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容





    她有才华,她会成功,不过,我想西方社会比较适合她。
    尤其是伦敦苏豪区或纽约格兰威治村,那里多怪多特别的打扮都有,圣琪会如鱼得水。
    星期三,新业主带着装修师上来量尺寸,我没想到那是一个打扮时髦的英俊年轻人。
    张妈在我耳边说:“原来是歌星叶子威。”
    我听过这名字,可是没听过他的歌,他们不论男女都唱得有气无力,叫听众吃力。
    他们很客气,坐在客厅喝茶,忽然,眼光落在紫色平头、靠在栏杆上看风景的圣琪。
    叶子威轻轻问:“请问那是谁?”
    我答:“我姐姐圣琪。”
    他很坦白,“可以介绍我认识吗?”
    我踌躇,我已不与圣琪讲话好多天了。
    谁知圣琪听见,回转客厅,伸出手,“你好,我是小琪。”
    叶子威立刻说:“我想邀请你做我新歌宣传片中女主角,可以考虑吗?我让我经理人与你联络。”
    我意外,他欣赏圣琪,到底都是走艺术路线的人,我替圣琪高兴。
    谁知圣琪答:“你是歌手?”她没听说过他。
    叶子威笑:“是,我是本市著名歌手。”
    圣琪说:“我没兴趣出镜,不过,多谢你邀请。”
    咦,对答有纹有路,不见得是哥赋,野蛮人专门破坏文明一族。
    叶子威好修养,连碰两枚钉子,仍然笑容可掬,“可以约会你吗?”
    圣琪笑了,“看情形再说吧。”
    他们告辞后,张妈纳罕地说:“好奇怪,像蜜蜂见了糖似。”
    我遗憾,“我在本市生活十余年,从未有人邀请我做MVT,也无人约会。”
    我对圣琪刮目相看。
    可是隔一天,她主动与我说话。
    “我要回伦敦去了。”
    我抬起头,有点意外,“假期还没有完毕。”
    “这里不适合我,他们婚礼已经结束,二人已离开英国,我可以回去如常生活。”
    “小琪,听我说,你可以住在这里直到——”
    她微笑,“小琪与小亮,两个孤寂的少女。”
    我也微笑,“少女永远觉得寂寞,少女分秒憧憬被爱,少女一直无药可救。”
    “多谢你招呼。”
    “几时动身?我送你往飞机场。”
    “不用劳驾。”她与我握手。
    我发觉她嘴里有闪光,“牙齿上有什么?”
    她咧开嘴让我看清楚,原来她门牙上镶着一排钻石牙箍,闪闪生光。
    我倒抽一口冷气,“对,”我说:“你回伦敦去吧。”
    “我会记得你,小亮,你踢走我的猫。”
    那时我同母亲说:“小琪要走,我留不住她。”
    “嗯,我同她父亲说。”
    “妈,我想小琪或许需要成年人督导。”
    母亲笑了,“我不担心她,小亮,我担心你,人家玲珑剔透,是一枚三层象牙球,你,你是一团饭。”
    “可是母亲,她好像只比我大一岁。”
    “我们已经尽了力,你说是不是?”
    是,我颓然。
    我记得是个星期三,我出外与同学聚会,回来的时候,张妈对我说:“圣琪小姐已经走了。”声音中有点惆怅。
    我也立刻发觉屋子又静得掉一根针也可以听得见。
    “有没有留言?”
    “一句话也没有,地址电话全无。”啊,毫无留恋,我们对她不够好。
    “还有,小亮,有人来载她走。”人见人爱,车见车载,“谁?”
    “是一个年轻男人,你记得吗,上星期来过的新业主。”
    “他?”我吃一惊,他俩极速搭上。
    “正是那个歌星叶子威,小亮,我好担忧。”
    “怎么可能,那天,他俩只不过说了几句话——”
    张妈微笑:“小亮,你是饭团。”
    我没好气,怎么可能,心里仍在嘀咕,我与邓剑华同学三载才开始说一两句话,今年才比较熟络。
    我回到房内,发觉衣橱打开,里边比较时髦的衣服已经被取走。
    我心血来潮,打开抽屉,平时放零钱的信封空空如也,这李圣琪!她可以问我,我一定会给她,但是她怕开口,又怕我拒绝,所以顺手牵羊。
    那只金表,我已收密,其余杂物,任她取用好了,统统是身外物。
    张妈进来说:“小亮,你的内衣物全部不见了。”
    是,一个人在路上,最重要是内衣物,数量多,穿脏可以丢掉,十分潇洒。
    算一算,小琪只来住了三个多星期。
    可是,我俩好似已经认识十年八载。
    张妈提着吸尘机进客房大扫除。
    我到附近花市去兜了一转,发现许多新品种,玫瑰花瓣有皱边,牡丹两个颜色由浅入深,十分漂亮,人造美艳。
    不久,母亲回来了,我们搬了新家,与李叔一起住。
    她哪里容许自己发福,精神奕奕,与李叔好似廿四小时手牵手,甜蜜得发酵。
    我每次出现客厅都看到他俩在接吻,十分尴介,他们有时在露台追逐,叫我更加难为情。
    我想我往外国寄宿的时间已经到了,避无可避。
    我平静地向母亲提出要求。
    母亲放下茶杯,“你打算读什么科?我希望你读专业。”
    “专业只得建筑医科会计与法律。”
    “任选一样吧。”
    “我全不喜欢,都很辛苦,非要读六七年,且与死人塌楼有关,责任重大。”
    “你想做什么?”
    “妈妈,倘若我不成才,你可还爱我?”
    “我爱你不会更多,也不会更少。”
    我放心了,“我只想做一个快乐人。”
    “咦,那是不够的。”
    “妈妈,你会照顾我。”
    “可是人生在世,除出经济金钱,总还些其他,譬如说:事业、爱情、家庭。”
    “那么,我读纯美术,住在一座灯塔里——”
    “为什么住灯塔?”母亲大为诧异。
    “面对大海,四边无阻无隔,接近大自然,方便写生。”
    “那多萧刹,不好不好。”
    “那么,我可以找一幢乡村小学,改装成宽大明朗的寓所。”
    “哪里来的怪主意。”
    “小琪怪主意更多,又不见你教训她。”
    “她不同,”母亲叹口气,“她长得美。”
    那即是说我不够漂亮。
    “小亮,你相貌比较平凡,不像小琪,异性见到她,精魂像是随她而去:走足打跌,说话打噎。”
    “她像她母亲?”
    “我想是,唉,别人家的女儿都是美女。”
    我不服气,“妈妈,美貌十分肤浅。”
    母亲回答:“如果真的那么肤浅,为什么大多数人看不穿它?”
    我问:“你见过父亲没有?”
    母亲忽然笑了,“你生父的新妻听说丈夫欢迎女儿去住,忽然之间叫来母亲、阿姨及她两个妹妹,都在余家借宿,屋子塞得满满,再也容不下别人。”
    “那多好。”
    “又是多好,女儿,你什么都说好。”
    我无奈,“不能讲生父坏话。”
    “说到底,决定读什么没有?”
    “建筑吧,父是建筑师。”
    “你以为他会指点你?他才没有空。”
    “至少得些遗传。”我陪笑。
    “小亮,我爱你的乐观。”
    我没告诉母亲,我之后又见过小琪一次。
    一个下午,我与邓剑华在郊外露天茶座喝咖啡,忽然之间,茶客骚动起来,不约而同转身或回头往同一方向看去。
    他们窃窃私语:“歌星叶子威。”
    “那女子是谁?”
    “他的同居女朋友,听说是个模特儿。”
    我也留神,朝目标看去,我见到了李圣琪,啊,她并没有返英继续学业,她那日离开我家,原来是出去与叶子威同居。
    那一刹那我只看到半个侧影,她搽茶色口红,烟雾眼,美好的身上穿着极短黑裙,配黑色袜子。
    美艳二字就是用来形容李圣琪这种女子:艳,丰富的颜色,她当之无愧。
    最要紧是年轻,她混身似会发出亮光来。
    邓剑华轻轻说:“好一对俊男美女。”
    在各人赞叹声中,他们翩然离去。
    剑华说:“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女子。”
    我微笑,“梦里梦里见过你。”
    剑华涨红面孔,“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出声,心中为小琪不安。
    剑华说:“对,我们今天要谈的是:加国滑铁卢及麦基尔均预先取录我读建筑系,这两间学校的优点是一进门便可以入建筑系,毋需先读环境科学——“”预先取录?“我愕然。
    “小亮,你真湖涂,你还没有报名?你的数理化连美术都一等一,你还在等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是一团饭。
    “事不宜迟,快,来我家,我帮你用互联网报名。”
    他拖起我就走。
    这件事,未成功之前,当然也不必预先张扬。
    这是我第一次到剑华家去,屋里只有他祖母。
    我朝老人家深深一鞠躬,她打扮得十分体面,在家也化淡妆穿旗袍及绣花鞋。
    这种自爱的老人家最叫人欢喜,活着便不放弃,每天开心地化妆穿衣看戏吃茶,至最后一口气。
    她称我为余小姐,招呼我喝茶吃杏仁饼。
    剑华打开网络,大学网页琳琅满目,像购物台一样,学系是货品,学生的积分是现款,因价就货,公平交易:什么样的分数进什么科什么系,清楚列出,一目了然,不容胡闯,我不禁骇笑。
    我把学生号码告诉剑华。
    他打出一看,倒抽一口冷气,“天呵,同学间都知道你是一只书虫,成绩超人,可不知你竟高到如此地步,你吃什么火药,而且,有什么必要拿一百分?“
    “一百分?”祖母听见张望。
    剑华说:“嫲嫲来看,这余家亮是疯子。”
    祖母笑咪咪,“呵,余小姐是读书女,我奖你吃糖。”
    我啼笑皆非。
    “让我看。”剑华一看钮。
    荧幕上一下子列出所有愿意接我成绩取录的学校。
    剑华叹息,“啊,全是名校。”
    我内心有点安慰。
    “慢着,小亮,你已经读毕大学一年课程,你在校一直跳级读预先班?我怎么不知道,你为何从来不提?”他声音越来越高。
    是的,我成绩比他好。
    他说:“进了大学,你会比我高班!”
    “不,中学我低你一级,将与你同班。”
    他举起双臂,朝作拜膜状。
    “快替我报名。”
    “是,是。”
    他向大学网页键入我的学生号码,一连替我报了三间大学,“可惜耶鲁与哈佛已决定不再预先录取。”
    我看着剑华微笑。
    这时,一直在上班的剑华妈忽然回来了。
    “余小姐,你好,”她笑逐颜开,“当自己家里一样便可。”
    她捧进大批糖果。
    剑华低声说:“家母特意回来看你。”
    邓太太在一边搭嘴,“余小姐也读建筑系,不如与剑华一起,有个照应。”
    我一怔,这倒是好主意。
    邓伯母又笑说:“增加了解。”
    我也笑起来,剑华腼腆,“两位老太太,你们出去一下可好?”
    他把母亲及祖母推出去。
    我问:“伯母在何处工作?”
    “家母一直在南华发中教英文。”
    我说:“那多好。”这次是真心实意。
    剑华说:“一般大学两星期内会有答复,先给你电邮,然后书面通知。”
    所以,别说已无人用邮票信封信纸。
    我们走出书房,发觉邓伯父也回家了,六只眼睛一起打理我,幸亏目光尚算友善。
    我尴介得即刻告辞。
    “小华,你送余小姐。”
    剑华随我下楼,我用电话请忠伯接我。
    我说:“打扰你们。”
    剑华轻轻说:“他们很喜欢你。”
    我问:“什么时候说的?”
    “他们说你功课上佳,相貌清秀,打扮朴素,不可多得。”
    我微笑,“我是比较呆。”
    “一起到加国读书可好?我答应照顾你。”
    “你会做什么?”
    “我能驾车,我会做叉烧饭,我擅长清洁。”
    啊了不起,我肃然起敬。
    “我不能阻止天气变坏,可是我会撑一把伞保护你,我还没有能力置公寓给你住,但我会守卫你的门口。”
    真没想到他会讲得那样动人。
    我喜出望外,“我同家母商量。”
    两个星期之后,我接到来信,已获得滑铁卢录取。
    妈妈说:“你决定去加国?”
    我点头,“那处悠闲与世无争的气氛适合我。”
    妈妈笑,“来自五湖四海的留学生还不是照样会和同你争个你死我活。”
    我叹气,“我早知世上无安乐土。”
    我没有告诉她,同学邓剑华会与我同校。
    “十六岁升读大学,可算天才?”
    我笑,“妈妈,十二岁大学毕业,才算天才。”
    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