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容





    母亲高兴得落泪,“我放心了,我放心了”,每一隔一会,她捶着胸说:“我放心了。”
    我俩回到船上,继续航程。
    订婚与未婚无甚分别,我们仍似老朋友,只不过现在王旭时时会响亮地吻我手背,叫我一声未婚妻。
    回到家,我们把公寓邻居也置下打通,一人住一边,他那边中式家俱,楚河汉界,大不相同。
    那天晚上,王旭在东京,我一人在家为他准备资料,忽然接到一个电话。
    “谁?”我时没听出是谁。
    “阿利扬,我是圣琪的朋友,记得吗?”
    啊是,那个英俊健硕的运动员。
    “真好,只有你家电话恒久不变。”
    “有什么事吗,圣琪她好吗?”
    “我到你家说话可好,现在可有空?”
    我顾忌,“你不妨在电话里讲一讲,看我可做得到。”
    “我们需要五千现款。”
    我一听心中明白,这不是圣琪有急用,这是他本人欠下赌债或是其他债项。
    “我家附近有一家——”我不想走远。
    “家亮,请你到十四街与泰和路交界的Q酒吧。”
    “我在门口等你,我不进来了。”
    “半小时后见面,记得带钱。”
    我不想推搪他,朋友有通财之义,一次,告诉他只一次,以后不可再麻烦我。
    我在地图上找到Q酒吧,驾车前往,看到英伟的他已站在霓虹光管下等我。
    他穿一件蝉翼般薄的白色长袖衬衫,一条烂卡奇裤,看到我点点头,“你确如圣琪所说,够义气。”
    我啼笑皆非。
    这是他背后出现一个浓装西裔少女,急急问:“有没有?有没有?”
    我看着他俩,轻轻说:“只此一回。”
    阿利扬回答:“明白。”
    我自口袋里取出一只信封递上。
    阿利扬当面数清款项,交给那少女,那少女落泪,忙不迭用英语及西语道谢,捧起我手亲吻。
    阿利扬喝道:“还不快去!”
    那少女奔出小路,救命去了。
    阿利扬说:“我也是为朋友,一个月还你,两分利息,可以吗?”
    我吁出一口气,“且不急还债,那少女是谁?”
    “普通朋友。”
    “圣琪知道你有这些普通朋友吗?”
    他回答:“圣琪是醋坛,不可让她知道。”
    我说我明白。
    他说:“谢谢你,放大镜心,只此一回。”
    “圣琪好吗?”
    “她开了一片小店,店后是工场,她现在对钱十分谨慎,说快要老了,必须贮蓄。”
    一只粉蝶口中竟说出这样话来,叫人震惊。
    我说:“保重。”
    他说:“后会有期。”
    我没好气,“别再找我!”
    他有点无奈,看着我上车离去。
    那是一个恐怖地带,有人探头敲我车窗,“小姐,两百,陪你整夜,保证满意。”
    我连忙把车驶走。
    我并没有忘记这件事,我很怕阿利扬再打电话给我。
    王旭自东京回来,不到一会,又往新加坡。
    他们这些人,把乘飞机时间算一算,已是半生,他人不在,我便帮他打理业务,很快上手。
    大约个多月后的一个黄昏,我独自回家,看到有人在家门口等我。
    半透明衬衫,破烂卡奇裤,浓眉大眼的阿利扬。
    我即时止步,脸上露出惊疑之色。
    他举起双手,“别怕,家亮,我来还钱。”
    我觉得汗颜,尴尬地站住。
    他还我一只信封,我打开一看,“我不收利息。”
    我把多余钞票还给他。
    “啊,”他意外,“那么,我请你吃顿晚饭,我不喜欠人情债。”
    我说:“圣琪也来的话,我愿意出席。”
    “明晚,这个地址。”
    我一看,讶异,“这是什么地方?”
    “舍下,我亲自做西菜给你吃。”
    我又一次意外,这男生,怪不得圣琪会同他在一起。
    “问你借钱的女子叫西西莉亚,那笔钱,用来给偷运人口的蛇头,所以十分窘逼,她再次多谢你助她渡过难关。”
    不知怎地,这次我相信他。
    “明晚七时见。”
    他潇洒骑上一辆伟士小机车离去。
    第二天我准时到那个住宅探望,一看之下呆住,那是俗称小马德利的旧区,他住二楼,听到车声自露台探出头来招手,“这里”,露台上种满紫色流浪玫瑰,情调十足,我抬头看到他的浓眉大眼。
    我问:“今晚做什么菜?圣琪到了没?”
    他奔下楼来,双手绕在胸前,“没有圣琪,这纯粹是你我之间的事,况且,我告诉过你,她是醋坛,你可要上来,看的是你了。”
    我迟疑,其实,他是个陌生人,进入他家,门一关上,那可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犯得着冒险吗,我轻轻说:“相信你一次。”
    他展开灿烂笑容,牙齿雪白,我跟着他上楼,在他背后,可以欣赏到他长而卷黑得油亮的头发,很多人会想摸一把。
    “你是华裔?”
    “家母是西班牙人,我叫阿利扬德路,圣琪叫我阿利扬,简单些。”
    “你是运动员?”
    “我打回力球。”
    打开木门,小公寓十分浅窄,还供着圣像,可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他说:“餐桌在露台。”
    我一走进露呆住,“哎呀,”原来桌子铺上白台布,点燃蜡烛,以及一个用的银餐具。
    他为我开启冰镇的红酒,斟半满,“试一试这瓶梅洛。”
    我意外问:“你不与我共餐?”
    “今晚,为着感恩,我侍候你进餐。”
    他为我拉开椅子,让我坐下。
    “主菜很快上来。”
    我转过头问:“是什么?”
    “给你惊喜。”他笑笑。
    “红酒是配红肉吧。”
    我抬起头,看到露台外城市景色,黄昏,华灯初上,景观甚佳,真没想到阿利扬这样会生活。
    他在小厨房又切又做,没多久捧着一只白色碟子出来,我一看,竟是鞑靼牛排,现代人已少吃红肉,生牛肉更不敢入口,而他做的生牛肉碎上
    还有一只生蛋黄,茹毛饮血,我笑说:“这会吃死人。”
    “你试一试是否值得。”
    我用叉子挑一点放入口中,“嗯。”我说:“吃死算了。”
    他站在一旁为我斟茶递水。
    我赞不绝口,“何处得来绝技?”
    “家母开餐馆,我自幼学得。”
    他钻进厨房做甜品。
    我吃完香腻滑的生肉,他捧着极薄的班戟,我怔住,苏瑟橘子班戟!
    正是它,他在平底锅添上一点拔兰地,用打火机点燃,锅中冒出蓝色火焰。
    我没声价道谢,“难忘这一餐。”
    我几乎连舌头吞下肚子,完了双手取起碟子,舔净汁液。
    阿利扬大笑,“你同圣琪说的一般可爱。”
    “圣琪为什么不来。”
    “她不明白男人与女人也可以做朋友。”
    “这是我吃过最好一顿,有什么余兴?”
    阿利扬蹲到我面前,“你会跳舞吗?”
    我摇头,“连四步都不懂。”
    “看你就知道是舞盲,下次吧,下次教你,今晚你吃太饱。”
    我忽然说:“教我阿根廷探戈。”
    “为什么?”他意外。
    “因为它比巴西探戈更加幽怨激情。”
    阿利扬点头,“好选择,不过,现在我送你回家。”
    啊要回家了。
    我真想说:下次等钱用再找我,两分利息也值得。
    我回到露台下,那流浪玫瑰散发着浓郁香气,像蒸得熟透的桂花糕舟山山诱人。
    女子一过了廿一岁很快褪色,一般乐观的想法是,只要能干,四十之后还有生命,实际上大不同,倘若有学识智慧,中年还有些事可大做,如此而已。
    我轻轻问花:是不是,现在,正是我一生之中最好的日子,是不是,可是花不语。
    “可要坐我的伟士牌兜风?”
    我在极大银盘似月亮下拒绝:“我要回去了。”
    阿利扬吻我的手,“再见。”
    我上车,往家里驶去,两次驶错路,终于开户口极少用的导航指示,电脑女声严肃地告诉我:“用胜利路往前直驶三十公尺,在十一街左转鹿街。“
    我喃喃答:“是,女士。”
    我终于到家。
    躺在床上,我深深呼吸,什么叫诱惑?刚才一幕便是,难怪许多女子明知是陷阱也一脚踏下去,实在是因为女性生命中辛酸太多,温柔太少。
    要费多大的劲才叫自己不踏上他的小机车!自此我对热情过度或理智不足的女子增加了包容力。
    爱上阿昨扬?不不,当然不,只是贪恋被异性宠爱感觉。
    我终于入睡。
    接着两日,鼻端都似闻到浪浪玫瑰的浓香。
    一个女子,一生人总得坐一次伟士牌机车,头上缚一块丝巾,嘟嘟嘟兜风,被接到山上看日落,然后下山在露天茶座喝牛奶咖啡。
    王旭回来,我会叫他陪我。
    可是,话还未出口,已经迟疑,他不是小机车司机,他不是任何车司机。
    他已是那种手持文件袋冲进车厢由司机接载前往机场的中年人。
    接着,王旭又往纽约,他打算搬写字楼,今日,工程最简单,不过是移一移电脑终端机。
    星期六一早,我刚起床,正在收拾衣物洗涤,门铃响起,我不是不小心,大声问:“谁?”
    “是圣琪。”
    圣琪,我心里一阵喜悦。
    一张望,果然是她,我才打开门,她双手推向我胸膛,我踉跄后退,她接着扑上,一拳打我左眼,我痛得金星乱冒,眼前一黑,眼泪鼻汰喷出,大叫:“我盲了,我盲了!”倒地不起。
    她骑到我身上继续打,我觉得生命有危险,奋力推开她,奔到厨房,抢过一把锋利肉刀。
    我大吼:“你给我站住!”
    我鼻子喷血,连忙用毛巾掩住。
    一分钟多些,她已经把我打得遍体鳞伤。
    我用刀指着她,“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做错什么,一上门就殴打我。”
    她也好不到哪里去,从眉心到嘴巴,被我抓起几条血痕,肿了起来,看上去血淋淋好不可怕。
    我脚一软,坐到地上。
    圣琪想走近,我叫:“别过来!”
    她在不远处蹲下,“你与阿利扬吃饭?”
    “只是为一餐饭?”我叫之冤,“他问我借钱,还我利息,我不收,他改请客,他告诉我你也在,去到,你缺席,只是一顿饭,我吃完就走了。“
    她静静聆听,用冰桶浸湿毛巾,示意我敷眼,我一照镜子,没声价叫苦,原来眼窝青紫,眼白充血,像只皮蛋。
    我转头大叫:“你给我滚出去,否则我报警。”
    她骂我:“你这只笨鸡,阿利扬已与我分手。”
    “就为着这一餐饭?”
    “不!半年前我与他分手,他设局引你上钩,你至今还未发觉?”
    我不出声,轻轻用毛巾拭脸。
    圣琪也抹干净血污,找药膏敷上。
    她把歪倒的家俱扶正。
    她说下去:“西西夏莉亚告诉我,他付她一百元,叫她做一场戏。”
    “什么戏?”我问:“那个西西莉亚欠蛇头钱。”
    “对,他问你借五千,很快还清,还加利息。”
    “说得不错。”
    “他煮给你吃,载你兜风,教你跳舞,可是这样?”
    我的太阳穴突然剧痛,双眼睁不开来。
    圣琪说下去:“然后,问你借一万,但,很快又归还——”
    电光石火间,我明白了。
    “利息更丰富,于是,你俩更加亲昵(此处有一字打不出,是:日+匿,暂用昵字代替),第三次要五万,你踌躇,但是终于慷慨应允,这时,大半年过去了,你俩关系已经十分紧密,果然,他没有令你失望,他居然也全数归还。“
    我听得混身冰凉。
    “最后,他要二十万急用,一个投资好机会,三个月可获利一倍,你信任他,一半是因为利息太过丰富,你心起贪念,于是,你把款项拔到他户口,接着,他消失了。“
    我吞下一口涎沫,双眼瞪得铜铃大。
    这时圣琪的声音变得十分轻柔,“我把你打醒没有?这是江湖上骗子最常见伎俩,叫做引人放彀。”
    我脸色煞白,“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的声音更加轻俏,“他用最后一次借了我二十万,人世间随即失去影踪,我再也见不到他,经过数月时间,终于自西西莉亚口中,知道他重施故伎,找到你这只绵羊。“
    我羞愧着垂头,双手簌簌抖。
    “他煮什么给你吃,可是鞑靼牛排与苏瑟班戟?唉,味道可是一流?”
    我缓缓自地上爬起。
    圣琪说:“我们去看医生吧。”
    我点点头。
    圣琪说:“对不起,家亮。”
    我背脊被汗湿透,“是我不好。”
    我们到诊所,医生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