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飞






涵妮望著他,一层红晕涌上了她的面颊。

“你在哄我。”她说。“真的,不哄你。”他站起身来,倚在钢琴上面。“你不愿弹给我听?”“愿意的!”她轻喊著,眼睛里闪著光彩,打开了琴盖,她仰著头望著他。“你要听什么?”

“梦幻曲。”他说,修曼的这支曲子一直对他有极深的感应力。“多弹两遍,我喜欢听。”

她弹了起来,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他的脸。她的手熟练的拂著琴键,那纤细的手指,在琴键上飞掠过去,带出一串串柔美的叮咚之声。她重复著梦幻曲,一遍又一遍,直到他不忍心的抓住了她那两只忙碌的小手。

“够了!”他叫。“你累了。”

“我不累。”她的眼睛清亮如水,而又热烈似火,一瞬也不瞬的盯著他。“我不累,如果你要听。”

他瞪视著她,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从没有一个女孩这样震动他,这样弄得他全心酸楚。

“我要你休息。”他说,声音喑哑。“你应该去睡觉,夜已经很深了,是不?去睡,好吗?”

“如果你要我去睡,我就去。”她说,像个听话的、要人赞美的孩子。“我要你去,”云楼说,温柔的凝视著她,她那两只瘦小的手仍然停留在他的手掌中。“你知道,充足的睡眠可以使你强壮起来,强壮得像翠薇一样。”

“到那时候,你也带我出去玩?”她问,很孩子气的,带著满脸的期盼。“一定!”他许诺的说。

“好的,那么我就去睡。”她顺从的站起身来,依依的把手从他掌中抽出来。阖上了琴盖,她转过身子,真的向楼梯那儿走去。他情不自禁的跟著她到楼梯口,她忽然站住了,抬起头来看著他,低低的,急促的,而又祈求似的说:“明天你不出去,好吗?”在他没回答以前,她又很快的说:“我弹琴给你听,弹梦幻曲,很多遍很多遍。好吗?”

他的心痉挛了一下,这女孩祈求的眸子使他悸动。

“好的。”他说。“我留在家里,听你弹琴。”

喜悦飞进了她的眼睛,她对他做了个非常可爱的笑容。这句话带给她的喜悦竟那么大,那么多,使他深深的为这一连几天的外出抱歉起来。她那样渴望著朋友呵!雅筠的方策是错误的。“你真好!”她说,望著他的脸,好半天,她才掉转头,快乐的说:“我去睡了!”她几乎是“奔”上了楼梯,脚步轻快而活泼,到了楼梯顶,她又站住了,回头对他含笑的摆了摆手,说:

“明天见!”“明天见!”他也摆了摆手。

她走了。云楼关了灯,慢慢的走上楼,回进自己的卧房里。躺在床上,他又久久不能入睡。

早晨,当他下楼吃早餐的时候,很意外的,涵妮竟精神奕奕的坐在早餐桌上。他们很快的交换了一瞥,也很快的交换了一个微笑。他觉得,他和涵妮之间有一种微妙的了解,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也不过如此。涵妮的笑里包含了很多东西:期盼,快乐,欣慰,和一份含蓄的柔情。

“早呵,”他对涵妮说:“难得在早餐桌上看到你。你看来清新得像早晨的露珠。”“我以后都要下楼来吃早餐。”涵妮微笑著说。

“算了,”雅筠说:“我宁愿你多睡一下呢!”

“早,”翠薇向云楼打著招呼。“今天的计划如何?”

“计划?”云楼愣了愣。

涵妮迅速的抬起头来望著云楼。

“我们可以去指南宫,”翠薇咬了一口鸡蛋,口齿不清的说:“那是一个大庙,包你喜欢。”

“不,今天不出去了,”云楼说:“今天我想留在家里,”他看了涵妮一眼,涵妮正低下头去,脸埋在饭碗上,在那儿悄悄的笑著。“连天出去跑,晒得太厉害,今天想在家里凉快凉快。”“要凉快,我们去游泳,”翠薇心无城府的说:“去金山,姨父,您今天要用车吗?”

“假若你们要用,我可以让给你们一天,”杨子明笑著说:“不过,不许翠薇开,你没驾驶执照,让云楼开。”他望著云楼:“我相信你的驾驶技术。”彩云飞11/58

“好呵!”翠薇欢呼著。“云楼,你有游泳裤吗?没有的话,我们先去衡阳路买一件。”

微笑从涵妮的唇边迅速的隐没了,她的头垂得更低,阳光没有了,欢乐消失了,她轻轻的啜著稀饭,眼睛茫然的望著饭碗。“不用了,”云楼很快的说,再看了涵妮一眼,“我今天那儿都不想去,而且,我也要准备一下功课,马上就要开学了。杨伯伯,您还是自己用车子吧!”

翠薇惊奇的看了云楼一眼,困惑的锁起了眉头,云楼投给了她抱歉似的一瞥,她笑笑,不再说话了。

杨子明看看云楼,没有说什么。他对于他们出不出去,并不怎么关心。涵妮的眼光从云楼脸上溜过去,微笑又飞进她的眼睛中,而且,莫名其妙的,她的脸红了。红得那么好看,云楼费了大力才能把自己的眼光从涵妮脸上调开。雅筠放下了饭碗,她的敏感和直觉已经让她怀疑到了什么,看看涵妮,再看看云楼,她的眉峰轻轻的聚拢了。

饭吃完了,涵妮抛下了她的饭碗,径直走进客厅里,立即,云楼听到钢琴的声音,梦幻曲!琴声悠扬的在清晨的空气中播送。他不知不觉的走进了客厅,在沙发中坐了下来。涵妮回过头来,对他很快的微笑了一下,就又掉头奏著她的琴,她的手指生动而活泼的在琴键上移动。

雅筠也走过来了,坐在云楼的对面,她审视著面前这个男孩子。云楼,你错了!她想著,却说不出口。你竟不知道爱之适以害之,云楼,你这善良、多情、而鲁莽的孩子,你错了!云楼抬起眼睛来,和雅筠的眼光接触了,他无语的又垂下头去,他在雅筠眼中读出了询问和责备,他用手支著头,望著涵妮的背影,那单薄的、瘦弱的身子,那可怜兮兮的肩膀,那在琴键上飞掠著的小手……我只有这样做,他想。伤这个少女的心是件残忍的事!我不能伤她的心!我要帮助她,保护她,给她快乐,这些,是不会要她的命的!

一曲既终,涵妮转过身子来,她充满了喜悦和快乐的眸子在云楼脸上停留了片刻,云楼也用含笑的眸子回望著她,于是,她又转过身子,开始再一遍弹起梦幻曲来。

琴声抑扬而柔和的扩散,云楼专注倾听著,显然心神如醉。雅筠呆呆的望著这一切,有什么事要发生了!有什么事要来临了!她恐惧的想著,仰首望向窗外的天空,她不知未来的命运会是怎样的。



云楼开学了,刚上课带来了一阵忙碌,接著就又空闲了下来。一年级的课程并不重,学的都是基本的东西,这些云楼是胜任愉快的。每天除了上课以外,云楼差不多的时间都停留在家里,他没有参加很多课外活动,也不喜欢在外逗留,这,更严重的困扰了雅筠。

翠薇回家去住了,不知从何时开始,涵妮已不需要翠薇的陪伴了,她俩在一起,两人都无事可做,也无话可谈,显得说不出来的格格不入。翠薇走了,涵妮反而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好像摆脱了一份羁绊似的。

近来,雅筠时时刻刻都怀著心事,她常常在午夜惊醒,感到一阵心惊肉跳,也常常席不安枕,彻夜失眠。她总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事要发生了,那隐忧追随著她,时时刻刻都不放松她。她很快的憔悴了,苍白了。杨子明眼看著这一切的发展,常劝解的说:“雅筠,你实在犯不著为了涵妮而糟蹋自己,你要知道,我们为这孩子已经尽了全力了。”

“我要她好好的活下去。”雅筠凄苦的说。

“谁不要她好好的活下去呢?”杨子明说,忧愁的看著雅筠。“但是你在我心中的份量比涵妮更重,我不要你为了她而伤了自己的身体。”“你不喜欢她!”雅筠轻喊著,带著点神经质。“你一直不喜欢涵妮!”“你这样说是不公平的,雅筠,”杨子明深蹙著眉说。“你明知道我也很关怀她,我给她请医生,给她治疗,用尽一切我能用的办法……”“但是你并不爱她,我知道的,”雅筠失神的叹息了。“假若当初……”“算了,雅筠,”子明打断了她。“过去的事还提它干嘛?我们听命吧!看命运怎样安排吧!”

“我们不该把云楼留在家里住的,我知道有什么事要发生了!一定会发生!”“留云楼住是你的意思,是不?”子明温和的说。

“是的,是我的意思,我本以为……我怎会料到现在这种局面呢!我一定要想办法分开这两个孩子!”

“你何不听其自然呢?”子明说。“该来的一定会来,你避免也避免不了。你又焉知道恋爱对涵妮绝对有害呢?许多人力没有办法治疗的病症在爱情的力量下反而会不治而愈,这种例子也不少呀!”“但是……但是……她根本不能结婚呀!而且,这太冒险……”“让他们去吧!雅筠。”

“不行!你不关心涵妮,你宁可让她……”

“停住!雅筠!”子明抓住了雅筠的胳膊,瞪视著她。“别说伤感情的话,你明知道这孩子在我心中的份量,我们只有这一个女儿,是吗?我和你一样希望她健康,希望她活得好,是吗?如果有风暴要来临,我们要一齐来对付它,是不是?我们曾经共同对付过许多风暴,是不是?别故意歪曲我,雅筠!”

“子明!”雅筠扑在子明肩上,含泪喊。“我那么担心!那么担心!”“好吧,我和云楼谈谈,好不?或者,干脆让他搬到宿舍去住,怎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知道要阻止他们两个的接近!”

“那么,这事交给我办吧,你能不能不再烦恼了?”

雅筠拭去了泪痕,子明深深的望著她,多少年了,涵妮的阴影笼罩著这个家,这是惩罚!是的,这是惩罚!雅筠,这比凌迟处死还痛苦,它在一点点的割裂著这颗母性的心。这是惩罚,是吗?多年以前,那个凌厉的老太太指著雅筠诅咒的话依稀在耳:“你要得到报应!你要得到报应!”

这样的报应岂不太残忍!他想著,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云楼,涵妮,雅筠……一些纷杂的思想困扰著他。是的,留云楼在家里住是不智的事,很不智的事,涵妮生活中几乎根本接触不到男孩子,她又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万一坠入情网,就注定是个悲剧,绝不可能有好的结局,雅筠是对的。他想著,越想越可怕,越想越烦恼,是的,这事必须及时制止!但是,人类有许许多多的事,何尝是人力所能制止的呢?杨子明还来不及对云楼说什么,爱神却已经先一步张起了它的弓箭了。这天,云楼的课比较重,晚上又有系里筹备的一个迎新舞会,因此,他早上出门之后就没有再回杨家,晚上直接去参加了舞会。等到舞会散会之后,已经是深夜了。好在杨子明为了使他方便起见,给他配了一份大门钥匙,所以他不必担心回家太晚会叫不开门。从舞会会场出来,他看到满天繁星,街上的空气又那样清新,他就决定安步当车,慢慢的散步回去。他走了将近一小时,才回到杨家。深夜的空气让他神清气爽,心情愉快。开了大门,他轻轻的吹著口哨,穿过花园,客厅的灯还亮著,谁没睡?他愣了愣,涵妮吗?那夜游惯了的小女神?不会,他没有听到琴声。那么,是雅筠了?杨子明是一向早睡的。轻轻推开客厅的门,他的目光先习惯性的扫向钢琴前面,那位子空著,涵妮不在。转过身子,他却猛的吃了一惊,在长沙发上,蜷卧著一团白色的东西,是什么?他走过去,看清楚了,那竟是涵妮!她蜷在那儿,已经睡著了,黑色的长发铺在一个红色的靠垫上,衬得那张小脸尤其苍白,睫毛静静的垂著,眉峰微蹙,似乎睡得并不很安宁。那件白色的睡袍裹著她,那样瘦瘦小小的,蜷在那儿像一只小波斯猫,动人楚楚的,可怜兮兮的。云楼站在那儿,好长一段时间,就这样呆呆的看著她。刚刚从一个舞会回来,看到许多妆扮入时的、活泼艳丽的少女,现在再和涵妮相对,他有种模糊的,不真实的感觉。涵妮,她像是不属于人间的,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浑身竟不杂一丝一毫的世俗味。夜风从敞开的窗口里吹进来,拂动了她的衣衫和头发,她蠕动了一下,沙发那样窄,她显然睡得很不舒服。她的头侧向里面,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忽然间,她醒了,张开了眼睛,她转过头,直视著云楼,有好几秒钟,她就直望著他,不动也不说话。接著,她发出一声轻喊,从沙发里直跳了起来。“噢!你回来了!你总算回来了!”

云楼蹲下身子,审视著她,问:

“你怎么在这儿睡觉?为什么不在房里睡?当心吹了风又要咳嗽。”“我在等你嘛!”涵妮说,大大的眼睛坦白的望著他,眼里还余存著惊惧和不安。“我以为你回香港去了,再也不来了。”“回香港?”云楼一愣,这孩子在说些什么?等他??