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容





    “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搬到大岛之后,我时时去参观舞蹈班,看小女孩头戴蛋白花冠,跳土风舞,嘴里唱吟:阿罗嗨威亚威,威亚威。”
    “妈妈,可是孩子们必须经历生老病死。”
    她横蛮地答:“我不管,我要外孙。”
    我改变话题:“我仍然梦见王旭,他混身发亮,一直微笑。”
    母亲噤声。
    周末,我乘飞机南下迈阿米南滩。
    不太费劲就找到了圣琪说的那家著名纹身店。
    我推门进去:“我找阿密。”
    一个大汉出来:“我是,哪一位?”
    我说:“我叫余,朋友介绍我来。”
    他双臂自肩至腕满满花绣,展示招牌。
    “你是第一次吧,我们称纹身处子。”
    我点点头。
    “想纹何种图案在身体何处?”
    我轻轻说:“背脊,水墨,一丛梅花。”
    阿密看着我,“我曾为一名东方女子服务,她背脊有一对双翼,我记得她叫琪,她是著名珠宝设计员。”
    “她就是我的朋友。”
    阿密说:“请脱下衬衫,我用手工替你描上图案,水墨,即是无骨花卉,有水融感觉,可是那样?”
    “是。”
    “我可以替梅花加上淡黄花芯吗?”
    “我同意。”
    “也许会有点痛,可以忍耐否,咦,左臂什么一回事?”
    “受过枪伤。”
    “你不似夹在枪战中人物,神秘的东方人。”
    纹身图案自左至右斜斜横跨整个背脊,我十分满意,“开始吧。”
    “约需三小时。”
    我伏在长榻上,“我要乘傍晚七时飞机。”
    “一定来得及。”
    开头半小时觉得痛,稍后就麻木了。
    阿密相当沉默,但是陌生男子有力双手在背上摩挲,毕竟是奇特感觉,况且,排针密密刺下,痛痒也够奇突的,难怪有人会一次纹身,终身上瘾。
    他给我镜子,“可还喜欢?”
    黑白梅花有深有浅,大片留白,意境甚美,我说:“阿密,你是个艺术家。”
    他很高兴,继续工作。
    看得出这是一门吃力工夫,我问:“你怎样出身?”
    “我是迈阿密大学的艺术生,犹太裔。”
    “噫,照祖例你不准纹身。”
    “正是,父母一早已把我逐出家门。”
    我噤声。
    三小时后纹身完成,我一看,啊,像岭南派陈树人作品,我十分高兴,可是背脊炙痛,大概整个星期不得憩睡。
    阿密问:“是否有脱胎换骨感觉?”
    我点点头。
    “许多客人都那样形容,说是有释放抒发感觉。”
    我静静离去。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回到家,我静待皮肤平复,然后,穿一件露背上衣,独身到酒馆喝啤酒。
    酒保一见,即轻轻说:“哗。”
    我微笑,“是好哗还是坏哗?”
    “哗这么美丽的纹身的确少见,我所见纹身多数狰狞或是猥琐,这株樱花像艺术品。”
    “不是樱,是梅,樱花瓣尖M字型,梅花是n。”
    “对,你一说我明白了,这瓶啤酒我请客,第一次来?”
    什么都有第一次。
    酒保忽然看着我身后微笑,我转过头去。
    一个年轻男子站在我附近轻轻说:“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纹身,真怕它的主人转过头来,还不及它漂亮,配不上它。”
    我缓缓穿上外套。
    “幸亏人与画气质形态都十分贴切,像一幅国画,是真的纹身?”
    他坐在我身边,“我叫积克。”
    我微笑,“我叫芝儿。”
    “这是我的名片,芝儿,我真名叫积克。”
    我说:“在欢场,哪有真名字真容貌。”
    他诧异,“听你口气,像是有人伤过你的心。”
    “愿向你请教快活之道。”
    “不要想不相干的事:工作时工作,玩耍时玩耍。”
    我笑:“那么,几时悲伤?”
    “没人任何时间留给悲伤。”
    “多谢指教。”
    “不用客气。”他向我敬酒。
    我的电话响起,是城之内找我:“家亮,你刚自京都回来,你在什么地方?我有话说,我们有新计划要做。”
    我据实说:“我已下班,我在三脚凳酒吧。”
    “什么?”
    “我们明天见。”我关掉电话。
    积克的手放在我肩膀上,他说:“放松点,你混身绷紧,听我说:深呼吸,把头靠我胸前,对,闭上又眼,好些没有?”
    我由衷答:“好多了。”
    “已经尽了力,却得不到理想效果,就别再烦恼,你吸烟吗,我有,要不要吸一口。”
    我睁开双眼,“不,我不吸烟。”
    “你这女子十分有趣。”
    他双手捧起我面孔,就在这时,有人在我身后叫:“家亮!”
    我转头,看到城之内铁青面孔喝止,“你,你是谁?”
    积克处变不惊,十分幽默,他睞睞眼说:“你爸爸来了。”
    我哈一声笑出来。
    这时城之内已拉起我的手把我强行拖出酒吧。
    我说:“喂喂喂。”
    “你要到这种地方,我可以陪你,记得吗,日本人,好酒好色。”
    “我才不会破坏良好同事关系。”
    “我担心你,上车,我送你回家。”
    “员工下班后做些什么,你就不必理会了。”
    “那只狼问你要不要吸烟,一吸一定晕陶陶随他摆布,过两日在偏僻公园角落又发现一具艳尸。”
    我咕咕笑。
    “喝了多少?”
    “两瓶啤酒。”
    “就这一点酒精已经这样高兴?羡煞旁人,我喝整樽伏特加第二早面孔似浮尸都没有你这样兴奋。”
    我说:“各有前因莫羡人。”
    “他可有在你酒里落药?”
    我大声吟李白的诗:“抽刀断水水更流,酒入愁肠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日散发弄扁舟。”
    他边开车边说:“可怜的家亮。”
    我又喊叫:“自身,自由,我终于自由了。”
    我倒在他肩膀上,沉沉着。
    第二天醒来,在陌生人床上,外套已经脱下。
    床单床褥是乳白色法兰绒,我从没如此舒适过,这是城之内的家吧,他懂得享受。
    这么容易饮醉,想必是纹身后服用的止痛剂与酒精发生混合作用。
    现在,我是一个到处睡的女人了。
    我起床,咳嗽一声,清清喉咙。
    城之内推门进来,捧着一大杯黑咖啡。
    “谢谢你,什么时候了?打扰你不好意思。”
    他坐在床沿,看着我,“我听说的余家亮不是这样的人,昨晚如果我不出现,你会跟他走?”
    我灌下整杯咖啡,“是蓝山吧,给我牛饮糟蹋了。”
    他叹口气。
    在家,他穿短袖卫生衣,前胸、手臂,全是密密汗毛。
    他生气了,“看什么?”
    “在酒吧跟谁回去,在成年人来说,也是普通不过的事。”
    “不是你!”
    “为什么,我也是人。”
    “我崇拜你。”
    “你都不认识我。”我诧异。
    “我一进泛亚就阅读你留下的档案,你的设计,你给客户及员工的电邮,你的工作日期表,都叫我佩服,一直想认识你。”
    我掠掠头发,“小心,日本人。”
    他说下去:“及至见到你,我不胜讶异,这样年轻,大眼睛像我们漫画书里的女角,叫我惊艳,然后,昨夜我几乎被你吓坏。”
    “你昨夜扛我上来,很重吧。”
    他轻轻答:“身轻如燕。”
    “扛过不少醉女吧。”
    “不多不少,百余名,女子易醉,逢醉必哭。”
    “于是,我给你的好印象荡然无存。”
    “你背脊上的纹身是印水纸吧。”
    “不,如假抱换。”
    他震惊,“这是为什么?你又非江湖女子。”
    “是为了忘却的纪念。”
    “它是一幅美丽的水墨花卉。”
    “我一点也不后悔。”
    他问:“于忘却真有功用?”
    “一针针像排毒,洗清心中怨恨积怨。”
    他捧起我的脸,额头抵着我额头,“我极幼时老与家母玩这个游戏,我会要求‘眼睛眼睛’,他便与我一起睁大眼睛,凝视对方。”
    “真够温馨,我叫你想起妈妈?”
    “可能因为你与她同样敏感美丽。”
    我摇头,“多谢,我姐姐才美,我带你先见她。”
    我们耗到中午才出门,浪费时间是天下第一享受,试想:把生命中最宝贵的时间浪掷,何等浪漫。
    我先浸浴,一边拾起他的书籍翻阅:蝇之王、卡拉玛助夫兄弟、立体模型折叠法,还有大量日本漫画英译本。
    泡得混身酥软,才吃他做的早餐,竟是番茄煎牛肝,怕肚固醇的现代人已经不敢碰这等美食,我却一点也不忌讳。
    然后,我换上他宽大的衣服出门找至琪。
    到了店门,我的电话进去:“圣琪,有时间吗?”
    “正招呼客人,十分钟后吧。”
    我们在车子内等。
    城之内看着我,“一点化妆也无仍然漂亮,我不后悔背你走了一里路。”
    这时店门推开,有人出来我开头以为是圣琪,留神,不,不是她,是个年轻孕妇。
    再看仔细一点,哎呀,这正是圣琪。
    她长发束在脑后,穿着黑衣黑裤,腹部隆起,像是有四五个月身孕。
    比起其他少妇,她仍然高挑白净秀丽,可是,从前那叫人销魂的姿色已荡然无存。
    我发呆,真没想到今日圣琪如此不修边幅。
    一边城之内问:“时间到了吗?”
    我忽然开动车子,驶离大路。
    “咦,又到什么地方去?”
    我赔笑,“我先送你回公司,我跟着来。”
    “我们只浪掷了半天光阴。”
    “已经肉痛,我们不是奢糜之人,稍后在公司见吧。”
    回家我一边更衣一边与圣琪交涉。
    “你怀孕多久了?”
    “四个月,我一早已知会你。”
    “你没提半字,倒是阮轩给过提示。”
    “他说我说都一样。”
    我说:“我最恨夫妻间开头不分你我,不到三两年分手却还要打官司。”
    她并不生气,且笑着告诉我:“你的嘴真可怕。”
    “注册结婚没有?”
    “抽不出时间,我想没有大分别。”
    “有,有极大分别,一定要在婚书上签名。”
    “那么,把法官请到店里证婚可好?”
    “随得你,可是,这件事一定要办妥。”
    圣琪却问:“与你坐车里的是谁?”
    我一怔:“你看到我。”
    “你看到我,我自然也见到你。”
    我很感慨,“圣琪,现在我变成你了,身边老换男伴。”
    “你想做我?拜托,恕我说一句:差远了。”
    “纹身、醉酒,到男人家留宿……”
    圣琪大笑,“好,好,我收你徒弟。”
    “快要做母亲,感觉如何?”
    “我在想,这一段母女关系是我可以控制的,我得做好它。”
    “也不要太纵容子女,该罚就罚,该打就打。”
    “你好似很有经验。”
    “你想想:太客气,哪像一个母亲。”
    我丢下电话上班,在公司走廊碰到城之内,我忽然连耳朵都烧得透明,办公室谈情最尴尬就是这样。
    他却很大方,转过身子找资料。
    同事走过,喃喃说:“俊男。”
    我忽然生气,“口气别这般淫贱。”
    同事一愣,“你怎么了,家亮,他又不是你的人。”
    我斥责:“专心工作。”
    事后,心里都自嘲小器。
    我联络到私人教授日文老师,要求恶补,每天两小时,下午六时至八时在公司上课。
    日语极之复杂,有人不错说得流利,可是,口角似横滨酒吧女,不像斯文人,千万别找错老师。
    我的要求是普通会话,商业文件,以及基本商界法律。
    庄生说:“我们也应该学。”
    “那么一起上课发了了,迟到好过永不,一年半载下来,定有进展。”
    “家亮你永不言倦。”
    “我别无他法,学识是我防身暗器,多一样好一样。”
    开头五个同事一齐上课,一个月后,只剩我一人。
    老师说:“一定是这样,剩一人已经满意。”
    “他们有家庭有子女,时间难以调度,老母有事可以不理,丈母娘却不能推托。”
    山口老师笑起来,“你想学到什么程度?”
    “我学法文之际,盼望看懂原版小王子,我知道读雨果圣母院驼子是没可能的事,那么,日文我只希望可以看懂漫画而不是源氏物语。”
    “量力而为是好事,但也不甘落后必妄自菲薄。”
    “是,老师。”
    城之内来探访,送上美味糕点。
    “你的日籍男友根本不会说日文。”
    “他是土生,他西文好得很。”
    老师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