外面过得慢。王吉从小到大,只见过几个人死亡,还都是病死老死的。但是王吉知道外面不是这样,听说人死了很多,都是被砍死的。王吉想,奎叶的朋友大概也已经死了吧。 
  母亲死的时候,王吉还不记事,父亲死的时候,王吉还不懂事。说到底,亲近的人死亡时,到底是种什么样的痛苦,王吉没有体会到。隔壁阿伯死时,大婶张着嘴坐在地上哭,眼睛肿得老高,泪都流干了还在不停哀嚎,王吉看到时,觉得背上发,冷嗖嗖的,又觉得淡淡的寂寞,反而有些羡慕。 
  但是不能想像奎叶这样大哭的情景。他一定是没什么表情的站在一边,把所有情绪隐藏起来,一个人孤独的站着。 
  王吉悄悄抬头,看见奎叶拿着野果,旋转着端详。 

  “明天就能出嵩南郡吧。” 
  “是的。你第一次出郡?” 
  “嗯。以前没离家这么远。” 
  许是听出王吉话里的惆怅,奎叶看了他一眼,但没说什么。 
  “奎叶,你离开家乡的时候几岁?” 
  四周的风吹得很温柔,没什么人声,只有鸟鸣和水流声,王吉躺在坡上的草地上,一边扯着草一边闷闷的问话。 
  好像是个合适聊天的天气。奎叶恍惚了一下,觉得记忆和现在重叠了。 
  “十五。” 
  王吉扯草的手停了一下,闷闷的声音又响起来:“奎叶,你是孤儿?” 
  “你怎么知道?” 
  “有爹娘的孩子哪会出来这么早?——我也是孤儿。” 
  “……” 
  “奎叶?” 
  “啊?” 
  “我们这趟是不是很危险?”闭目躺着,等待回答。说不害怕是假的,毕竟是头一次出门,又遇到杀手。 
  没有等到回答,想像着对方嘲笑自己的样子,王吉有些羞恼的睁开眼,无料迎上的并不是轻视的目光。奎叶正望着自己,很坦然地,理解他的恐惧,没有看不起。 
  “可能会死。”奎叶说的仍然简单直接,用他一贯的就事论事的冷静语气,好像和他自己没一点关系。 
  但是你的武功那么厉害。王吉的眼里透出这样的疑问。 
  奎叶的回答不给他留一点希望:“我可能保护不了你。” 
  王吉的脑海里划过奎叶拔剑的身影,青色的光芒一闪,六个人就倒在地上,他却像从来没动过一样。这到底是曾经真实发生的,还是他幻觉的产物,王吉不能断定。但是千真万确的是,奎叶曾经把他从那么可怕的六人手里救出。这么厉害的奎叶,难道还有对付不了的人吗?但奎叶不会骗他,他说能保护他,就一定做得到,他说不能,大概真的危险。奇怪的,他相信这个和他经历性格完全不同的叛党。 
  他的心乱纷纷的。看着奎叶若无其事的吃果子。他吃了不少,是替那个朋友吃的吗? 
  “奎叶。如果是这样,你为什么答应陪我去呢?”他看着奎叶。山里的飞鸟走兽都知道远离危险,奎叶为什么没有拒绝这趟危险的旅程呢?他没有太多的钱给奎叶,也不是他情意深厚的朋友。 
  奎叶注意到他发灰的脸,那张脸上的眼睛正死死盯着他,这让奎叶有点不舒服。 
  “你自己决定去不去。我是没有关系的。”这么扔下一句,奎叶就站起来跳上车了。 



  ※ ※ ※ ※ ※ ※ ※ ※ ※ ※ ※ 
  那个时候,奎叶以为自己一定会死。他在绿色的河水里沉落,永无止境的沉落着,仿佛永远接触不到河底。伤口感觉不到痛,一串串气泡从嘴里吐出来,向自己无法触到的河面升去。明明在河下,还感觉得到阳光的刺眼,奎叶迷离的注视着,却意外的看到有什么迅速的、急不可待的游过来。水在那东西两旁劈开。两条手臂有力的划着圈,越来越快的向他游来。直到腰被紧紧环住,嘴唇被紧紧堵住,空气从吻合的口唇间渡过来,他才恍恍惚惚的觉出那是一个人,很熟悉的一个人。 
  他心里隐隐知道是谁。 
  什么都依靠自己,绝不相信依赖任何人。这是孤儿出身的奎叶的铁则。他靠着这个,一个人挣扎着活下来,活到现在。却在快死亡的时候,在这个人的怀抱里,放心的把生命交给他,放任苦苦支撑的意识陷入黑暗。 
  这个人,是绝对可以信赖的。 
  崔、志、焕。 

  奎叶没有家。他的家乡在北方,他在家乡受尽欺凌。奎叶说,我没有家乡。 
  志焕就说:“来我家乡吧。我们那里有很多的果子,你见也没见过,又脆又甜,还有鸟儿,多到让你吃惊。对了,还有河呢。我们家旁边有一条大河,有好多鱼,你来了我们就一起抓鱼去……” 
  志焕总是在他耳边重复着,让他误以为那是自己的家乡。 
  他只是一个孤僻激烈的野孩子,志焕却把自己变成他的家。因为认识志焕,他才能活下去,他才感到自己被人关爱,他才能开朗的和同学处成一片,他才能度过那么美好的三年。志焕总是微笑着不离他的左右,看他和同学嬉闹,那么宽容的守在他身边。 
  因为志焕,清风明月才是清风明月。 
  因为志焕,他才成为李奎叶。 


  7 战乱之罪 

  天微微亮了。 
  眼前的天地渐渐浮起轮廓,已经可以看出青草摇摆的样子。王吉收起摩挲得暖和的玉,紧了紧身上的衣服。虽然已是春天,露宿在野外还是够冷的。 
  王吉望了望不远处的马车,什么动静也没有,大概奎叶还没有醒吧。 
  下决心了。一边向马车走去,一边在心里暗暗说着。走到马车跟前,冷不防撞见一双明亮有神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 
  “什么啊?你早醒了?吓了我一跳。”王吉埋怨地说,手来回抚着胸安抚受惊的心脏。 
  王吉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正把玩着一只木雕小鱼。雕的很简朴也很传神,因为长时间的抚摸边角已经磨圆了。小鱼的尾巴吊着银色的金属环,环上穿着红色的绳子。雕的是本地的草鱼,夏天河里有的是,既不稀奇也不美味。 
  对方看了他一眼便毫无表示的转开头,连句“对不起”也没有。 
  没礼貌的家伙。王吉暗暗在心里咒骂着,却没胆当面嚷出来。“我想好了。我要去鹿鸣找那个姓钱的。”他挺起胸,证实勇气似的,拿眼睛捕捉着保镖的反应。 
  奎叶“哦”了一声,连意外的表情都欠奉。难道连我这么决定的原因都不问问吗。王吉有点失落的看着对方舒展了一下身体,大口吸了下早晨的空气。 
  “走吧。”奎叶转眼间把自己收拾得周身利索,以野生动物那种自然的姿态回过头来,向看得呆呆的王吉招呼着。 
  在清晨有些凛冽的微风里,相识不久的男子蓬着半长不短的头,像从出生就没收拾过似的蓬乱,经过了一夜的休息,修长绷紧的身躯恢复了活力,脸庞也变得更加年轻似的,这么看去,象是二十三四岁。 

  “你是军人吧?动作真快。”王吉真心的景仰着。 
  “算是吧。” 
  “你去过很多地方喽?” 
  “南方很少来。” 
  南方一直是王氏的天下,作为金氏乱党当然不能在南方横行。相对应的,南方人也不能自由到北方。自从六年前镐京之乱起,南北就形成割据,民间不得通行。但九个月前金不忌誓师南征,北军接连攻陷南方重镇,王氏朝廷只能龟缩于一隅。南方也就经常看见北军了,但是像嵩南这样的地方仍然少见。 
  “南方比北方怎么样?” 
  对这个问题,奎叶认真的想了想。“暖和些。树林比北方更茂盛。水流也多。但是没有北方繁盛。” 
  是因为你们打过来的原因罢?虽然这么腹诽,王吉却没宣之于口。外面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王吉不大清楚。集市上的人也常常不满本地王氏朝廷,大骂他们是诈骗犯和贪污犯的集合体。北方有多么繁盛,真想亲眼见见,不知他们的人民对朝廷有没有不满之词。 
  “说到底,是兵祸引起的吧?”王吉学着集市人的口吻俨然的说道。 
  这么对北方军人说话,也算谴责吧。但是奎叶没有发怒的迹象,只是淡淡的笑了。 
  这种出乎意料的浅淡的反应,让王吉有些不知所措。北方武士不加辩解,也没有回答,只是用王吉看不懂的表情微笑了一下。王吉象被刺痛了,对方简直象在说“告诉你你也不明白”。 
  “难道不是吗?”象在宣泄不满,又象要为自己证实什么,王吉激动的喊起来,“不是你们挑起来的吗?造反。谋乱。不得通行。不是你们杀了我们这么多人吗?税银越来越高,辛苦工作赚的钱都被收作军饷, 哪里还有钱到集市买东西?……” 
  想继续说下去,北方乱党的罪过多的是,可是偏偏不记得大叔们往下是怎么说的了。王吉突然停下来,气愤地瞪着眼前罪恶的化身。 
  对方也平静的看着他。黑色的眼眸静静的,他的控诉象无力掉落的尘土,根本无法沾染对方的眼眸,更别说触到对方冷血的心灵。 
  怎么可以这样无动于衷?王吉呼呼的喘气,更加用力地瞪着对方。冷血动物。冷血动物。 

  叫奎叶的冷血动物没有耗过王吉,终于先动了。他不耐烦的说:“你到底走不走?” 
  明明是正义的,明明是热血沸腾的指控。 
  偏偏听的人毫不当一回事。 
  王吉已经喘匀的气险些又紊乱。气愤,懊恼,想揪着对方的领子要他认真的听道理。这些,统统败给了面对那人时的无力感。 
  奎叶没等他已经先走了。如果他不赶紧追上去,那人铁定会甩开他走得无影无踪。对于偶尔救下自己性命的奎叶而言,他王吉根本没有和他谈判的资格吧。 
  呆呆看着奎叶的背影,心里自顾挣扎着。终于在奎叶快要转弯时,认命地大叫着追上去。 
  “等我。喂。等我。” 


  “我们出了嵩南,再到建里,渡绿川到鹿鸣。”手指在地图上游动着,声音是干净又沉稳的,象习惯于拿主意的人。 
  王吉驯服的点着头。虽然他才是南方人,但比起自己这没出过山沟的乡下人,走南闯北的奎叶更可靠。 
  “鹿鸣远吗?要走多久?”山里的青年提问。 
  “不算远,快走的话再走二十天就到了。但是圣驾在明水,离鹿鸣很近,会很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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